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萃】|包红霞:乾安梦忆_语文阅读

发布于 2021-09-12 21:27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我们

乾安梦忆

（一）君埋泉下泥销骨

这一句，在大伯安葬时，听松涛阵阵，闻唢呐哀声，写过同名诗。只是那时，我寄人间雪满头的个中滋味，尚体会不深。父亲拿着一把扫帚，为他的兄长，拂去墓碑下的尘土，踉跄着差点儿摔倒。我知道，他在用这种方式跟自己的手足告别。

十六个月以后，父亲也与世长辞。他见证着我出生，我目睹了他赴死，一喜一悲，这中间隔了三十九年。

父亲离开确实猝不及防，因而后事也办的仓促。他似乎早有预感，闲聊中谈及，不想水葬，欲归故里。好了，一语成谶。我们商量了许久，终于完成了他的一个心愿，另一个，实在无能为力。

话锋一转，想起那时应该给父亲写副挽联，不是什么音容宛在、驾鹤西去之类。女儿从小在他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下，颇有些文学造诣，此时派上用场，无法不唏嘘。上书做人一身刚正，下撰为官两袖清风，横批时常身无分文。

俗话说生有处死有地，可见入土为安更是件大事。囿于囊中羞涩，选择性不多。一平米的价格，甚至比活人的住房还贵。真是活不起，可还得想办法活；死不起，但由不得自己。

陵园规模小，依山不傍水。第一次进去，恰好是落日至入夜时，土默川才下过一场大雪，此处人鸟声俱绝。你今后要常住，我明朝要常往。不管适应与否，一切尘埃落定。

（二）只有相思无尽处

大伯三周年忌日，伯母递过来一个物什，开始我很诧异，不明白什么意思，拿到手中翻转，原来是一封信，惨白的封面，浓墨的字迹，赫然写着拉喜收。拉喜，是伯父的名字，听父亲说，最初是藏族，但没有对应发音的汉字，于是换成了现在的这个。
我打开看，写的都是琐碎小事，天气不好，果树都冻了；蔬菜没受影响，依然获得了丰收。我的眼眶又湿润了，浮起一层雾气，不忍卒读。自大伯辞世，我再也没去过他的家。却经常想起，高墙外的爬山虎，如绿色的瀑布，蔚为壮观。
信长达十一页，听说伯母空闲时还会以此方式，倾诉别后心绪。当时另外一名长辈戏谑地说，这是给你大爷写情书呢！
我反而陷入沉思。一位八旬老妇，独对彻夜孤灯，与枕边人的重逢，唯有在梦里，可是梦呀，迟迟不来。那么，就把离情写下来吧！然而，没有另一半，再多的絮絮叨叨，也不能称作家长里短了。猛然发现，家与冢的区别，一个是人在地上，一个是人在地下。
我时常想起那封信，姑且把它当成姗姗来迟的情书。事实上，我并不认同这种说法。伯父伯母相濡以沫近五十载，经历无数风雨，相知相守的每个朝夕，胜过万语千言，彼此就是对方收到的最美情书。
长眠不醒的伯父，长夜不眠的伯母，真是一种凄凉，十分憔悴。

（三）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忘了从何时起，腊月十六那天，我们一家人，赶赴大伯处，为他过生日。大约是在八十岁以后的每年吧！届时，孩子们欢笑嬉戏，长辈们促膝谈心，其乐融融。开宴后的第一环节，是送礼物。我的祝福必然是献上一首诗，博得满堂彩。嫂子能歌善舞，唱了一首漏雨的小屋，声情并茂，感慨颇深。
雨时断时续，下了一整日。到处都弥漫着湿漉漉的气息，很难不令人恹恹的。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不过是自然界的天气变化，却勾起了我不绝如缕的思绪。
过去距今太久远了，回忆也黯然失色，能记起来的屈指可数，就从蜗居里展开吧。
仿佛是一间牢房，局促、狭小、逼仄，拘着四个大人。一铺炕，依次睡着我、母亲、父亲、兄长，上下伸不直腿，左右放不开胳膊。春天大风吹刮，沙尘满屋，一鼻子土腥味儿。冬日严寒，暖炉夜半即灭，早起父亲总是生好了碳火，把我们冰凉的衣服拿过去烤热乎。夏天暴雨如注，母亲便用大一点的盆接漏下来的雨水，经常是按倒葫芦瓢又起，连碗都用上了。条形砖做地面，日久颜色发黑，遇上连阴雨，更是晦暗难闻，鼠妇白天看得见，如果晚上忽然开灯，他们成群做鸟兽散。
纸糊的屋顶，被雨晕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圈儿，今天在此处，明天在彼处。有一回，一只银色的老鼠，顺着白炽灯绳爬下来，约有两尺长，毛色光亮，体态匀称，肆无忌惮望着我跟母亲，恰逢父亲不在家，后面我会交待这部分内容，先暂且不提。惊魂不定的不是耗子，如今想来，真是特别酸楚。
我不知道父亲什么在行，但晓得他什么不拿手。譬如，生炉子总要乌烟瘴气，打火筒也破费功夫。他是文人，只是并非手无缚鸡之力。
可想而知，我们的生活环境多么糟糕，一间多功能的屋子，是厨房，是卧室，是客厅，夜里还会充当卫生间。
过年得炸糕，炸麻花，油锅沸腾，扔下去的面食滋滋作响，筷子前端基本都糊了。还有铺在身下的芦苇席，跟着也被烧焦。只有父母亲，义无反顾的睡在火炕上，一声不吭。可嘴上的大泡，第二天不言自明。
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未来成了奢望，于是使劲往回追溯。做儿女的，经常会听到诸如“我年轻的时候”，“你们小的时候”，可惜我们会借故离开，等想听了，诉说的人已不在。
偌大的房子里父母变老，孤独寂寞、无所适从。假如时光倒流，希望还能回到昔日的牢房，被判百年刑期，就我们四个。
还未至暮年，鬓已星星。悲欢离合总无情，而雨又嘀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