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跃力:高考文学类文本阅读精讲(第二讲)——幽默与讽刺:《血的故事》《马裤先生》《有声电影》
发布于 2021-04-01 12:11 ,所属分类:在线教育信息快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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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跃力,南京大学文学博士,美国马萨诸塞大学波士顿分校访问学者,北京师范大学访问学者,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学者,现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副院长,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大西北文学与文化》副主编,兼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出版专著《革命与文学的深层互动: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革命话语”研究》等3部,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新文学史料》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二十余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子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等多项课题,学术成果获陕西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东亚汉学会青年学者奖等。
各位下午好,我们闲言少叙,言归正传。上一节课我们主要从“我”的叙事视角进入到小说的文本中,从方法论上我们有两个层面的问题需要大家注意。首先,我们在面对小说的时候,需要从整体上找到这篇小说在形式上的最大特色,从这个特色进入到小说的文本中,层层探索,层层追问,进而挖掘出如果我们不从这个形式就没有办法探究到的小说的内蕴,或者说它深藏的意蕴。第二,我们在答题的过程当中,一定要特别注意文本自身的结构逻辑和题目答案之间的逻辑对应关系。其实从方法上来讲,可能在寻找具体的分析文本的角度上,我们还要特别关注叙事和故事之间的关联。故事有它自身发展演进的时间的脉络,而叙事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法,把原来的存在状态打乱并进行重组。上一次讲到的《小步舞》是第一人称叙事,在这种回忆型的叙事当中,我的叙事常常扮演把过去的零碎化了的信息重新连缀成一篇故事的一个角色。也就是说,我们在思考文本的最大的特征时,可能还需要去关注故事的原生状态是怎样的。而叙事呢,我们又特别讲究这个“叙”,也就是“讲”的方法。所以如果我们去对比原来的故事怎样,而现在这个故事又被讲成了什么样子,那么我们可能就会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讲故事的方法上。我们关注讲故事的方法,它就会形成一种特别有意思的路径,这个路径就会让我们去思考,我不这样讲行不行?我这样讲会形成什么样的效果?比如我们今天要讲的这三篇小说,虽然我们给了一个整体的话题,就是幽默讽刺,但我还是想引领大家更多地关注叙事对于幽默和讽刺所造成的影响。
一、《血的故事》:幽默的奥秘
第一篇是林海音的《血的故事》,我们会关注到它的故事内核,如果从原生状态来看,它有一个自身发展、演进的脉络。但是我们又关注到,这篇小说在叙事上应该是别有深意的,它采用了一个当事人讲自己之前故事的方法,而且最重要的是设置了一个富有深意的环境,这个环境就是一个南腔北调的夏夜乘凉会。大家其实马上就会想,这个故事的原生状态、原本意蕴和原本应该产生的情感效果是怎样的?这个故事就是作为外省人的彭先生,认识了一个台湾土著的小姐,他们两个人从相爱到结婚到生子,始终都没有得到岳父的承认。而且最有意思的是,他最终因为他的血型输血给他的岳父才获得了他岳父的信任和认同。如果我们从这个故事最原生态的角度去理解它,这实际上是一个悲情的故事,两个人相知相爱,结果没有得到女方家庭的认同。大家其实马上可以回想起来,很多类似于琼瑶剧那样的叙事结构,或者说这个情节上所能产生的主题指向,可能是要歌颂自由恋爱的重要性,又可能要承担起反封建的主题等等。但是从这个故事本身所设置的矛盾关系中,我们可以看出彭先生这个外省郎怎样融入到台湾本土的家庭和家族关系中去。我们会发现他的融入是何其艰难,但同时又是何其具有偶然性,这个偶然性就是他的血型问题。这是这个故事的原生状态。
那么我要问大家,或者说让大家思考的是,第一,这个小说让彭先生自己讲自己过去的遭遇,他是怎么讲的?第二,我们要思考这样一种南腔北调的夏夜乘凉会,实际上是一群外省人在这里听一听别人的故事,讲一讲自己的故事。这个小说为我刚才所说的那个原生态的故事,营造了一个有着显著特征的叙事形式,大家想一想这种叙事形式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效果?这种叙事形式又和幽默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大家读了这篇小说,可能有四个字特别能够形容我们读完的感受——哑然失笑,尤其是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血型不可不验”的时候,我们可能都会露出一丝苦笑,这实际上是这个故事给我们带来的一种幽默效果。从叙事的形式入手,可能会让我们去思考,当彭先生作为一个事中人,在讲述自己故事的时候,他要根据这样一个场景,这个场景就是他有聆听故事的特殊人群,或者说有他要面对的听众。听众所在的环境是一个南腔北调的夏夜乘凉会,这是一个极其轻松、极其放松、极其随意的空间,这个空间可能不太适合讲一个连续的、极具悲情的具有情感冲击力的故事。这个空间首先就会使得彭先生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面临不停被打断的情形变。我们要特别关注,因为这是一个非常轻松随意的、你一言我一语的环境,使得这个故事变得断断续续,不仅可以勾起我们对于这个故事的兴趣,更为重要的是,它使得彭先生无法在一个连续讲述当中,形成一种情感的冲击力。关于这个场景设置,我们其实可以做个对比,大家都读过鲁迅的小说和鲁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我们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阅读体验。我们会觉得鲁迅的小说读起来非常紧张,具有沉闷的、压抑的力量,我们会觉得鲁迅在小说当中是一个忧愤深广的人。但是当我们去读他的《朝花夕拾》,你就会觉得那样轻松、那样清新、那样灵动,富有童真童趣。造成这种差异最重要的原因是,鲁迅讲述的方法不同。鲁迅在写作《朝花夕拾》的时候,他所设置的场景跟《血的故事》场景差不多,就是在夏夜,所有人坐在大树底下乘凉,说些故事。我们会发现,无论怎样悲情的故事,当它要在这样一个随意、轻松的环境当中去讲述,同时又要面对别人随意打断的状况,其实很难形成一种集束炸弹似的情感冲击力。这是从外在的叙事形式上,我们首先要注意到的一点。
第二点是,即使是在一个随意的、轻松的空间当中,即使要面临讲话不停被打断的外在情况,但如果彭先生是一个善于讲述悲情故事的高手,或者说,从他自己的主体特征、个人性格而言,他在这个故事当中所感受到的是一种让人悲愤的情感,那么这个故事被他所操纵,一样可以讲出悲愤的味道来。但是彭先生所有的语言都带着一种轻松、超然、豁达的味道,是一种开玩笑的语言。当他在叙述的时候,他说,有一天,这段回忆大概很有趣,彭先生自己也未语先笑了。比如他讲“肠子!肠子要剪断!快走!唉!我那铁石心肠的老丈人呀!也有一天柔肠寸断了!”他的语言带着一种超然与幽默,他以一种已经超越了这个矛盾的心态去认识这个事情。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在随后的故事中,会发现彭先生心灵上的超越性。他说“你何必着急呢!现成的大血人在这儿哪!我也是O型的呀!”当他们两个矛盾尽释,他说“我们爷儿俩的手紧紧地握着,两股热血交流,一切嫌隙都被血般的事实给溶化了!”彭先生说到这里,向张医师挤了一下眼,微笑着。我们要特别关注,文章整体的轻松幽默的风格和这个故事本身应该具有的那种悲情、令人气愤的力量之间形成了一个反差,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叙事张力。但是我们还要关注彭先生自身的叙述,他用超然、豁达的心态,把之前积累下来的所有矛盾都消解掉了。通过上面的讲述,我想让大家去思考,为什么我们读这篇小说的时候,读到的是一种幽默轻松的味道?而且在这个幽默和轻松的背后,我们反而会品味到深层次的苦涩味儿,有很多无可奈何,有很多我要去认命的东西,然后在这样一个基础之上,我努力地改变。
我刚才强调的这几点,回顾的叙事、轻松随意的场景,不停被打断的讲故事进程、彭先生对待故事的态度以及他讲述的方式,这些统统构成了这篇小说幽默风格的成因。那么在这个过程当中,这个故事具有幽默特点的根本的原因是什么?我刚才讲了,从叙事的层面,从讲故事的层面,包括从彭先生讲故事的方式,这些因素构成了这个故事的幽默风格。但我们还要思考,是什么样的最深层次的原因,使得这个故事幽默?跟谁有关?对,跟彭先生有关。所以试题考彭先生有哪些性格特点是有原因的。如果我们关注幽默和讽刺,古今中外的作家、理论家论述非常多,幽默、滑稽、讽刺跟所谓的美学上的喜剧相连,又跟戏剧艺术相连,形成了非常多的理论论述。我一开始并没有去讲这些理论的论述,就是为了引领大家从文本的实际去思考、去体会这个小说的幽默究竟来源于哪里?这个故事本来就应该是一个很沉重的故事,但是没有一个沉重压抑的环境,也没有一个让人沉重的讲述条件。最重要的是,没有一个要把这个故事讲成一种悲情故事的叙述者。那么这个问题的焦点就落实在了事中人彭先生以什么样的心态,以什么样态度去面对这个故事。如果彭先生从内心深处就认为他是一个受害者,可能在最后他根本不愿意给他的岳父输血,那么这个故事可能就会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这篇小说产生幽默的第一个条件是,这个故事本身是会让人在心灵上产生不适的故事,让人产生不适的最重要的原因,来自于道德伦理上的评判。彭先生的岳父干的简直都不是人事儿,自己的姑娘已经结婚生子,却还不能认同女婿,这太过分了。而且最让人生气的是,最后住院要输血了,想省钱了就让女婿给他输血,最后才认同了他。在这个故事当中,岳父是我们从道德、情感上不能认同的人,我们对他产生愤怒、谴责完全是有理由的。因此,如果彭先生在他岳父住院的时候,拒绝给他输血也是有充分的理由的。彭先生与岳父的积怨已深,从两个人相识到谈恋爱,到结婚到生子,岳父对彭先生并不好。那么,我们首先关注到第一个要素是,在这个故事当中,有让我们在道德伦理上产生不适的人和事。第二个因素是彭先生对待这个故事的态度。无论是由于他的性格,亦或是由于他的豁达态度,他某种程度上已经超越了这个矛盾,也就是说他会用一种特别智慧的方式来处理这个矛盾,这个智慧的方式就会成为产生幽默的非常重要的因素。我们会关注到,在这个过程中,彭先生是一个心理上非常强大的主体,他性格的豁达、乐观,他所具有的宽容、同情,都使得他能够超越他与岳父之间的矛盾关系。也就是说,在幽默这个形成当中,要有一个非常强大的超越性的主体。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我来给你们上课,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把门牙磕掉了一个,这本来是一个偶然的事故,而且是一个很悲惨的故事,对吧?如果我说:“呀,天助我也,省得我拔牙了,我马上装一颗。”在这一刻,我所具有的主体力量,已经超越了这个悲情故事本身。而如果我说:“哎哟,我这一颗假牙要去装,可能1万块钱都不够,今天的讲课费都不够。”我板着个脸过来跟大家哭诉一番,想让你们多给我加点儿钱,那这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故事。因此,幽默对主体有非常高的要求。为什么有的人每天板着个脸,稍微遇见点事儿就心情不高兴,遇见别人对自己不好就大发雷霆。这样的主体的特征,是因为他的胸怀不够宽阔,作为一个主体,他不够强大,他无法超然于社会关系给他带来的矛盾之上。所以在这个幽默的故事中,大家首先关注到的是这个主体,他非常自信,超然于自己的矛盾之上,他并不觉得这个故事当中有什么特别大的不幸,这是幽默产生的一个最本质的因素,就是要有一个超然于矛盾之上的强大主体。如果大家还想更多地了解幽默和人的内在精神之间的关系,可以读一读弗洛伊德的相关论述,弗洛伊德也有论幽默的文章。他讲得非常清楚,他说,自我绝不因现实的挑衅而烦恼,不愿使自己屈服于痛苦,自我坚信他不会被外部世界施加的创伤所影响,实际上他表明这些创伤仅仅是他获得快乐的机会。你会发现彭先生在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并不觉得很受伤,相反,他以一种非常轻松的、自嘲的、半开玩笑的方式去讲述这个故事,那么就使得他超越了矛盾的关系。所以在这个幽默形成的第二个因素上,本来这个故事是会引起人的道德伦理上的不适之感,但是我超越了它,反而从这个故事当中获得了一种愉快。除此之外,大家还要关注第三重的因素,就是它运用的是一个外在的偶然事故,这个外在的偶然事故导致了情节的转变,使得最后的目的和实现都变成了一种喜剧性的矛盾,而导致了一种喜剧性的解决。也就是说,在整个小说的幽默手法当中,最后设置的偶然性的事故非常重要,岳父要动手术了,但是没有钱买血,而彭先生恰巧是O型血,为他的岳父输了血,两个人因为血液交融,所有的外在矛盾都不存在了,这个故事达成了一个喜剧性的解决。大家要注意,喜剧性的解决当然是一个情节上的设置,但是背后仍然是我们所谓的喜剧效果——智性的和解,因为彭先生那个非常强大的、超越的主体智慧而形成的一种解决。那么我们了解了这三点,我们大概能够了解一篇小说的幽默风格是怎么形成的,我们也能够了解这篇小说为什么会让我们觉得很轻松、幽默,这原本应该是一个比较苦涩的悲情故事,那我们大概就能够了解,彭先生的语言实际上跟他内在的主体性格是分不开的。我记得俄罗斯的著名理论家别林斯基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只有深刻的、强大的、发展了的灵魂才能够理会幽默,俗众是不懂得也不爱它的。”你会发现你想要跟幽默的主体站在一个层面上。为什么我们有的时候会说儒家讲的失人和失言,失言就是你在一个根本不懂你的人的面前叭叭了半天,你提到幽默,他觉得好玩吗?好笑吗?他完全不能理解你,不能懂你的幽默,因此,理解幽默的受众也需要有比较高的水准。这样,我们会发现这个小说的幽默本质、幽默风格的形成,跟它所采取的叙事的方式分不开。
那我们来看第一题:小说一开始就写乘凉会上“南腔北调”,这样写有什么作用?请简要分析。“南腔北调”本来就是一个外省人的聚会,很有可能只有彭先生因为特殊的机缘才融入了当地的土著家庭,获得了他们的认同。而其他人可能仍然深深地感受到外在的敌意和拒绝。我们要思考的是,这样一种偶然的机缘,恰恰表征出外省人要融入到本地的难度,而这种难度又以血型不得不验、不可不验而出之,也就是集中在这样一个点上,这又形成了一种反差。也就是说,所有人在这个故事当中,其实都超越了这个故事所揭示的矛盾,不仅仅彭先生具有一种幽默的主体特征,而在所有听故事的人同声说“对!对!血型不可不验”的时候,他们已经心有灵犀地达成一致,要以幽默去超越那个矛盾的现实。在更深层次的主题上,我们会看到因为血型的问题才使他融入了本地的家庭当中,那么就不由得让我们浮想联翩,外省人和台湾人最后因为输血才连在了一起,成为了一家人,这本身就具有象征意味。乘凉会上的“南腔北调”,最浅层的是表现出他们所具有的外省人身份。第二点的参考答案是提示小说主题的解读路径。实际上这个是很有问题的。因为如果小说一开始就写乘凉会上“南腔北调”,这样写有什么作用,我们要看在什么层面当中去理解它的作用。这个“南腔北调”当然跟主题有关,但是在这个地方写乘凉会上的“南腔北调”,是不是作者有意识地要提示小说主题的解读路径呢?作家在写小说的时候设置某一个情节,是为了提示读者小说主题的解读路径吗?肯定不是。这样的写法是为了通过和彭先生经历的比较,让我们理解外省人融入到本土的艰难,这么多“南腔北调”的人,只有彭先生成了讲故事的人,而他还是因为一种非常偶然的机缘才融入了本土,所以大家最后只得自我解嘲地说,咱都去验血型,说不定将来都跟彭先生一样,可能会撞大运。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些“南腔北调”的人的命运和彭先生构成了一个参照,通过描写这些“南腔北调”的人,揭示了外省人融入到台湾本省的难度,我觉得可以这么理解。我们当然也可以拔高这个小说的主题,但如果我们盲目拔高,说什么中华民族血浓于水,跟这个小说的主旨是无法吻合的。我们其实一思考就知道这很难,因为特殊的机缘、特殊的血型,也只有这么一个人,在这所有的人当中融入了本地。我觉得小说不是为了表现中华民族血浓于水等等,其实就是通过“南腔北调”的人听彭先生讲故事,和彭先生形成对比和参照,来揭示外省人融入本省的不易,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值得反思的话题。参考答案的第三点很容易理解,照应下文出现的各种方言。大家要知道,各地方言的出现,增加了小说叙述的幽默、风趣。我们在理解这个题的时候,首先从最浅层次去理解,是引入了这些“南腔北调”的人,说明他们外省人的身份。而揭示他们外省人的身份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和彭先生这个外省人的融入形成一个对应,他是一个听和被听的关系,所以“南腔北调”的人恰恰能够表现在台湾有很多外省人,而这些外省人都很难融入到本省当中,揭示了融入的不易。第三,从小说的风格上来看,一开始写乘凉会上的“南腔北调”为后文写方言做了一个铺垫,但是更为重要的是,方言的加入增强了这个小说幽默风趣的风格。这个题是环环相扣的,在不同的层次,既在主题的层次,又在情节的开端,还在小说的风格,这三个层次是有逻辑性的。
第二题:“外省郎”彭先生有哪些性格特点?请简要分析。大家首先能够把握住的就是我刚才讲的,最本真的就是他非常幽默乐观,幽默乐观其实最深层次的因素,因为他有一个强大的超越性的主体人格,而这个能够超越矛盾的主体人格表现在他的方方面面。在面对老丈人的排斥以及一以贯之的冷遇时,他能够隐忍,隐忍也是一种特别强大的能力。他的隐忍并不是一时的,从他们两个认识、恋爱、结婚,到最后生孩子去报信儿都忍着,这说明他有非同一般的隐忍能力,有一个强大的主体人格。所以第二点呢,我们可以说他执着隐忍。第三点,伴随着情节的发展,在老人要输血的时候,他仍然用一种自我调侃的方式,你要特别注意,他说“你何必着急呢!现成的大血人在这儿哪!我也是O型的呀!”如果换做一般的人,第一不会这么主动,第二,在这个时候可能还要拿捏一下,你得求我,或者至少等着你来求我。但是彭先生不仅主动,而且他对自己完成了一个自我超越和自我调侃,现成的大血人在这儿。由此可见,彭先生不仅是一个能够担当、明大义的人,而且他内心有一种非常豁达、同情、宽容、乐观的心态。如果讲他有担当、明大义也可以,但是如果说他豁达、宽容,我觉得也是对的。因为他面对的毕竟是对自己不好的岳父,他在这个时候能给他输血,那说明他非常宽容、豁达。
我觉得最后这道题出的不好。小说的题目是“血的故事”,但主要内容是围绕血型而展开的,如果以“血型的故事”为题,你认为是否合适?请谈谈你的观点和具体理由。这个题最关键的是,“血型的故事”是一个具体的故事,“血的故事”是一个抽象的故事,也就是一个带有隐喻性和象征性的故事。那么我们就能够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血型,而是它关涉到我们整个中华民族,其实不必外省本省。它其实是让我们去思考,在这样一种偶然的事故当中,外省人一样可以以一种非常豁达、宽容的心态去帮助本省人,而他们经由这种帮助形成了内外一家亲的和谐局面。所以从主题上来讲,当然“血的故事”会更好一些,但是你要说它是一个“血型的故事”,你当然可以从具体的角度来讲,它跟故事的内容、故事的主题等等都可能更为吻合,但是它缺少一个抽象性的层次。
二、《马裤先生》:衣着隐藏的国民性
下面我们过渡到老舍的《马裤先生》和《有声电影》。大家有没有意识到这两篇和第一篇的不同?从大家所能感受到的风格上,你会发现《马裤先生》和《有声电影》对于所要表现的人有一种批评。而在《血的故事》中,彭先生在讲述过程当,几乎没有表达出对岳父强烈的情感态度,相反,是用一种非常轻松的方式去超越他。那么这就包含着我们所讲的幽默和讽刺的区别,幽默对于主体有非常强大的要求,主体要超越外在矛盾给他带来的痛苦。而讽刺必定伴随着幽默,讽刺必须幽默,这是老舍的原话,但是老舍说,它比幽默厉害,这个话很形象,为什么比它厉害呢?就是因为讽刺融汇了一种可笑性,它背后深藏着的是一种理性的批判和思考,这是我们大概看到幽默和讽刺的不同点。那么我们还要比较《马裤先生》和《有声电影》这两篇小说的异同,大家在跟学生讲的时候,也可以将两篇文章放在一起,引导学生去关注两个文本之间的相同和不同,而这个相同和不同的角度都应该从叙事层面去理解。比如我之前跟大家比较过的,叙事空间这样一个角度,可以把很多文本串起来。那么我们来找一下《马裤先生》和《有声电影》的相似性。首先我们看到人物所处的时代有相似性,我们从哪里可以看到时代信息呢?很明显一个是火车,一个是有声电影。我为什么提醒大家关注这个呢?是因为《马裤先生》发表于1933年,小说所处的1930年代,正是中国现代交通,或者说现代铁路开始迅速发展的一段时期,这个时期修建了很多铁路,铁路网正在完善。无论火车还是有声电影,都是中国进入现代社会的一种特殊的符号,或者说它是一个极具现代性的东西。这两篇小说所描绘的人物体验都是一种现代性体验,坐火车、看电影对于今天的人来讲不算什么,但是对于1930年代的人来讲,那应该还是一种特别时髦、先进的,特别现代的体验。那么这两篇小说是在表达,在这样一种现代性的体验中,人物如何反映,人物如何表现。小说通过设置饶有意味的、富有深意的、现代性的这样一种体验的历程,来让我们反观,社会已经进入到现代化的发展旅程,但是市民心态还始终停留在一种半新不旧的程度。这样一比较,其实就会想到中国现代文学一个很大的母题——“国民性批判”的母题,对比老舍的小说和鲁迅的小说,比如《阿Q正传》,你会发现老舍对于底层人的劣根性有深入的认识和独特的体会,尤其是他所表现出来的现代社会中半新不旧的市民心态。但是在讽刺力度上,老舍对讽刺或幽默有特别的看法,他对人物常常抱有一种宽容的理解和同情,因此他对人物的批判和讽刺的力度,与鲁迅相比还有一定的差别。关于这个母题,实际上我是特别想让各位老师在跟学生讲解的时候,要特别关注到我们20世纪的中国。20世纪的中国是在被迫进入现代化的历程当中,开始自己的现代追求的,我们可以用翻天覆地来形容,也可以用梁启超所说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来形容。我们要特别关注到,在中国社会开始步履蹒跚地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有器物的现代化,有科技的现代化,科学技术突飞猛进,城市像怪兽一样一个个拔地而起,每一座城市都带着吞噬性和特别强大的扩张性。我们会注意到,中国的农业、农村在城市化、工业化、现代化的浪潮中不断走向萎缩。社会学家可能更关注社会结构的变化、社会阶层的分化等等这些话题,但是我们的作家更关注人的精神存在,更关注人的灵魂安顿,更关注人的心态变化。如果我们站在这样一个大的视野中去审视很多小说,我们大概就能够想到像李锐的《锄》那样的小说,是在整个中国的工业化背景中来审视农村的命运,尤其是来审视土地消失了之后,农民的灵魂如何安顿这样的话题。老舍的这两篇小说,同样是在这个宏大的背景当中展开,它所关注的是,当中国社会的外在物质层面,已经进入到一个比较现代的语境中时,中国的市民从心态上、精神价值上、伦理关系上,是不是能和这个外在的现代社会相匹配?与其相比,鲁迅的国民性有不同内涵,鲁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表现出来的国民灵魂,就叫做奴隶根性,是长时间在专制统治当中所形成的一种稳定的精神结构。但是老舍的关注和鲁迅有所不同,通过这两篇小说以及其他的小说,大概能够看到老舍前期带有幽默意味的小说关注的是什么。我们如果从这样一个角度再去看《骆驼祥子》,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有一些新的发现?《骆驼祥子》是不是只是把他的人生的所有要义都放在他要买一辆自己的车上,其实他没有关注到自身的精神的高贵性来自于哪里,来自于它可以依靠自己健壮的身体和勤劳的奋斗来获得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但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可能远远没有他灵魂精神的高贵性重要。但是祥子的麻木,或者说祥子的问题就在于,他过多地关注外在的车,而忽略了他人生当中最宝贵的东西,所以轻易葬送了自己。《骆驼祥子》最大的悲剧并不是虎妞死了、祥子堕落了,而在于祥子最终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丢掉了他身上最宝贵的东西。而在《马裤先生》中,我们同样会关注到,在这种现代社会的剧烈变动中,人的心态是会变化的,但是也有很多人的心态打着新的旗号,其实内里是根深蒂固的旧观念。这是我们在一个大的背景上去理解老舍的小说,或者说,我们也可以引导学生站在整个20世纪中国这样一个发展的过程中,更多地去关注中国人的精神现象、心态变化等等,这些应该说是永恒不变的话题。
我们回到《马裤先生》这篇小说当中,我们仍然是一以贯之地关注叙事上最为独特的形式。这个形式有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叙述空间的特殊,小说的叙述空间是在火车上。火车是一个现代的空间,它有一整套比较成熟的秩序。而现代的东西都以秩序的不可撼动为特征,比如说高铁要启动了,你要拦着门,不让发车,说你要等着谁来,那就成全国大新闻了。大家要了解,火车营造了一个现代的空间,与这个现代空间相伴生的是,它具有一系列不可撼动的秩序,这是大家要注意到的第一点。也就是说,小说设置这个空间大有讲究,它是一个现代的空间。那么我们可以去对比《有声电影》中的电影院,电影院这个空间同样是一个现代的空间,它和传统戏园子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观演关系和空间秩序。我们去看电影,首先灯要熄灭,最为重要的是台上和台下不能互动,台下和台下也不能互动。而在传统的戏园子看戏随时可以叫好,甚至可以往戏台子上扔东西、起哄、骂人,最重要的是,可以把戏园子变成一个交际的场所,大家在这儿围着一个桌子,磕着瓜子儿,喝着茶,吃着点心,你一言我一语地看戏、品角儿,这是一个传统的空间。电影院这个空间特别强调现代秩序,但是二姐这帮人带着传统的秩序,进入了一个现代的空间,这个小说滑稽幽默风格的形成,正源于这种错位。《马裤先生》同样有错位,马裤先生有他自己的一整套的法则,现代空间有现代秩序,马裤先生的法则与现代空间的秩序形成了冲撞。我们说从叙事这个特点上,我们首先要看到的是,小说选取了火车这样一个特殊的空间。
第二个层面,小说采取了“我”的视角,“我”也是一个乘客,我之前跟大家讲到,“我”作为一个主观的视角,对外在的人和事的叙述有“我”的择取,“我”往往带着主观判断去叙述人和事,也就是这个人究竟做了什么事儿,他有哪些东西被“我”关注。具体到这个文本中,马裤先生在“我”眼中的行为、言行折射出了“我”的性格,“我”重点关注马裤先生哪些不好的行为习惯,实际上“我”就会成为和他行为相反的人。比如最浅层次的是,“我”很关注马裤先生不讲卫生。大家要注意讲卫生是现代的提法,所以在学术研究上有个词叫做“卫生的现代性”。“卫生的现代性”是伴随着现代西方医学的发展,大家认识到有细菌、病毒这样的微生物的存在,我们才开始讲究卫生、讲究消毒。但是中医讲究“天人合一”,所以在传统医学盛行的中国传统社会,随地吐痰没有任何问题,尘归尘土归土,吐痰反而增加了植物的养料。但是进入近代社会之后,受西方医学的影响,卫生习惯成为中国现代作家特别关注的问题。当我们开眼看世界,发现中国人的第一个缺点的时候,不讲卫生是所有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所认为的中国人最大的问题,尤其是随地吐痰。马裤先生更绝,吐到天花板上去。卫生问题的发现是中国进入现代社会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中国的很多作家花了大量笔墨去描写中国人不讲卫生。而更有意思的是,外国人来到中国,比如说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来中国旅行,他写有《中国游记》这样的书,他来到中国本是来寻找唐诗宋词中的诗的国度,然而实际跟他所想象的完全不同。他发现中国人好几个月不洗澡,他还写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场景,他到戏园子里去看戏,看到一个名角白牡丹就是荀慧生,穿着那么漂亮的行头,在台上居然又擤鼻涕又吐痰。这是外国人对于我们中国人的行为的关注。卫生问题绝非一个简单的问题,它牵连深广。以芥川龙之介、谷崎润一郎等为代表的近代日本人,把在中国的所见所闻写成了游记,在日本的报刊上发表,并且结集成书。这改变甚至颠覆了日本人对于中国人的认识,所以在文化上,在对于人的认识上,日本人超越了我们,甚至鄙视我们,与这有着直接的关系。我们不要小看卫生问题的意义,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不讲卫生的问题,这里面涉及到一个非常深层次的国民性的问题。首先,“我”是一个讲卫生的人,“我”应该是一个现代的知识分子,所以“我”觉得马裤先生不讲卫生,他击打靴底上的土、挖鼻孔等等,“我”都关注到了。第二个问题是马裤先生爱占便宜。当他看到“我”没有带行李的时候,他说“早知道,我那四只皮箱也可以不打行李票了!”然后马裤先生把领带解开,摘下领子来,分别挂在铁钩上,所有的钩子都被占了,他的帽子大衣已占了两个。在这样一个公共空间当中,马裤先生似乎没有任何的我和他人的界限,就像很多人在高铁上,一个人非要占两个人的位子,把所有能占的都占了,没有群己权界,哪里是公共空间,哪里是私人空间。不知道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是有区别的,不能侵占别人的权利。但是大家一定要知道,这些都是马裤先生最浅层次的性格特征。“我”特别关注马裤先生喊茶房这个行为,为什么喊茶房会成为我最重要的关注点呢?马裤先生喊茶房应该不应该?这是大家一定要注意的问题。这是一个现代空间,茶房就是为乘客服务的,你来倒茶递水,我问你到哪一站了等等,乘客本来应该享用茶房的服务。但是“我”的关注点在于,我给他数着从老站到总站的十来分钟时间,他又喊了四五十声茶房。可能有的人会说,这显现出这个人以自我为中心,他认为茶房就是给他一个人服务的,就好像火车上所有的挂钩,他都可以挂东西一样。这好像仍然是群己权界搞不清楚的问题,茶房是为大家服务的,不是给你一个人服务的,不是围着你一个人转的。但是马裤先生喊茶房喊得那样理直气壮,大家再往深层想一想,“我”对于喊茶房这个事情的关注,最深刻的问题在于马裤先生滥用了自己的权力。他可以喊茶房,但是不停地喊茶房,从表面上看是他觉得茶房应该为他服务,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是一个简单的服务和被服务的现代关系吗?并不是,而是一种主子和奴才的心理,茶房随时都应该在他有大大小小的,哪怕是鸡毛蒜皮的事儿时出现,给他解决问题。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本来不存在主-奴关系,而只是一个现代的服务和被服务的关系。但是恰恰是因为在这个现代外衣的包裹之下,马裤先生旧有的主子心理被遮蔽住了,这种现代秩序使他的这种主子心理变得不容易被发现了,或者说这种现代秩序赋予了他一种理直气壮的力量。那么反差就出现了:在这样一个现代空间、现代秩序、现代伦理当中,马裤先生实际上有着一个旧时的心态,他把茶房当做他的仆人、奴才,可以随时使唤。但是这种主子心态又被深深包裹在一种现代法则当中,不容易辨别出来,这是小说最内核的东西。大家一定要注意的是,这种半新不旧的、打着新旗号的旧式心理,活化在马裤先生的衣着上。老舍先生在描写马裤先生的时候,他就是一个旧式的符号。他穿着马裤,戴平光眼镜,青缎子洋服上身,胸袋插着小楷羊毫,足蹬青绒快靴。他的衣着就是半土不新、中西结合的,这样的外表恰恰和他内心的主子心态相呼应,或者说相表里。老舍特别妙,他设置了一个现代空间,在这个现代空间当中,他找了一个内心完全被旧伦理关系和观念支配的人。这个人要把他所有的权利使用殆尽,他指使茶房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行为,实际上仍然是主-奴心态的外化。通过塑造这样一个人物,老舍的剖析是很深刻的。我们还要注意到,在这个小说中,为了凸显马裤先生的滑稽——言语的滑稽、行为的滑稽,老舍用了一些方式,如夸张、重复等。比如说“这一把手巾擦了至少有一刻钟,最后用手巾擦了擦手提箱上的土。”这些表达其实都形成了独特的幽默语言风格。幽默可以作为整篇小说的艺术手法,它呈现为一种美学的形式化的特征,也可以渗透在字里行间,成为语言的特点,这是我们对于这个小说的解读。
我们理解到这里,再来看参考答案,就会觉得不满足了,当然我们可能也不想让学生理解得那么深。马裤先生为什么不停地喊茶房呢?我们理解到他比较自私,总是以自我为中心就可以了,但是他最深层次的心态,其实是跟他外在的衣着相呼应的。第二题是“小说开头第一段就描写马裤先生的衣着言行,这样写的意图是什么?请简要分析。”首先从人物形象塑造上,马裤先生是一个具有个性化特征的半新不旧、土洋结合的人物。通过他的衣着,下身儿穿着马裤,青缎子洋服上身,最重要的是,别人可能都在胸袋别钢笔,他别个小楷羊毫,然后足登青绒快靴。马裤是洋派的代表,但是他并没有穿皮鞋,而是穿了青绒快靴,他上身是一个洋装,但是是用缎子做的洋装,洋装上又插着小楷羊毫,这本身就是不伦不类、土洋结合的衣着,所以他的衣着本身就和他的性格、形象相表里。第二个是从这个情节发展上,他所有行为都十分滑稽可笑,为他后文的表现做了铺垫。第三,从叙事的效果上,能够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当然如果我们没有时代感,可能对他的衣着不敏感,但是通过他的言行等等会发现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这个奇怪的人进了火车车厢,他们随后会发生什么故事呢?所以这能够引发读者的阅读兴趣。这个题可以从三个层次上来分析,一个是从塑造人物上,一个是从故事情节的发展上,一个是阅读的效果上。
第三题,马裤先生有哪些性格特点,请简要分析。首先他不讲卫生。第二,他爱占小便宜。第三,参考答案写的是颐指气使,目中无人,缺乏公德。那么他为什么颐指气使、目中无人呢?因为他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主子,一个地位很高的人,而他本身并不具有这种地位。但是现代的空间秩序、伦理赋予了他这样一种权利,所以他滥用自己的权利,就使得他越过了权利的边界,变得目中无人。所以在第三点上,我们可以用颐指气使、目中无人,也可以说他内心还有深深的主子心态,或者说他始终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等等,都是可以的。所以这里的逻辑,从最浅层次的卫生习惯,再到他怎么样去对待他人,然后再到他内心最深层次的性格特点。
第四题,有人认为,小说中的我也有人性弱点,你同意这种观点吗?谈谈你的具体理由。我们可以说“我”没有人性弱点,因为“我”不是一个情节人物,所以他并没有太多性格,也没有推进故事情节向前发展。假如“我”看马裤先生不顺眼,把马裤先生打了一顿,把他的行李、衣服全部扔掉,那这个故事的情节就会变化,那马裤先生可能也会外化出来不同的性格,这叫做推动故事情节向前发展。但是小说中的“我”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人,但是我们更愿意去说,当小说采取“我”叙事的时候,如果“我”的叙事出现了含混、困顿,或者出现了模模糊糊的东西,那么“我”在很大程度上就变成了一个被审视的对象。被谁审视呢?被隐含作者所审视。简单的说,隐含作者是作者把他的情感、态度、价值判断蕴藏在字里行间所表现出来的一种状态。其实这个题考的就是叙事学上的隐含作者,就是有没有人在审视“我”,“我”是不是也应该成为一个被批判的对象。现代小说中经常有这样的小说,尤其是鲁迅的小说,当中有一个叫做“隐藏在墙角的坏孩子”,就是有一个人始终躲在墙角,冷眼审视你。首先,“我”虽然始终对马裤先生心存不满,但是并没有站出来指责他,我只是一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这实际上也是一个现代人格病的表征,就是犬儒主义者。就是对什么事儿都不满,愤世嫉俗,但要让他站出来制止,或者让他去与不好的人和事作斗争的时候,他又不去。所以牢骚发得比谁都好,但是却不行动。我们现代社会很多人都是这样,这个事儿跟他没关系,他就动动嘴皮子发点牢骚,但是真正要付出行动来营造一种非常好的社会风气的时候,他不愿意站出来。第二,我们又关注到,“我”在面对马裤先生的时候,语言风格有点儿太夸张了,显得非常的刻薄、促狭。有一些行为可能没有“我”说得那么严重,但是因为“我”对马裤先生的嫌恶,“我”就把马裤先生的行为放大了。而更为重要的是,从内心来讲,我总是认为别人不对,而自己则变成了法则的象征,“我”总是带着自己的眼光、自己的评价的原则去看马裤先生,凸显出马裤先生各种各样的滑稽行为以及不当言行,但是对于自我缺乏反思和审视。所以,这个题实际上是在考叙事学上的隐含作者,也就是“我”在叙述的时候,“我”的叙述究竟可靠不可靠,多大程度上它是可靠的。我觉得这个题出得很不错,有一个非常深远的理论来源。
三、《有声电影》:旧伦理与新空间的错位
接下来我们来看《有声电影》,这篇小说在大背景上和马裤先生有一些相似之处,但是我们更要关注两篇小说在写法上和这个写法想要表达的主旨之间的不同。两篇小说的着眼点都在于市民心态,但因为特殊的设置,《有声电影》变得与《马裤先生》不同了。我们仍然从小说最大的叙述形式特征入手来探寻。大家读了这篇小说,觉得这个小说在叙事上最大的特征是什么?首先,和马裤先生采取的第一人称叙述不同,这篇小说采取的是全知全能视角,几乎要把所有人的心理、动机都展现出来。那为什么要采用全知全能的视角呢?当小说将人物行为、人物外在表现以及心理动机都解剖出来时,实际上是给人物行为赋予了合理性。小说采取全知全能视角,不仅仅是塑造了不同性格、不同年龄的人,更为重要的是展现了每一个人行为、动机的合理性。那为什么要展现人物行为的合理性呢?或者说合理性都在哪些层面得到了展现?这是我们第一个要存疑的问题,当我们从叙述视角这样的角度进入到文本之后,我们会发现采取全知全能的视角,每个人的做法都有非常合理的解释。比如大家找座主张不一,而又愿坐在一块儿,二姥姥年高有德,当然往里坐,一部伦理从何说起,二姥姥一阵咳嗽,惹起二姐的孝心,与四姨三舅妈说起二姥姥的后事来等等等等。人物所有的行为都有非常深层次的渊源,渊源表现在哪些层面呢?作者有意安排了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进电影院之前,一个部分是进电影院之后。进电影院之前,作者着意去凸显的是什么?而进电影院之后,他又着意凸显的是什么?进电影院之前,二姐产生了想要请大家看有声电影的想法,而这种想法并不仅仅是出于想要见识新东西这样的动机,更直接的原因是她打牌赢了钱,于是大请客。这个直接的动因别有讲究,打牌赢了钱,于是大请客,这是中国人最正常不过的一种行为。如果没有这个原因,她不可能大请客,即使想要尝试求新,那么她可能自己或者叫一两个人去电影院,就不会上演这一场群像戏了。
我们会发现小说前半部分特别关注的是时间问题。有声电影作为一个现代产物,它对于现代秩序的要求,首先表现为时间要求,其次表现为空间秩序。老舍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特别有匠心,他不仅写人物来影院之后干了哪些事情,他还写了他们来影院之前特别关注什么。大家决定看午后2:30那一场电影,所以12点动身也就行了,到了12:45,谁也没动身,3:15到了电影院。文章前半部分重点描述大家都在赶时间,结果反而去晚了,但是他们去晚了也都有特别充分的理由。比如二姥姥出门看电影,得找眼镜儿,但年龄大了,找了半天,发现在自己腰里。那么我们会注意到,第一,所有人都要为看电影做充足的准备,最重要的准备是要穿新衣裳,文章中间讲到把新衣裳全脱了,这就说明所有人都穿了新衣裳。这也是中国人的一种传统观念,出门要有面儿,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由此我们可以得出,这帮人看电影迟到有非常深层次的原因。第二,文中人物并没有非常强烈的时间观念。因为看电影对这群传统的中国人来讲,卡着点儿到什么地方本来就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因为时间本身就是现代社会的发明,中国传统社会,普通老百姓生活在封闭的空间当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从时间的发明、钟表的发明,都可以看出,时间本来就是现代社会的产物。所以对于这帮人而言,第一他们没有时间观念,第二他们爱面子,要保持自己的尊严,所以都要梳妆打扮。第三,最为重要的是,他们相互牵挂,小秃没影儿了,大家决定不看电影了,找小秃更重要,什么能比找孩子更重要的呢?通过这三个原因,能够得出来一个结论,这帮人不迟到是不可能的,但是迟到了也情有可原。这是有声电影秩序的一个延伸,就是它的时间性。
第二个部分是有声电影的空间性要求。首先,没有灯,第二,要按号就坐,第三,电影的播放有自己的时间,播放完了就没了。在这个空间中,这一群人好像是外星人一样,进入了一个具有现代性的空间当中。如果不在这个空间当中,他们所有的举动几乎都是优良品行,尊老爱幼、你谦我让。小孩哭、老人咳嗽都引起大家的担心,老人去世了怎么办呢?这帮人有一种魔力,就是不管什么样的时空,都带着旧有的伦理做事情,所以解读这篇小说最关键的一句话是:一部伦理从何说起。在这个空间中,这些人首先面对的是一个黑洞洞的空间,这也是一个现代性的体验,所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表达。比如二姥姥一看里面黑洞洞的,以为天已经黑了,想起来睡觉的舒服,所以她想回家。然后大家开了家庭会议,认为二姥姥不能走,小顺儿,那买几块儿糖就好了,事情就这样解决了,其实大家还是有看电影的愿望。但是来了之后又不对号入座,小说用了一个词,叫做各自为政地找座,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离而复散,分而复合。你会发现在这个空间当中,又有着一个时间的影子,电影已经开始播放了,但这帮人根本不看电影,时间不断地流逝。这些人又回到了伦理关系当中,所以“直落得二姐口干舌燥,二姥姥连喘带嗽,四狗子咆哮如雷,看座的满头是汗。观众们全忘了看电影,一齐恶声地‘吃——’,但是压不下去二姐的指挥口令。”这个地方我刚才已经讲了,它所表达的恰恰是一种一以贯之的伦理关系,或者说伦理观念,他们要坐在一起,要礼让三先,要尊老爱幼等等,所以他们就开始互相谦让,然后把前后左右的观众都感化得直叫老天爷。
这样的三段,是一个空间中最重要的表达,在这个空间当中,时间正在流逝,但是一场伦理大戏正在上演。我刚才讲了有声电影对于时间有准确的要求,对于空间有自己独有的秩序要求。这个秩序就在于你不能各自为政,而应该建构起你和电影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在这个现代空间当中,最重要的关系就是个体和电影之间的关系,不是开家庭会议,也不是开电影的研讨会,有声电影这样一个独特的空间赋予了个体性不可撼动的价值。我们个人需要跟电影情节之间构成一种最紧密的、独一无二的联系,我们不能讨论,讨论会影响别人。所以电影院、话剧院这样的观演场所,是最能够反映国民素质的地方,一百多年前,梁启超在《新大陆游记》中就写到,中国人不论多少人在一块儿开会,都会打呵欠、擤鼻涕、清嗓子的声音,但是西方人试集千人于一会堂,哑然无声。这种关系实际上是有历史源头的,中国人的伦理和西方现代社会的伦理有很大的不同。中国是家族伦理,什么事儿都要放在一块儿来商量,讲究长幼有序。但是在现代空间中,看电影、看话剧时,钟声一响,灯光一暗,舞台上的灯一亮,观众就得闭嘴,第四堵墙悄然伫立,观众和演员之间竖着第四堵墙,这是一个不可逾越的墙。所以这个关系中,我们把它剖析得更深一些,我们千万不要觉得老舍选择有声电影是无心为之,他特意选择了一个特别能够表现现代伦理和传统伦理错位的空间。中国的传统伦理关系是家族伦理,而现代伦理着眼于个体和个体之间的关系,你需要和电影构建起单线联系的关系。我们看到,虽然时空转换了,但是二姐这些人遵循传统伦理,好像始终生活在自己的时空中,对外部世界的变化毫无感知,也不愿意去感知和理解,他们的麻木、守旧、固步自封都表现在这里。大家会发现,整个小说从一个时间的概念过渡到一个空间的概念,这背后所表现出来的,实际上是现代社会对于人的伦理关系的重新限定。但是这一大家族人生活在他们的家族当中,对外部的世界缺乏认知,也不愿意去认知,所以他们始终生活在这种伦理观念中,形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伦理关系。在传统社会中,他们的伦理关系是一种美德,他们所有人都相亲相爱,一个人打了麻将赢了钱,请大家去看电影,他们相互牵挂,相互帮扶,相互关心,尊老爱幼,这不是中国家族伦理的优秀品德吗?这种品德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空中,维持了中国社会几千年的伦理关系的稳定形态,但是如果我们把它放在一个现代时空中,就会产生一种错位,这是这个小说最重要的形式。有声电影对于伦理的限定和这个家族对于固有伦理的坚守,形成了一种强烈碰撞,不能协调,不能相容。所以在有声电影这个现代舞台之上,这些人上演了一出滑稽戏,而老舍对于他们的情感,并不是像鲁迅那样忧愤深广,某种程度上,他愿意带着理解去看待这些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人。这是我们从形式进入这个文本之后,所理解到的内容。
这篇文章很容易引起争议的是后面的第五题,请结合二姐等人看有声电影的经过,简要分析小说所揭示的市民面对新奇事物的具体心态。这个题的分值是6分,参考答案极为罕见地给出了四点,而且要求答出其中任意三点,都可以得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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