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后志

佛堂后，阳城县台头村吉氏家族祖居之地也，因处佛堂之后而名。家族数院相连，楼檐高耸，巍然村中央至高处，人言风水宝地也。隆盛之时，四世同堂，人丁兴旺，亦耕亦读，怡然相处，悦亲戚之情话，乐诗书以消忧。后虽人走四方，仍开枝散叶，芳华依旧。祖上代代有读书之人，而今家家有贤能之士。敦厚质朴、知书达礼之家风，浸润族人血脉，村中人皆曰：佛堂后人，真忠厚也。

余幼时居于此，凡八载，后因父供职于外，乃举家迁至晋城。祖母在时，逢寒暑假皆回乡小住，后遂寥寥。其间往事虽多已模糊，但留于心底者，永不磨灭。祖屋居中，四合院，白墙青瓦，二层小楼，庭院深深，方正优雅。出此院，进彼院，上此楼，下彼楼，童稚嬉闹，其乐无穷。祖屋门外，皆青石鹅卵铺道，幽深狭长，曲折婉转。踏足其上，惬意满满，常乐而忘归。门前有小坪，坪上砌数巨石，平日饭时，东院西房、南屋北窑、街坊四邻，捧碗而坐，或侃侃而谈，或据理争辩，或默默静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时余虽懵懂，仍感十分趣味。坪四周幽树环绕，两盘石磨，一盘石碾，掩映其间。中有百年古桑，绿阴蔽日，令人称奇。春夏之交，桑椹熟时，余口馋心痒，爬上爬下，一日上树千百回。倚祖屋后墙有窑一排，窑顶平而空旷，除晾晒谷物外，平日则成我辈乐园。奔跑、跳跃、下棋、游戏、翻筋斗、滚铁环……肆意疯狂毫无拘束，不知世间何为烦忧。盛夏之夜，携数同龄稚友同上窑顶，铺开凉席，或坐或卧，手执蒲扇，数天上星斗，听鸟鸣莺啼，心中畅快，难以言说。

余少小离乡，祖上之事知之甚少，只知高祖讳应德公，四男七女，三曾祖、四曾祖尤为出众，皆从教。三曾祖民国时授省一等褒奖，建国后，历任县政协委员。四曾祖任村牺盟会秘书，后为日军所杀。曾祖讳志源公为长子，下有四子，皆声名远播。大伯祖虽居乡里，但通晓文史，尤精于账目，全乡无出其右。二伯祖、四叔祖皆从教，二伯祖后从军南下，建国后任湖北英山县长。吾祖居三，在乡务农，身材魁伟，孔武有力，以吃苦耐劳闻名乡里。下河南卖煤，常驴驮一百二，人背六十斤。迨解放临汾，挖坑道，背门板，曾被授予支前模范。吾祖水性极好，且乐于助人，远近若有落水者，必先请之。

余五六岁，祖父病逝，其音容笑貌全无印象，惟从亲人口中略知一二。祖母育有三子，伯父早逝，吾父在外，身旁只叔父一人。孙辈九人，皆得祖母悉心照料，其中辛苦外人岂可知之。祖母博爱，温言款语，祖孙相依，其乐融融。艰困之时，尝记族人送来一花馍，祖母匀分九块，旁看孙辈吃相种种，满脸笑意。至晋城后，吾尝一人独自回乡，祖母预先知之，特为备好吾至爱之烤柿，祖母取出烤柿一刻，吾早已泪眼朦胧，此为天下极品美食，甜至心底。祖母勤快干净，灶台每日擦洗数遍，油光发亮，光可照人。室内、庭院亦随时清理，不肯放过一处。见小辈假意敷衍，则教其规矩，叮嘱再三。丙寅年，祖母因病撒手人寰，孙辈灵前泣不成声，哀恸欲绝。

祖屋前后，四院一窑，族人性情各异，而相处甚密。居乡时，余幼小无知，屡见族人走东家，串西家，站在楼口能唠半天。闻东家哭声，西家忙出门张望；见堂屋有求，南屋便全家出动。女人相见，何其亲热。你一言，我一语，笑声不断，高潮迭起。眼见有人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又见有人掩口而笑，极力克制。其开怀之状，非身处其中不可了然。有客来访，无论至谁家，皆热情周到，笑脸相迎。余至难忘者：每每回乡，族人有望见者，便奔走相告，已而伯母前来探望，婶母延请至家，姑母备好佳肴，叔父捎来问候……

祖屋后院，俗称“高楼后”。院西三间半房，伯父家居南面两间，北面间半即余幼时所居。屋内空间狭小，光线暗淡，时父从军于外，母与吾姐弟三人居此八载。母白日下田出工，晚间缝补洗涮。挑水做饭，吃喝拉撒，几一人承担。二十余岁柔弱女子，何以扛起如此重担，我等孩童，安能感知一二？母内心聪慧，高小毕业即考入县卫校，且成绩优异，后本有多次招工机会，终因留恋乡土，失之交臂。母心灵手巧，吾至今犹记其亲手所制花馍，状类鱼、犬、羊、兔，活灵活现。新年来到，母将其置于门框之上、几案两边，顿觉满屋生辉，意趣盎然。一日，吾随母沿后河至井上挑水，回家途中，母见河边新杨吐翠，便放下水桶，以扁担钩下一枝，截下一段，在手中拧了几下，去除其芯，然后放入吾口中，于是笛声传响，余心亦随之荡漾，此乃吾所闻至美笛声。母乐观爽朗，风趣健谈，讲起故事绘声绘色，常引得众人延颈倾听，其笑声至今仍时不时在吾脑际回响。母眷恋故土，患病后坚决要求回到佛堂后，最终魂归故里，而今离世已整二十载。母去唤不回，其音容笑貌却时时浮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吾母之风，山高水长。

母逝后十余年，余再回佛堂后。祖屋外泥墙裸露，屋瓦不全，石磨坍圮。走进院内，空无一人，只见楼栏倾颓，窗棂残破，院中杂草丛生，几与人高。昔日佛堂后，再无从找回。

佛堂早已湮灭，佛堂后亦繁华不在，而佛堂后人却生生不息，愈加壮大。如今江南江北，海内海外，佛堂后人落地生根，早已枝繁叶茂。但不管行千里万里，“佛堂后”三字已融入血液，化入骨髓。

佛堂后，吾永远之故土！佛堂后，吾永远之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