《文·苑》优秀散文 | 《老不朽》

老不朽

我家二楼的人家家里来了新客。原本是一对老年夫妇住着，年节会有中年人携幼童大包小包上门，平时则很宁静。老爷爷有长长的白眉，而且人高瘦，道骨仙风，老奶奶矮胖圆润，慈眉善目。这是“幸福家庭”无疑。现在来了一个“第三者”，每天都牵着老爷爷的双手，然而来得理直气壮：不是来破坏这个家庭的，是来加入这个家庭的。

是谁？真相大白：保姆兼护工。然而也是个小老太太，五六十岁光景，头发用化学药剂染黑，发根落了一层薄雪，像是顶了一座富士山在头上，但皱纹之深度和广度，比起八十岁的老爷爷来讲，无疑是小巫见大巫。

我每天都见这一家人在楼下散步。年轻的保姆做了一个老婴儿的新母亲。他的神情不知何时已经木然了，甚至腿脚都已经忘却了这一辈子的路是怎么走下来的，需要人牵着，老北京布鞋一寸一寸地向前磨去，眼神也呆滞，目不斜视只盯着前方，其实早已不知道周围人事了。不知是岁月驱使的哪个恶徒，往他耳、目里灌注了铜水，把他烧铸成一尊铜像，被人双手拖着才往前挪动，被人用勺子戳一戳嘴唇才吞咽一口食物，被人擦拭松弛的脸颊时才掼开眼皮，食无味，知无觉，浑浑噩噩，不知所为。

人老了，变成一尊铜像，就不是一个丈夫、一个男人了吗？所以老奶奶放心让年轻的保姆去牵他的手，去喂他咽饭，去擦拭他的赤身裸体，一般称作男女间“暧昧”的举动，对他或对她都激不起什么情绪波澜了，我常看到她自己在几十米开外的花坛旁边健身，款款曼曼地行，开开合合她的肩背，悠然自得，也有一些漠不关心。我则有点失落——年老，多么稀松平常一件事，人人都能面对，不少年青人还向往退休的自由闲暇生活呢。然而要衰朽到食不知味、目不能识的地步，人人也惶恐。

无可奈何，年岁不留情面。七十年代大学毕业的我爷爷，算是一个高材生，据说当时才气逼人，下笔能千行，做事极稳当。现今却因头脑糊涂被家里人小心看护了。一怕人有什么闪失：不止一次，爷爷出门坐错公交车不知去向。二怕他丢失了什么重要的身外之物，他已有了“前科”：有一次竟把几万元纸钞揣在身上出门闲晃，钱最后不知去向，他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他年老了，头脑无可奈何地不复清明，我以为他也要衰老而渐渐至于腐朽，化作一尊铜像兀立世间了，无知无觉，无悲无喜，只有呆愣的目光和干枯的肉身遗留下来。

但爷爷居然把包裹他的铜壳从内里敲出裂痕来了。他突然转变已经有些木然的神情，兴冲冲开始一段新生活，时时连同家里的水桶不见踪影，他是去进行一种对他而言很新鲜的活动：钓鱼。他从未接触过钓鱼，好奇给了他热情，所以我看见他日日“百度”搜索钓鱼知识，以三好学生的态度，工整地抄下来很多笔记，鱼饵的调配方法、鱼竿的种类、地点的选择，全分类写好。之后去实践，有时白天去，从河面上垂下一些细丝，人叼着烟斗闲坐一旁，鱼上不上岸全凭鱼的心情。有时晚上出门，呼朋引伴，几个老头“钓友”一同去，带上扑克，有人经过，肯定听得见几个老迈喑哑的声音在嚷“三带一”。他那段时间黑瘦了，因为钓鱼，风吹日晒；同时面色也红润了，也因为钓鱼，他有了新事业和新欢喜，身体虽已然老朽，精神却忘了老朽，于是变得“老而不朽”。

武侠小说里的老前辈喜欢谦称自己为“老朽”，其实哪里朽？一把年纪还在走江湖，还有心向往之的人事，身体风烛残年，心性却仍是少年。世间无疑还有更加高尚的、真正“不朽”的人，他们一辈子都在为国为民的大事上消磨，怎么会朽？至死也为大我喜，为大我悲，为大我奔走呼告，即使身体干枯无力了，一头白发也是纯洁的象征。

这样的不朽者我在公交车站的宣传栏上见过，一张面部特写，沟壑纵横的脸和泥土相近，稀少干枯的头发和落叶一致，黝黑肤色和山林里的树干颜色简直不分你我，那双眼眸，像秋天落了几多腐叶的湖面一样浑浊——他的外貌和一般老年人无异。旁边文字介绍却很不一般——“全国道德模范”，原来是自发保护森林半个世纪的老英雄。再仔细看字号小一些的介绍，原来是我的老乡。英雄离我那么近呀，他一定也曾经过我脚下的街道，路过我停留的公交站台，风烛残年的身体佝偻着，彳亍。我想象我有幸能和他交谈，在我的想象里，淳朴的老英雄可能局促不安，吐出带乡音的字句，等说到他守林的经历，起兴头，滔滔不绝，然而缺少牙齿庇佑的唇舌，难以确保别人理解他的话语。

他肯定也无法幸免于岁月的折磨，尽现老态。但我相信他永远不会变成一节枯木，即使他日夜守护很多段木头，他的心灵肯定也只学那些向阳并茁长向上的苗木，想更为茂盛，想为人遮阴。肉体外面有铜皮包裹他了，但心里的种子还没有死去，有力的树干日日穿破铜壳去生长，然后千年不朽。

老之已至，人终将要面对这场面。人的年纪越向上走，人的精神，好像也无可奈何地像风筝一样越飘越高，终有一天，世间万物都在脚下小了，远去了，周围空无一物，高处风还太大，再也感知不到，所以木然了。那么格外珍惜当下好了，趁还有生命能量的时候，莫让生命过早地陷入蛮荒境地，到老也权且去做他一回“老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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