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的《匆匆》与台州府城

发布于 2021-11-22 21:19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摘要:“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一一这篇朱自清著名的《匆匆》,谁会想到他竟然是在临海写的。接下还有他的散文《一封信》:“我对于台州,永远不能忘记!”“我不忘记台州的山水,台州的紫藤花,台州的春日……”读到这里,已足够让人惊诧了一一原来朱自清先生真的来过台州,并且在浙江第六师范(即今台州中学前身)教过书呢。



起前我并不知道那篇脍炙人口的散文《匆匆》创作于我们临海,并不知道朱自清在小城临海教过书,难怪(念书时)见一些校园里种满了紫藤花,那个时候我只觉得很美,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深刻去理解一些东西,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这就是鼎鼎有名的紫藤花一一《匆匆》而去,《背影》留下,当下台州府城也在寻觅朱自清在台州的日子。


朱自清前后两次在台州经历,都是来临海教书的,第一次实际上很短暂,也许他并不作长留打算,他孤身一人前来一一时间是在1922年的寒假后(也就是年初至四月)。当时战乱频仍,朱自清刚从杭州一师来到台州,从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后,他辗转江南各个城市间,生活常常是窘迫和清苦的。一一他没有回到扬州老家。(见微知著,睹始知终),了解为什么先是《匆匆》后是《背影》。


这从他后来的一些自述中,可以看出朱自清早年在台州思想情感的变化,主要是从不自在到自在、从苦闷徘徊到转向。其原因一是台州日常生活的影响,二是他对知识分子生活道路的思索与选择。


那时他24岁,已经是2个小孩的父亲。那一次是他一个人来,应浙江第六师范学校校长郑鹤春的邀请来临海教书。因为当时新文化运动开展得非常广泛,朱自清又恰与俞平伯、叶圣陶等创办了《诗》月刊,渐有名声,来到我们这素有“小邹鲁”和“文化之邦”的临海,令善于接受新思想的台州府城六师学子们感到欢喜,并欢迎他的到来。一一我想说历来“千年台州府,满街文化人”的地方,这肯定也是先生能够跋山涉水来临海缘故。


朱自清在临海,除了认真教学、编写讲义外,还为青年学生批改稿件、指导写作。现在知道,他第一次来临海,大抵就住在学校分配给他的宿舍里。条件简陋,生活清贫,只能解决基本的吃住问题。“但自然的宽大使我忘记了那房屋的狭窄”(见《致S兄的一封信》。


临海兴善门外的灵江埠头,旧址即“中津古渡”,朱自清就是从这里上岸进城的。当时光回到1922年,那时的台州府是一座寂静的城,人稀、城小。


台州府的安静,最初让朱自清有点吃惊。临海,只是他匆匆的一生中,匆匆走过的一站。虽然他在这里的日子不长,但却是他一生中很美的一段时光,即使后来他到了北京,仍旧想念着这里。他多次在文章中写到台州,怀念台州,饱含深情。他爱“和自然一样朴实”的台州人,爱台州的山水。念念不忘他的南方一一“我第一日到六师校时,系由埠头坐轿子去的。轿子走的都是僻路;使我诧异,为什么堂堂一个府城,竟会这样的冷静!那时正是春天,而因天气的薄阴和道路的幽寂,便我宛然如入秋之国土”。一一它的静寂和冷清似乎配不上台州府赫赫的名声。


在朱自清眼中,台州虽然白天“路上简直不大见人”,晚上“一片漆黑”,“天上飞鸟一只二只”,而且他也说过“似乎台州空空的”、“天地空空的”,但他却对台州山水人情有着长久的眷恋。尤其是当他回忆起台州的S君,自己从前住过旧仓头杨姓的房子里那张画桌“那是一张红漆的,一丈光景长而狭的画桌,我放它在我楼上的窗前,在上面读书,和人谈话,过了我半年的生活。现在想已搁起来无人用了吧?”的时候,他仿佛又回到了台州,又置身于台州的一草一木之间。毕竟台州是他曾经生活、曾经熟悉并挚爱的地方。后他辗转省立第十中学(温州中学的前身),六师学生一直惦记着他。就在先生离别不久,他的学生即说:“我们不幸,现在朱先生已经到温州去了,我们仍旧是寂寞着啊!”说明师生间的友情很深。


我们仅从日常生活的层面疏理朱自清在台州的踪迹是不够的。实际上,先生在台州的内心世界,经历了一个跌宕起伏的变化过程,即朱自清自称从“徘徊”到“转向”,这也是朱自清在台州心境变化的内在的原因。一一他从最初对现实和前途的迷茫,到对生命意义的反思“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他不满自己尽在“徘徊”的状态,一连串地问:“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会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我不堪这个空虚,便觉飘飘然终是不成,只有转向,才可以较安心,比较能使感情平静。于是我的生活里便起了一个转机,于是便决定了我的刹那主义!”



教育家叶圣陶说,朱自清“并非玩世,是认真处世”的人。只是生活这本大书,他读的太直、太快。当然以朱自清诚恳、谦虚、温厚、朴实,而又并不乏智慧与风趣的性格,自然能以自己的方式,走出苦闷的逆境。①


朱自清第一次来到临海,从省城杭州出发经过宁波一路巅簸,最后他乘船到了台州府城,在灵江埠头上岸,依次经过江下街、兴善门、寺直街、寺后街、竹园井、河头直街、卖茅桥、天灯巷,到达浙江省立第六师范(旧址今北山路台州初级中学)。时过境迁当时的江下街等都消失了,老巷直街,如今已经变成宽坦的赤城路了。


一一现在这篇文章倒可管中窥豹一些台州府城:“台州是个山城,可以说在一个大谷里。只有一条二里长的大街。别的路上白天简直不大见人;晚上一片漆黑。偶尔人家窗户里透出一点灯光,还有走路的拿着的火把;但那是少极了。我们住在山脚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风声,跟天上一只两只的鸟影。”②朱自清说的“二里长的大街”想必就是当今那条闻名于世的中国十大历史文化名街紫阳古街。他住的地方在北固山脚下(我多次去寻访朱自清旧居,广文路杨哲商故居即当年朱自清租住过的地方,临海市政府已将朱自清旧居的牌子挂上了),离紫阳故里、紫阳大街不远。


到了学校,登上楼,看到“远山之上,都幂着白云。四面全无人声,也无人影;天上的鸟也无一只。只背后山上谡谡的松风略略可听而已”,顿时感到“真脱却人间烟火气而飘飘欲仙了!”


朱自清先生的到来,无疑给临海小城里的“六师”带来了生气和活力,他上课极为认真负责,与年轻学子谈诗论文,赏奇析疑,引领学生跋涉在唐诗宋词间;穿梭于小说、散文的丛林中沿着文本的溪流做精神散步,深受学生们的喜爱和同行们的好评。


“一次遇见,却用一生去忘记;一次遇见你,却没法用一生去忘记”(用我的这句话来形容朱自清对台州的印象,恐怕一点都不为过),呆了一段时间后,朱自清对台州府城,台州的自然景物已经非常熟悉,使他几乎可以象一名导游来叙述着台州城:“南山殿望江楼上看浮桥,看憧憧的人长长的桥上往来着;东湖水阁上,九折桥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钓鱼的人;府后山沿看田野,看天;看南门外看梨花一一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医院看山上的雪;都是我喜欢的。”他的心境也有了很大的变化,由原来的不自在变得自在。


朱自清对临海这座钟灵毓秀的江南小城情有独钟,每当忆及,总饱含深情。他爱“和自然一样朴实”的台州人,“我真爱那紫藤花!谁知她的纤指会那样嫩,那样艳丽呢?那花真好看:一缕缕垂垂的细丝,将她们悬在那皴裂的臂上,临风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我离开台州以后,永远没见过那样好的紫藤花,我真惦记她,我真妒羡你们!”他是真的不忘台州的山水,爱着台州的山水。


在他的旧体诗《昔游》中,有一首是写初到台州的所见所感。


笋舆伊轧入山城,鸡犬无声巷陌清。


漠漠春阴寒未改,微微风力梦初成。


九天上下随烟雾,一局盈亏任子枰。


何似长安万人海,年年辛苦骛浮名。这首风景诗中,朱自清不仅表达了自己不求“浮名”、与世无争的情怀,还着重描绘并欣赏了台州幽静的风光和氛围,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台州的羡慕之情。


正是“江南忆,更忆是临海”。朱自清在临海“匆匆”的日子里,他完成了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首240多行的抒情长诗一一《毁灭》,“踯躅在半路里,垂头丧气的,是我,是我!”这奠定了他当时颓废唯美主义的创作风格,同时他还创作了《笑声》《灯光》等诗作和晓示人们要珍惜时间的著名散文《匆匆》。另外还有《侮辱》《宴罢》等一些小诗。



朱自清第二次来到临海(1922年9月一1923年3月),这次他拖家带口,妻子武钟谦、长子朱迈先(九儿)、女儿朱采芷(阿菜)都一并前来,“在上海,杭州,宁波之南的台州。这真是‘我的南方’了。”是带着一家四口过来的,就住在旧仓头的杨哲商故居里,并在这里过了一个冬天。


到台州第一晚,一家人前脚刚住下,后脚“六师”的学生们都迫不及待地登门拜访朱先生了。据说,当时在六师和六中读书的年轻教师和同学们经常到他的楼上叙谈,师生关系颇为密切,也很融洽。


无怪郁达夫曾评论道:“朱自清虽则是一个诗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贮满着一种诗意,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章之美,要算他了。以江北人的坚韧的头脑,能写出南方风景似的秀丽的文章来者,大约是因为他在浙江一带各地住久了的原故。”③


一一朱自清对于台州,亦可谓是长相忆贵相知,独特这段台州日常生活的经历、台州的山水人情的影响,和其后在江浙为期五年的生活,不仅使他性情发生许多变化,同样也使他的文学创作也有所改变。


一九二三年寒假后,朱自清应北大同学周予同介绍,受聘于浙江省立第十中学赴温州任教(梅雨潭的绿,就是在那时写的一一朱自清去温州后,《绿》是先生早期的游记散文《温州的踪迹》里的一篇,作于1924年2月8日),从此别了台州,再没有来我们台州。六师的学子得知消息,师生们都“引为不幸”。


朱自清前后两次来临海,第一次实为生机所迫,从繁华的杭州只影孤形到僻静的台州教书,谈不上什么“有意为之”吧。第二次情况就有些不同了,这次他是携眷乘轮船回到台州,说明对临海有了感情,第一次对台州府城印象很好,愿意再次来台州任教(只是后北京大学同学邀他去温州,这也是他想不到),否则是不可能带着一家四口子来的。


尽管台州仍是那样的空寥冷清,此刻他的心情与第一次相比有了很大变化,从“怅惘与空虚”,“苦闷与孤独”过程中遂步走出。实际上,这是“五四”后青年的一种普遍情绪,是时代的侧影,也是知识分子普遍的心境的表露。阿英说:“在中国新文学运动初期,朱自清是以他的长诗《毁灭》获得了存在与注意。”④这一时期他很忙,除了教书备课,还要改六师同学写的文章,杭州一师的同学也不时寄来稿子要他批改,因而自己创作的时间极少。当时,先生住在一家杨姓楼上(即杨哲商故居),书房临着大路。“路上有人说话,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想不到就在窗外。”,“或是凉风中吹拂着的清晨,或是夕阳斜睨着的傍晚,或是灯光茕茕的良夜。”,六师的同学们时常到先生的楼上来谈。这年冬天,北风怒号,天气寒冷,但在朱自清的感觉中,四个人厮守着的小家庭却给他带来极大的温暖。在散文《冬天》里先生就说:


“在台州过了一个冬天,一家四口子……有一回我上街去,回来的时候,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的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人。”(这文中描写的小女孩前几年还在,她应该近百岁高龄吧,我们从他孙子朱小涛来台州探寻先生在临海的足迹中得知,我看过纪录片,朱小涛问她朱自清还记得吗,也许她是活着至今唯一见过朱自清的人了)。先生觉得这个冬天“满自在”的,“家里老是春天”;为什么他在台州的心情会有这么大变化?其中原因很多,但仅就外在因素看,台州人勤劳朴实、热情好客的日常生活对他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这种影响改变了朱自清在台州的心情,也改变了他对台州的一些看法。


一一这与第一次朱自清一人在台州,妻子儿女留在杭州恰恰相反。当时是:平日上完课后,他也四处走走,但更多的时候是闷在屋子里,特别到了夜晚,孤灯独影,一个人格外想家一一当他望着那盏摇曳不定的灯火,强烈地思念起远远在杭州的妻子时,不禁写道一一“那泱泱的黑暗中熠耀着的,一颗黄黄的灯光呵,我将由你的熠耀里,凝视她明媚的双眼。”当下完全不同了,因为她就在身边,远方思念的人已聚在一起。



为什么朱自清在台州的心情会有这么大变化?以至于后来他说“我对于台州,永远不能忘记”,“永远不忘记台州的山水,台州的紫藤花,台州的春日”呢。


第一,台州朴实的民风。此前六师学生就对朱自清慕名已久,先生到来时受到他们的热烈欢迎。三四月间,杭州一师的同学来信要求朱自清回去,因为他本来和那边学校没有完全脱离关系,家小也还在那里,于是先生决定回杭州。六师的学生得知消息,坚决挽留,盛情难却,朱自清只好答应:“暑假后,一定回台州来!”朱自清在离开台州的途中还一直挂念:“咋晚的台州!逼窄的小舱里,黄昏的灯光下,朋友们十二分的好意!便轻易忘记了么?”可以试想,如此“秋之国土”,如此陈旧破烂的校舍,如果不是六师学生朴实的态度,不是他们热情的相邀,断然不会有先生第二次台州之行的。


第二,台州秀美的山水。在临海的一段时光,加上独特的学者身份,让朱自清对这座千年古城,无论人文或是自然景物已经如指诸掌:“约莫到了卖冲桥边,我看见那清绿的北固山,下面点缀着几带朴实的洋房子,心胸顿然开朗,仿佛微微的风拂过我的面孔似的。”而且,他还会神采飞扬地与人说起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紫藤花:“我真爱那紫藤花!……临风婀娜,真象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妆的少妇,象两颊又象双臂,象胭脂又象粉……我离开台州以后,永远没见过那样好的紫藤花,我真惦记她,我真妒羡你们!”⑤朱自清对台州景物了如指掌,说起来如数家珍。日子久了,加上潜移默化的作用,他几乎成了一名台州人。


山水的静美、家庭的温馨,是台州留给朱自清先生的记忆。日子虽然是动荡流离的,但那是一段非常幸福的时光。自然天地间的好和家庭的幸福美妙,朱自清先生都领略到了。


几年后,朱自清到了北京,虽然生活安稳了,但是他还是怀念台州的时光,“在北京住了两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地过去。要说福气,这也是福气了。……但不知怎的,总不时想着在那儿过了五六年转徙无常的生活的南方。转徙无常,诚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说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时候容易深切地感着。”北方的景象让他心生厌倦,“终日看见一样的脸板板的天,灰蓬篷的地;大柳高槐,只是大柳高槐而已。于是木木然,心上什么也没有。”是啊,枯索的北方怎么能和台州的山水相媲美呢?何况台州还有紫藤花……


一一可以告慰先生的是,台中学子以朱自清先生曾在该校执教为荣,以紫藤花命名该校文学社及其社刋,以永远纪念他。《紫藤花》还被全国中语会“校园文学与社团”课题组评为全国示范校园文学社刊。


当下,北固山下志山教学楼高耸的墙面上,赫然印刻着《匆匆》的语句:“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注:①叶圣陶:<与佩弦>,见《朱自清研究资料》,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4页。


②朱自清《冬天》。


③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现代散文导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6月影印本,第18页。


④阿英,见《朱自清研究资料》,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83页。


⑤朱自清《S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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