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喜丽专访录音 来自雲中錦書苑 00:00 45:15
梅菁:欢迎收听今天的《纽约时光角》。每一个人来纽约时的态度是不同的,有准备多年后终于如愿的;有毫无准备就这么来了的;还有想着会来纽约的,但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纽约你需要有足够的力气,到了纽约你还要有智慧和决心,相信自己能适应这个新环境。今天纽约时光角向你讲述李喜丽的故事。她生活在纽约,她教书并开始了写作。
梅菁:喜丽你好,你来这儿很多年了吧,你来的时候多大呢?喜丽:一转眼27年了,我是20岁来纽约的,好像21岁就超龄了不能随父母来了。我是很幸运,是20岁来的。梅菁:但是20岁自己的价值观、世界观都已经形成了,回看一下20岁的年轻人,自己也是很固执的,也是比较难搞的吧?喜丽:我是比较固执的,那时听说要出国,我就说我不要去。这是我的第一个反应。当然我也是随口一说,我的理由很幼稚,那就是美国嘛,资本主义社会,工人被剥削,资本家的牛奶有剩余的都会倒掉,也不会给穷人吃。我那时就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听说很多工人失业呀。当时我的奶奶在这边,她就发动其他的亲友来说服我,她说我们失业会领到失业金,不用害怕和担心。我说我不来也就是随口一说,因为我不会和家人分开的,父母家人来了,我肯定也就跟着来了,但我不是主动来的,是被动来的。喜丽:大学读完了第一年。1993年11月来美国时,大二刚开学不久。我读的是师范大学,选择了做老师的职业。我觉得我将来的生活都安排好了,为什么要做大的改变?梅菁:来这里你已经是青年人了,有自己的世界观,有自己的喜好,也有自己想走的路,而刚一到的感觉,给你是什么印像?或者说有没有很大的冲击?喜丽:我说我是被动的移民嘛,人家主动的人都是做好了准备的,学英文呀考托福啊,让自己的英文过关之类的。我那时连学校的英文口语课都不去参加,我想去了美国之后再学吧,反而是去图书馆借了很多中文书看,因为我觉得要离开中文世界了,心底有一种留恋。来到这里之后我才发现,在中国学的那么点英文根本没法交流,就有一点挫败感吧。我去了一个成年人的高中,就是过了18岁还可以去读的高中,我去高中读了两年,才进了大学。梅菁:刚来那两年还是受到了各个方面的冲击的,心里面压着很多的事,听,听不懂,讲,讲不来,好像游离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地方,是吧?喜丽:是的,因为这边没有朋友了,心里有什么想讲的,没人可以倾诉。那时不像现在有电话有微信,一点就通。寄信给朋友,半个月寄过去,人家回信也是半个月才寄过来,早就过了那个心情了。喜丽:对,而且你都出国了,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你还要向朋友说,不知人家有什么想法。就是有了愁苦也不知向谁去说,也不能跟父母说,父母连英文都不会,他们担心的事不是更多吗?梅菁:其实,移民来了就是需要适应这里的新环境,本来移民们来时需要很大的勇气,到了这里又需要更大的能力来适应这样的新环境,对不对?喜丽:对对,而且每个人的性格不一样。有些人他们比较大胆一点,他们的人生态度比较积极一点,他们会主动地去融入这个新社会、适应新生活,会去交结新的朋友。有些人性格比较被动,或者是像我这样比较敏感,加上发现自己英文那么糟糕,就更不愿意开口说话了。刚开始,有一段这样的时间。喜丽:一直都没有好(笑)。去大学后,然后工作,慢慢地好了。这需要时间,有些人真的是需要比较长一点的时间。刚开始那几年,你感觉自己很想念中国,过了几年再回去,你就感觉,啊,中国也已经变了。喜丽:是的。那就开始强迫自己接受现实了,安下心来适应这里新环境、新生活。心态上开始有改变了。梅菁:这真是一个很难的过程,你慢慢地适应了这边的环境,你后来选择的这条路还是很不错的。对就业来说,还是比较好的一条路,你是在公校里做老师是吗?教什么呢?喜丽:我教数学,教6至8年级的数学。我们学校在唐人街,学校里从中国刚来的新移民学生比例很高。我教的大部分是双语班,在教学中需要讲一部分英文一部分中文。有些刚移民来这里的孩子没有英文基础,(老师)需要讲双语。梅菁:我觉得中学生不怎么好管啊,他们大都有点叛逆,我看你很文静,那些中学生有的比你都高大,有没有难管的呢?怎么能震住他们呢?喜丽:相对来说,中国移民的双语班还是好管一点,一般他们还是比较尊重老师的,比这边出生的其他族裔的孩子好教很多。(中国)父母也比较重视小孩的教育,还是愿意配合,比较好沟通。梅菁:我记得在中国我们要做好多的作业,做到熟能生巧。这边的孩子大多不肯做那么多的作业。喜丽:首先就是教学大纲要求的不一样,不是小孩愿不愿意。比如,我布置了一个作业,中国的家长还嫌少,而别的族裔的家长就投诉太多了。梅菁:对啊,让孩子没有一个愉快的周末了,这个家长这样说,那个家长那样说,在这些矛盾重重中,你是怎么样处理的呢?喜丽:我就是觉得还是要符合大部分孩子和家长的要求。个别的就进行个别的沟通。梅菁:我们今天聊了那么多,就是想让大家更了解你的工作和生活,以后在创作方面你有什么打算呢?喜丽:以后有时间的话,我会全心写作,这个“有时间”可能要等到退休以后。梅菁:当谈到退休,我感觉我和李喜丽之间一根很长的绳子,突然拉近了。谁都想全心地做一件事,但这对于忙碌的纽约人来说,是一种奢望。我们说是会说,等我忙完了这一阵子,一定要静下来做点什么事。但纽约这个城市却让你无法停下来,也许这正是纽约这座城市最有魅力的地方,混杂多事,忙忙乱乱,许多事理不出头绪,但日子却一天天翻篇,生活如激流,滚滚向前。李喜丽在这样的情况下,写出了反映移民生活的多层次多方面的故事。梅菁:你的作品都是写移民生活的,你有想过吗?有些故事没人写过,几乎是空白,比如你是一位公校老师,老师怎么在学校工作,如何与学生打交道,诸如此类美国中学校园生活的作品很少,你有没有想过这方面的创作呢?喜丽:以前我没有,我写的散文多,如果我如实地写学校的事情,会涉及到学生的隐私。现在随着我的小孩子长大了,也进了学校,我对美国的教育系统,从幼稚园开始一直到高中,我也更加了解了。以前我只对我教的年级很了解,对于整个的教育系统,还不是那么熟悉的。特别是今年的疫情,我因病没有上班,全职在家陪小孩上网课,对于整个教育系统、教学大纲和他们老师的要求等了解更多了,我有打算要写。梅菁:那太好了。我觉得作家们走不进校园去了解真实的校园生活,而你就在校园里,你是老师,也是母亲,也是这边的新移民,所以我觉得你有非常好的地理条件和工作环境,你只需要好好地把握,我觉得这一块是一个空白。喜丽作品:《门的另一边》
偶尔路过唐人街拉菲逸街,抬头惊见,原来是制衣厂集居地的一幢幢楼宇,已变身为公寓、办公室、旅馆、西餐厅、酒庄……或是正被丢空,等待着新的开发用途。还记得刚移民到纽约时,父母曾经在此地的衣厂打工, 衣厂赶工忙不过来时,我在课余周末会来帮手。父母打工换过多间衣厂,我也因此在拉菲逸街不同的衣厂进进出出过,颇为熟识。不想几年间人事变迁如此迅猛,旧日痕迹竟丝毫不存。走进勿街的菜市场,转来转去也找不到光顾过的相熟海鲜店,仔细看才发觉海鲜店已关门大吉了,人去店空,面目全非。经济不景,客源减少,生意难做,加上店租上涨,唐人街不少店铺餐馆纷纷关门,甚至一些百年老店也难逃厄运,凄然隐进历史,令人唏嘘不已。若你留心,不难发现唐人街的变化举目皆是。喜士达街,两幢高档豪华公寓大楼拔地而起,预示了唐人街贵族化浪潮汹涌而来,势不可挡。一个多世纪以来,纽约唐人街一直是华人新移民在美洲新大陆的第一个落脚点,是他们在异国他乡的一个安全窝。特别是受教育程度不高或英文不好的新移民,也可以在唐人街的衣厂餐馆轻易找到工作,“男厨女衣”,颇为顺当地开始他们在异国他乡的新生活。“9.11”恐怖袭击让比邻世贸的纽约唐人街连带遭受重大打击,传统经济支柱制衣业首当其冲,衣厂关闭,大量工人失业。制衣业一倒,与制衣业相辅相成的其他行业,如餐饮业也遭受牵连,如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倒一大片, 而且一蹶不振。失去了赖以维生的工作,“重建华埠”带来的贵族化又让唐人街房租加速飙升,唐人街再也不是新移民的安乐窝了。甚至已在唐人街居住多年的老华侨,也因无法负担愈来愈高的房租或因楼主的恶意迫迁而无奈搬离唐人街。新移民不再落脚,老华侨迁出,使处于唐人街中心的一所初中,短短几年间,学生人数由一千多,骤减到不足一千。生源减少,一些老师不得不离开工作了多年的学校,另寻出路。不久之前,我在上班的地铁中遇上一同乡,她原本在衣厂打工,五十多岁的人了也还能自食其力,颇为欣慰。衣厂倒闭后,她也只好无奈随大流,像其他制衣女工一样转入家庭护理的行列。参加护理培训班要学英文用英文,对上了年纪,完全没有英文底子的人来说,何其艰难?同乡诉说到彷惶艰辛处,眼泛泪光。她边掏出护理培训课的笔记让我看,边自嘲是“老牛上树”,学的东西怎么也记不住。但是,她抓紧时间,向我请教一些英文词语和句子的正确读音,然后一字一句反复认真诵读起来。她专心投入的神情让我感动,一位年迈老弱的妇人,在早晨的地铁中抓紧时间温习笔记,紧记英文生词,这不正是华人移民逆境求生、坚忍不拔的精神写照吗?拥有这样一种精神,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有什么困境不能跨过?当地铁驶出地底隧道,跃上地面时,早晨的阳光照进车厢,车厢内豁然开朗。我骤然感觉到了温暖,看到了希望。环境不会自动改变来顺应人的意愿,但人可以改变自己来适应环境的变迁。面对困境,人有时会被强迫着发挥无限的潜能,不至于坐以待毙。学生人数减少的初中,利用多出来的空间,新创立了一所校内高中,既保持了学生名额,又为老师提供了新的就业机会,一举两得。已在学校服务了三十多年,白发苍苍的老校长,在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上,朗读了杰夫莫斯(Jeff Moss)的《在门的另一边》这首诗,与大家共勉。
在门的另一边
我可以是一个不同的我,
聪明、勇敢、有趣或强壮
像一个人尽可能想要成为的那样。
沒有事情我难于去做﹐
没有领域我不能探索 。
因为一切都可能发生
在门的另一边。
在门的另一边
我不须独自前往。
如果你也来,我们可以驾驶高船
随风而航。
无论我们到达何处,几乎确信
我们将会发现我们想要找寻的
因为一切都可能发生
在门的另一边。
经济衰退,社区被迫转型,无可否认,曼哈顿唐人街面临着一个不小危机。面对危机与困境,人难免彷惶绝望,以为走到了死胡同,但推开胡同尽头紧闭的小门,门的另一边可能还有继续延伸的路,充满无限可能﹐有著美好風光。所以我们不必太悲观,困境有时隐藏着新的契机,带来新的出路。华人制衣业、餐饮业式微,可能引起新兴行业的诞生;唐人街贵族化,可以吸引更多年轻人和其他族裔的融入,从而改变唐人街一直暮气沉沉、故步自封的不良形象;曼哈顿唐人街被迫转型,华人择地而居,必定促进其他几个华人社区,如皇后区法拉盛、布鲁克林八大道的进一步壮大发展和繁荣……这未尝不是好事。回想一个世纪之前,我们的华人先辈,受排华法案所迫,在美洲大陆由西向东大迁徙,赤手空拳在纽约建立起唐人街,开始落地生根。百年间,历经风雨,屹立不倒。到如今,只要我们华人秉持坚忍不拔、勇于开创的精神,团结一致、守望相助,一定能度过难关,继续开创美好未来。
梅菁:喜丽是一个公校的教师,有两个孩子,在纽约生活工作,可以想像她会有多忙。我问她,在写作方面你是怎么安排时间的?喜丽:我刚开始写作是业余爱好,周末家人打麻将时,我就在旁边写东西。那时是1993年,没有那么多的娱乐,我就是记录身边发生的小事,有趣的事,观念不同的,文化差异方面的我就会写出来。梅菁:生活当中的一些感悟你就及时记录下来。你有没有发现,你的记录是无心的,可最后你写出了那么多的故事。你有没有感觉到,写的时候无心,但回头看来,不少文章还是比较有份量的。你有这样的感觉吗?喜丽:我一开始没觉得,反正只是我个人的爱好和个人的表达。后来我有一篇短篇小说,是写新一代和老一代之间的矛盾的,我发到网上了。当我搜资料时看到国内的一位大学教授来分析我这篇文章,从新生代和老一代之间的矛盾来了解中国的移民在美国的生活。我就很惊讶:原来我写的东西还有这样的作用,具有研究价值。那是我预想不到的。喜丽和中文班学生师生六人入围法拉盛诗歌节,喜丽和一位学生获奖。
梅菁:学者们是很想知道这边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些影视作品把这边介绍的有点---特别是纽约,一直受到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的影响。但纽约现在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了,包括移民,人口结构啊,方方面面都不太一样了。你在这么多移民生活的小说、短文、散文的写作时,有没有使命感?或者说,遇到触动你的事情,你就要写出来?还是说,你觉得可以放一放,等有空了再写?你是怎么样的一种写作态度呢?喜丽:我有一个想法,刚开始写的时候,我只是为了自己的兴趣,但写多了之后,就希望自己的写作有多一点责任感。我现在写移民故事,感觉写作过程也是自我的反思。比如我刚写完的短篇小说,题目是《夹心三文治》讲的是像我这样的“1.5代”移民,上有老下有小,与上一代和在美国出生的下一代的观念都不同,夹在中间,矛盾不可调和。通过写作来发泄真实生活中无法想得通的东西,来理顺一些情绪。梅菁:生活中有些是我们都找不到答案的,但你的写作是不是就是寻找答案,或是整个写作就是寻找答案的一个过程,可能也没有答案,但总会找到的,或者只是把问题提出来。喜丽:我觉得写作首先是因为他们有疑惑,有一个问题,未必有答案,想通过写作来寻求一个答案。喜丽参加哥伦比亚大学暑期中文教师培训班,到哈林区的教育机构教外裔小孩学中文。
梅菁:这与你的数学根本不一样,每个数学题是有答案的,而写作或者说是我们所写的东西是没有答案的,我们只是将问题提出来了,而这个问题引起了大家的重视。你对于以后的创作有什么打算呢?喜丽:目前写作的时间真的不多,写作只能排在工作、家庭和照顾孩子之后,还要加上身体条件允不允许。以后写作时间多了,我希望可以写我家乡台山,家乡台山是最古老的侨乡。美国西部还未被开发,旧金山发现金矿和修铁路时,台山人就参与建设美国了,但他们的声音被埋没了。台山男人出国淘金、建铁路,在很长一段历史里,台山很多家庭只剩下女人。有时间、有条件、有精力我会写更多这方面的作品。梅菁:你有天时地利的条件,了解家乡的历史,在这个大背景下,你有可能找到很多的线索,就是比别的作家更有条件去写这样的故事,包括熟悉本地方言等。你有先决条件,这是非常棒的。你有这个计划是吗?喜丽:对,现在就先写一些小东西,还是一个锻炼的过程,以后再投入写与侨乡历史背景、文化有关的。梅菁:因为做那样一个大部头,要查史料要查背景,也要做一个大背景的描写和烘托,是一个比较难的工程,并不是写一个故事那么简单。非常棒啊,我很期待你后面的创作。虽然你写的每一个故事都不长,但就像是有一个人在敲你的心门,故事从这个跳到那个,好像一点没有关系,但你仔细想想,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边生活久了就回不了家了。喜丽:我到现在心态完全改变了,心就安下来了,接受这边的生活。回到中国即使感到陌生,但无论怎么陌生,家乡还是世界上除了我居住的城市外,我最熟悉的地方。现在就不纠结了,回美国也是回,回中国也是回。梅菁:慢慢地感觉,自己的孩子呀都在这里,渐渐地感觉,这里就是你的家了。而那边就是一个遥远的家,一个家乡的感觉了。李喜丽,广东台山人,93年移民美国。纽约大学数学教育硕士,纽约市公立学校老师。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和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四次(美国)汉新文学奖的佳作奖,2020年汉新文学奖散文金奖,2018年法拉盛诗歌节新诗三等奖,2018年海外华文著述奖新闻报道类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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