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31期【散文随笔】(段元林|湖南)苦槠慰乡愁_语文阅读
发布于 2021-09-05 18:34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十月四日,与家人登温州平阳南雁西洞,至半山腰,五岁的女儿段熙嘉好奇,拾起地上的几颗锥形坚果,问我是何物。我一看是苦槠,环顾四周,景观道边的几棵大树都是苦槠树。昨夜的一场大雨,打落了许多苦槠。思绪一下子把我拉回到老家的山村,回到童年。我和小家伙一边捡拾地上的苦槠,一边给她讲起老家的故事来。
老家在茶陵的一个小山村,文水河缓缓流淌绕村而过,三面环水的小村庄,安逸静谧地躺在小河的怀抱中。濒水有一片两百余亩的苦槠林,树木高大粗壮,枝叶葳蕤。
苦槠树属珍贵常绿乔木,树干通直,树冠浓密,叶阔质厚有光泽,春未开花,秋末果熟,立冬前后果子自然从壳斗脱落,即为苦槠。
小村庄依偎树林,树林簇拥小村庄,村里人皆姓段,树与人和谐相处已有几百年,却没有人说清楚,先有树林,还是先有村庄。村里老人们把这片树看成神明所赐的风水树,不敢轻易冒犯。我曾祖父的护林故事,过去了百余年,至今却还在村里口口相传。
苦槠树材质坚硬,是上好的家具材料,每个年代总有损公肥私的刁民,那时有位村民偷偷伐树取材。村里人碍于同族情份,敢怒不敢言。曾祖父召集全村人商议护林,定下规矩砍树毁林者,以杀猪宴请全村人作为惩罚。第二天,曾祖父自演了一出“苦肉记”,伐树一棵,只得宰肥猪两头,宴请全村老少。此后百余年偷伐树木者绝迹,从而留下了这片树林。
前人护树,后人乘凉。这片苦槠树林三度显灵,报恩村里人。上世纪二十年代,茶陵各种斗争频出,一日运动冲击到小村庄,村民借夜色穿越树林,过河逃生,其中就有我的太祖母和祖父。
1944年一队日本鬼子进犯茶陵城,路过小村,村民再次凭借树林掩护逃脱,而无一伤亡,而别的村子就没有这般好运气,死伤众多。
1960年,三年“大饥荒”来了,苦槠树的果实结得特多,村民以苦槠代粮充饥……这片苦槠林,世代庇护着村民,像母亲护着自己的孩子,成了村民眼中的救命树。
我的童年就在那片苦槠树林里度过的,那是我的乐园。
三月的山村,桃花李花开得烂漫,苦槠树却不急不争,才刚刚换上嫩黄的叶子。等到四、五月间,山花凋零,化作春泥,此时苦槠花才盛开,白色细小的花朵,缀满在穗状花序上,挂满树冠,远远望去层层叠叠,铺天盖地。进入林子花香阵阵,微风送吹,花儿纷纷扬扬,别有一番风景。
夏天里的林子,绿树成荫,凉风习习。炎热的中午,我和小伙伴们结伴去河里游泳,累了爬上岸钻进林子来乘凉。有一次我和三个小伙伴,光着身子游到河对岸,爬上沙洲上的地里,每人偷摘一个地雷瓜,到树林里分享。结果被我妈妈发现,三个小伙伴逃散,我却挨了顿打,还被带去向邻居道歉,从此之后再不敢去摘西瓜了。那西瓜甜甜的味道至今还记得。
在这片林子里,我甚至学会了爬树捣鸟蛋,一次抓了两只小斑鸠回来饲养,却被爷爷训斥送回鸟巢,还罚背杜甫的诗歌《鸟》。至今我还能背诵“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
秋末冬初,霜风渐起时,就是苦槠成熟的季节。开心的是早早起来,拿个蒲瓜瓢或提个竹篮,去林子里拾苦槠。刚掉落的苦槠灰褐发亮,外壳坚硬,形同板栗。要是夜里下过一场雨或刮过一阵风,地上到处都是苦槠,一个早上拾满一竹篮是常有的事。
拾苦槠最好玩的,还是晴天的早上,小伙伴们就地取材,拾起地上的枯枝落叶,拔下开裂的片片树皮,生起一堆堆火苗,一边烤着火,一边把苦槠放在火里煨烤,只要听到噗的一声,那就是苦槠熟了,趁热而食,一点儿也不苦,香酥可口,美滋滋的,那时我感到那是人间无上美味。
冬天,椭圆形的树叶在寒风中飘落下来,地上到处都是,奶奶把落叶扫成堆,用箩筐挑回家当柴火,革质的叶子旺火耐烧,做出来的饭菜特别香。记事起,我常跟着奶奶去树林去拾掇树叶,用绳子把树穿起成串,牵着追着风儿在林子里疯跑。
捡拾苦槠,聚少成多。一有半桶就可做苦槠豆腐了。把苦槠在阳光下曝晒,外壳自然开裂,去壳后浸泡一两天,用石磨磨浆,注入一口大锅,一边用火熬,一边不停地搅拌,火候一到凝成胶状,倒进大盆自然冷却后切成方块苦槠豆腐即成。用清水泡上除去苦涩,食时即取,要是勤快三天一换清水,豆腐经月而不坏。
制作好的苦槠豆腐,光滑、略微透明,呈现酱褐色,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令人垂涎三尺。苦槠豆腐烹调还颇有讲究,锅热油老、少翻慢炸,作料红辣椒粉、香葱不可少,端上桌来观之如美玉凝脂,食之柔嫩爽滑,鲜爽清香,美味可口,风味独特。
今天看来,苦槠树远离环境污染,不施化肥,不打农药。苦槠变成豆腐上餐桌,不加任何添加剂,世界哪里有比这更绿色健康有机食品,这是大自然的馈赠。
苦槠豆腐,村里人吃不完,除了送亲朋好友,还会挑到集市上去卖,换些钱给孩子们添上过冬的鞋袜或衣服,算是对年孩子们劳动的奖赏。
冬去春来,小村里的人一代代老去,苦槠林也似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八十年代,小村庄在门前的文水河上,修建一座大型石拱桥,需大量的木材,大家把目光投向了这片树林。大型锯木机器搬进了树林,数十棵几人才能合抱的苦槠树倒下了,向村里人献出了自己的伟岸身躯。时光变迁,九十年代开始,青壮年村民大都外出务工,腰包渐鼓了回来,回家起房盖楼,慢慢侵蚀这块林地,隔三差五伐倒一棵大树,来扩大自己的地盘,满足自己的私欲。
村外的最近的两座县城茶陵与莲花,在大搞建设开发,沙石价格水涨船高。林地下面厚厚的细沙石成了一笔大财富,几个利欲熏心的村干部和小村庄的“能人”,早已虎视眈眈,两眼放光,都想从中分得一杯羹。水泥预制场建进了树林,日夜轰鸣,树林开始每天颤栗。大型挖掘机开进了树林,一车车的沙石、一车车预制水泥板,运出了村庄,换回的铜板进入了“能人”口袋。苦槠树失去了存活的土壤环境,也失去了昔日的容颜与风采。悲哀的是段氏后人早已经没有像我曾祖父那样的正气人物。
今年春节回了趟我的小村庄,到树林里转了一圈,林地坑坑洼洼,破败不堪,剩下的几十棵苦槠树都已死去,棵棵却嶙峋铁骨指向天空,令人肃然起敬。
“爸爸,下次回老家过年时,还能去那树林拾苦槠吗?还能吃到美味的苦槠豆腐吗?”女儿熙嘉问我。
“不会再有苦槠豆腐了,那是我的小村庄永远的遗憾,成了我永远抹不去的乡愁。”这话是对女儿说,对我的小村庄说,也是告诉我自己。
作者简介
段元林,喝皇雩仙的水、听神农故事长大。砍过柴、放过牛,教过书、办过学,半生蹉跎,一事无成。现以码字糊口,时刻铭记“恪勤在朝夕,怀抱观古今”,以记录平凡的感动、行走的感悟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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