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大年初十。

我妈打电话给我，说她想好了，要和我爸离婚。

我心里翻江倒海，不知该说什么。

婚是我建议我妈离的。不是一年两年了，可她真的很会选时间。

月底，我就要和方明凯登记结婚了。

但我还是鼓励了她，跟随自己的心去做吧。

收线之后，我想了想，告诉了方明凯。都要成夫妻了，没什么好隐瞒的。

方明凯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事……先别和我爸妈说，等我们结完婚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方明凯的父母都是高干。

我一直努力建设的自信，不动声色的裂开了。

我家在哈尔滨，爸妈都在国营肉联厂上班。

他们厂子出的红肠，估计全国人民就算没吃过，也听过。

我出生在1990年。

美好的童年时光，都是在厂子的职工大院里度过的。

虽然历经改制合并，但肉联厂的效益一直还可以。

爸妈都很宠爱我，物质上非常舍得。

我是我们院里，第一个有自行车的小朋友，也是第一个有四驱车的小朋友。

孩子的世界，新奇的玩具总是比好看的衣服更牛B。

我成了我们院里当之无愧的孩子王。

时间转进2005年，我美好的小日子开始崩溃了。

不用说也能猜得到因为什么，幸福家庭的杀手大都是外遇。

而我正处在中考的关键时刻，遭受了沉重一击。

有外遇的是我爸。

我爸年轻的时候，是有名的大帅哥，1米82，风流倜傥。工作能力也超强。

在厂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小时候，我非常崇拜他。伟岸，高大。

他去开家长会，我都会感到很自豪。

然而他在我心里的神话，都是他自己打破的。

最初是我妈发现他出轨的。从此家无宁日，三天两头地吵架。

而那个小三也有自己的家庭，在一个小区门口卖手机。

一天晚上，我妈接我下晚自习。忽然接到了小三老公的电话。

我完全搞不懂世界上为什么还有这种奇葩的男人，竟然骂我妈废物，没把我爸看好了。

我妈和他在电话里吵起来，回家之后气得直哭。

我真的气死了。

第二天中午，我去了他们家的店，拿起凳子把他们的玻璃柜台全砸了！

我指着那个男人骂，你个乌龟王八蛋，自己女人都看不住，算什么男人！

我之所以对这件事记忆犹新，是因为那是我性格转变的起点。

曾经阳光快乐的小公主，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回想那段可悲的时光，我只想说，作为父母，面对感情问题，请要拿得起，放得下。

因为有了孩子，就没资格只谈爱情。

那时候，虽然小三已经分了，可我爸坚决要离婚，而我妈抵死不同意。两个人在一起，只有没完没了的争吵。

吵架这种东西，就是个不断秀下限的过程。

体面一点点地丢掉，对骂越来越恶毒。后来，动了手。

我妈平时是个特别温柔的人。动手肯定吃亏的。有一次，我爸当着我的面，把我妈按在地上打，踢她肚子，拿烟头烫我妈。

我真的吓疯了。那不是我认识的爸爸，那个从小让我崇拜的父亲。

我哭着求他不要伤害妈妈。我也哭着劝我妈，就离了吧。

可我妈呢？

心里还装着老派的从一而终。男人再不好，婚也绝对不能离。

就算嫁根扫帚，也是一辈子。

就这样，我在他们的争吵中，上了高中。

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性格也渐渐乖张起来。

而我爸，离不了婚，就做了一件更离谱的事。他跑了。

忽然有一天，他谁也没通知，就带着自己的东西离家出走了。

他留了信，说是去外地工作了，不要找他。

我妈急得到处找朋友，找亲戚联系，闹得满城风雨，可是没人知道我爸去哪儿了。

我妈甚至报了警，可成年人有那封信，就不算失踪人口。

我妈只能死心了，一个人带着我生活。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我爸的一个朋友，叫我去他家玩。然后，接到了我爸的电话。

那是他安排好的。

他告诉我，他在大连，做会展项目，挺好的，不要惦记，有什么急事就打这个电话。但是千万不要告诉妈妈。

我当时心理压力超大。

不说，觉得背叛了我妈，可说了，又怕我爸再跑。

我终是被卷进了他们的纠葛，变得越来越叛逆。

荒废功课，顶撞老师，上课睡觉，下课打架。

那是2007年，我高二。

重新分班之后，我认识了一个叫白腾的男生。我们恋爱了。

其实不太想说起他，因为他给了我最不愿回忆的青春。

白腾很帅，除了学习，什么都不错。

那时我正经历着家庭的分崩离析，他的出现，给了我无限的慰藉。

十七八的年纪，我就笃定他是我的一生一世。

然而，一个帅帅的差生，怎么可能是爱情的良人。

我把他当作人生的归宿，而他只把我当作装点的挂件。

我高考成绩不好，凭着以前的底子，考上了沈阳的一所二本。

也是那一年，我爸终于和我妈联系了。他说他要在外面闯一闯，先不回家。

我妈只能接受。

白腾没读大学，留在了哈尔滨。

不久，他和我说找了新女朋友。我痛哭，失眠，甚至自残。

可假期回去，他哭着和我道歉。

我就原谅了他。

这样的戏码，我们周而复始，上演了三次。

其实，大学追我的男生很多。可不论我和白腾的关系是恋着，还是分着，我都丝毫没有动心的感觉。

我朋友说，你被他下蛊了吧。

我说不清楚，只觉自己非常非常爱他，这辈子离不开。

大学毕业，我回了哈尔滨，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

第二年，我拿着全部的存款，又和亲友借了钱，买了房子。

现在回想起来，从那时起，我就开始相信物质与能力带来的安全感了。

那些看得到，摸得到的东西，才能让我心安。

2012年，我爸终于回来了。我爷爷奶奶年纪都大了，不想他一直在外飘着。

我以为我妈会和他生生气。毕竟他跑了那么多年。

可我妈，就很自然地接纳了他。

接风那天，我妈还做了一桌子我爸爱吃的菜，庆祝一家团聚。

我妈举起酒杯，就哭了，她说，以后咱们家要好好的。

我爸眼圈也红了。他说，对，咱们要好好的。

而我呢。隐隐地，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哀。

可能是成熟了吧。

我警然发觉，不是白腾在我心里下了蛊， 而是我爸妈。

一次一次劈腿的白腾和我爸有什么两样？

而我一次一次原谅，和我妈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有时觉得可笑。

我曾那么痛恨父母不靠谱的婚姻关系，可我却不自知的，复刻了他们的爱情模式。

觉醒不是顿悟。

它是一粒种子，埋进心里，需要时间去慢慢发芽。

我爸回来之后， 并没有给我一个想象中的家。

在我妈的思维里，爸爸年纪上来了，在外面疯也疯够了，总该收心了。

可事实上，一个在外面野惯了的男人，更不可能安于一个摇摇欲坠的家。

而且，他还染上了曾经没有的毛病。

他开始酗酒。

经常在外面喝到不醒人世，然后就躺在小区的花园里，不回来。妈妈经常半夜拉着我，一起出去找爸爸。

有一次我爸喝多了，被拉回家后和我妈吵架。他疯了一样拉开窗要跳下去，嚷着我妈要把他逼疯了。

我吓坏了，冲过去，跪下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割裂的。

公司里，我是体面成熟的职场新人。

可在家里，我仍是那个深陷在父母感情悲剧里的未成年少女。

无助，抑郁，几近崩溃。而与此同时，白腾又劈腿了。

还是那套说辞，我们已经没有感觉了。

以前，我会伤心，会痛哭。

但那天我没有。

八年了，我第一次那么冷静地告诉他，你滚吧，以后你再也不会有机会伤害我了。

我与他分分合合这么久，终于以我的决绝，画上了句号。

回头再看，我真的是在爸妈失败的婚姻里觉醒了，一点一点地看清了自己，认清了未来。

我从小到大接受到的爱情模式，就是爸妈这样纠缠不休的虐恋。

即便我厌恶这样的生活，却不自知地掉进相同的窠臼。

我已经因为他们耽误了高考这样重大的人生关口，再也不想在他们纠扯不清的婚姻里沉沦。

那时候，我有意地在情感上和他们做了切割，不再与他任何一方共情。

没错，我妈是这场婚姻里的受害者。

但我毕竟只是一个女儿。我自救还来不及，救不了任何人。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们大闹之时，劝他们离婚。

不合适的两个人，不要再浪费生命了。

2015年，我和我的同事恋爱了。

他就是方明凯，比我大三岁。

我在群里找一起健身的伙伴，他前来应约。

我说过，我是割裂的。

不论家里有多么狼狈，工作中，始终保持着专业性。

尤其在我摆脱了家庭与旧情的困扰，越发地在职场上展现出能力。

方明凯说，喜欢我开朗又自信的样子。

我笑笑不说话。

人类复杂而多面，他爱上了我最好的一面。

勤奋，干练，给老板彻夜准备材料，备考律师证……

他完全不知道，回到家，我还要面对本不该属于我的狗血鸡毛。

我亲爱的爸爸真是闲不住。回来才几年，他就又出轨了。

年过半百，更加干柴烈火，放飞自我。

新小三为了他离了婚。他回了家，和我妈大吵大闹。

他拿着刀子往自己身上扎，逼我妈和他离。

说实话，看着失控的场面，我还是怕的。但，也没那么怕了。

我安抚住我爸，然后劝我妈。我问她，你为什么不离呢？

我妈说，我都这个岁数，离了怎么办？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老了我不想孤独终老。

我说，你反过来想想，你都这个岁数了，半辈子耗我爸身上，老了都不想让自己清闲两天吗？

孤独终老怎么了？他现在都开始捅自己了，你就不怕哪天他把刀尖调过来。

我妈怔住了。

有关我爸妈的事，我从没和方明凯说过。

他是高干子弟。爸爸是市委高官，妈妈在公路局工作。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不能说他父母没有矛盾，但绝对不可能像我爸妈这样戏剧。

在方明凯眼里，我就是普通家庭的女孩，要强努力，开朗热情。不知道我背后藏着，多少不能说给外人听的疼。

2015年底，我们见了双方家长。

他爸妈多少带着自上而下的优秀感。开口闭口的“你们家”，“我们家”。

说实话，我并不为父母的地位差距而自卑。

但我唯恐他们知道我爸妈那点破事。因为在外人眼里，不会把父母与你分开看待，只会当作一个整体。

方明凯比我大三岁，父母很急他的婚姻大事。方明凯认可，他们就积极推动婚事。

我们计划着过完年，就登记结婚。

然而大年初十，我妈打来电话，她决定离了。

我一直是支持她离的。可是正值这个档口，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时，我正和方明凯吃饭。他见我神情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在心里飞快想了一遍，如果这是一件注定不能隐瞒的秘密，那么最好从最初就讲明白。

我说，我爸妈要离婚了。

他脸一下黑了，半天才说，这事……先别和我爸妈说，等我们结完婚吧。

我理解他的顾虑。

离异家庭在婚恋市场里，难免会被歧视。何况方明凯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和方明凯2月底登记。

我们爸妈3月中，领了离婚证。

婚礼上和和美美，可是暗中涌动的八卦，公婆多少还是听到了。

婚礼后的第二天，婆婆和我讲，婚宴上厕所的时候，她听到别人说我是从糠箩跳进了米箩，嫁得太好了。

我没接话，不想揣测她的意思。总之我的自尊心被打击到了。而我却没法跟任何人提起婆婆听到的八卦。

其实何止婆婆这么想呢，不少人都觉得我嫁给方明凯是高攀了。

扪心自问，除了家庭，我什么都不比他们差。

可因为我爸妈的八卦，我还是被婆家不动声色的鄙视了。

家庭聚会的时候，婆婆经常和我说，以前某某领导，某某老总非要把他们家女儿介绍给他儿子。

几乎是明示，我配不上他们家。

而这种来自公婆的鄙视，会潜移默化传导进小家。

记得婚后第一年，和方明凯吵架。他竟然说，你以为你是公主千金小姐啊，之前都被你骗了。

仿佛追我追得不值得。

凭良心讲，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家里条件和他相当。

是他觉得我谈吐出众，能力优秀，把我想象成名门闺秀。

我质问他，你是律师，说话讲证据。恋爱的时候我骗你什么了？

后来，他和我道歉，说是一时口不择言。

可这些话，讲出来，像刺一样扎在心里，许多年都拔不掉。

其实，可以想象的。

像方明凯这样出身的男人，虽然比我大三岁，但心态并不成熟，多少都还有点妈宝。

毕竟他是从小被父母呵护照顾大的孩子。人生所有的选择和道路，父母都会参与、指引。

而我是野草，是自由生长的。我们经历的不同，注定了想法的不同，这是血液里的色差。

婚姻的前几年，我们时常吵架。

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他会直接搬到家庭的小群里，让公婆公判。

某一瞬间，我想到了我妈。想到她温暖贤淑了一辈子，得到了什么？

我爸的尊重吗？还是想象中的爱情？

都没有。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决定不退让。既然他主动拉公婆做主，那我干脆放到家族群里去，好好坏坏一起说。

现在的人，朋友圈上的面子更重要。问题一旦扩大化，谁任性，谁遭殃。

我不知道公婆是不是背后提点方明凯了，还是他自己悟了。

总之，慢慢地，有问题，他学会关起门来和我解决了。

说点苍白的话。爱情只是婚姻的一部分。能支持两个人走完一辈子，绝对不是什么无怨无悔的爱。

而是不把自己的幸福全部系在另一个人身上。

婚后，我始终没有退回家里。

18年，生了孩子。很快我就回去上班了。

这些年，我考下律师证。律所里，我是老板重点培养的对象。

在家里，我和方明凯是夫妻，可出了家门，我们就是同场竞技的同事。

我发展得比方明凯好，收入也比他高。

事业上，我可以自豪的说，我赢了。

另一方面，也感谢婆婆是个明事理的人。

我工作上的能力让她刮目相看。曾经，她想要个门当户对的儿媳妇。现在，她觉得有个能力出众的儿媳也不错。

家里大事小情的，她都会问问我的意见。诸如买什么电器，添什么东西，最信任的，就是我的眼光。

渐渐地，方明凯和我吵架时的态度，也收敛多了。

现在我们还会拌嘴，但他再没居高临下的看我，也不会说什么扎心的话。

今年，情人节的时候，方明凯问我，感觉你没那么爱我。

我说，我不是不爱你。只是不像别的女人那么依赖男人。

他笑着说，你还留着后手呢？

我搂住他的脖子说，你能保证爱我一辈子吗？

他誓言旦旦地说，能啊。我肯定会一辈子对你好，不信啊？

我笑了，说，信，你说的我都信。

对不起了，情人节对爱的人说了小谎。

可是，我妈吃过的，有关爱情与婚姻的苦，已经烙在了我的基因里。

我这一生，怕是再没法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

每当我手握幸福的时候，总会隐隐地惧怕，那个美丽而脆弱的幻象。

我永远忘不了，我妈妈一遍又一遍在爱与失望里挣扎的人生。

我也忘不了自己，8年分分合合的痛苦初恋。

我相信男人说爱我时的真诚，但不相信保质期真的会有一生一世那么长。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

婚姻原本就不是一个单纯的有关爱情的产物。

宣誓的时候，它是契约。

签字的时候，它是合同。

与其花那么多心思去拉住男人，不如多放一点精力在自己身上。

增益能力，储蓄财力。

婚姻这条路上，你自己有实力，才能心平气和男人讲道理。而男人知道你有随时转身的资本，他才会认真地去听并且思考你说的话。

我朋友说我这样刚硬，是原生家庭造成的。

必须承认，我们这一代人，父母大多没有什么教育观念。心理上，遭受原生家庭伤害的，比比皆是。

许多人受到原生家庭的影响，哀怨一生。

而我想说，原生家庭是养育我们的温床，也是鉴证我们的镜子。

一路走来，我终是以一种另类的方式，矫正了自己的人生。

尽管，有点惨烈，有点疼。

但至少现在，我过得很好。有一份蒸蒸日上的事业，有一个温暖的家庭。

我终究靠自身的努力，一步步在这个家里有了位置。再也没有人说我高攀，说我是从糠箩跳进了米箩。

我自己足够好，所以值得这世间的好。

我喜欢现在的我，希望你也喜欢此刻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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