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品读 | 马达尔维什【巴勒斯坦】:在这个秋天,记忆也需要一个个抽屉_语文阅读

发布于 2021-09-12 17:06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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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UMN

这是你的初秋。它散发着流亡地的芳香，分发出一封封空空如也的信笺。那么，就以黄色、褐色、金色、黄铜色填满这些信笺吧，任由树叶，寄往颜色派生出的缤纷的色差。叶子，拥有足够的时间向树木告别，因为今天没有风的吹拂……

你的秋天

马哈茂德·达尔维什作

唐珺译

这是你的秋天。秋吧，就像一个擅用比喻的诗人应该做的那样：我是多么喜爱秋天！赶在时间将你踹入无底的深渊之前，用言语的缰绳拖曳空间。拖着它，拖着它，以你所有的亏损换来的成熟，以你所倚赖的环顾毫不确定的四方的思念。

这个秋天属于你，同样属于你的，还有无须被树木当作饰物的一片片落叶。当你误闯入一间间空荡的大厅时，你再无其他饰物。你使劲跺着地板，毫无缘由，只想听听自己步履的响亮回声。似乎所有时间都是星期日……没有人在此时醒来，要搞定一桩什么事情。洒在人行道的光线里，有许多银色的孔隙，像是一种未被记载的语言的字符。在分割成方块的花园里，玫瑰怡然绽放，其中有一份愉悦正在问候你、宽慰你：慢慢地欣赏吧！端详这些让你忘却用现成的事物作比较的景致，放松一下空间的缰绳。在这个秋天，记忆也需要一个个抽屉，整理它杂乱的存物。

这是你的初秋。它散发着流亡地的芳香，分发出一封封空空如也的信笺。那么，就以黄色、褐色、金色、黄铜色填满这些信笺吧，任由树叶，寄往颜色派生出的缤纷的色差。叶子，拥有足够的时间向树木告别，因为今天没有风的吹拂。而你呢，你向来孤身一人，已经不去体味孤独。因为你未曾在昨日跟谁告别，你也就不会留意你的影子“走在前方还是身后”。空气是轻盈的，大地显得坚实。

“那不是，如人们所述，流亡地的一种属性。”

这便是你的秋天，从炎夏走出，从一个令天地力竭的季节走出，从一场看不见尽头的战争中走出。秋天将高山上被遗忘的葡萄催熟。秋天在筹备一场盛会，古老的诸神将聚首其间，审核一些仍在拟订的命运攸关的方案。为了夏与冬的休战，他们的意见时而相左时而一致。东方的秋天是短暂的，它的经过，犹如一位骑马的旅行者向另一位反向而行的骑手匆匆一挥手。所以，没有人会对这样的秋天、对沙尘暴、对萍水相逢的欢爱寄予厚望。

AUTUMN. COMING.

而这里的秋天，长假归来的巴黎之秋，是受到雨水诱惑的大自然使出所有的本领，佐以陈酿的红酒，埋头创作它奢华的诗篇。这里的秋天是漫长的，像天主教徒的一份婚约，不会将其中的幸福或苦难透露给你这样的匆匆过客。这里的秋天是耐心的，它是光与影、男人与女人，和那向一棵带着尊严脱衣裸身的大树俯首致敬的天空之间，一次爱的拥抱；是四射的光珠和熠熠闪亮的水珠之间暧昧的诱惑……这里的秋天喜欢炫耀，它融入了另外三个季节的初始：夏的裸露，冬的交合，春的朝气。

而你呢，你轻轻地走在这秋日的表面。你感到振作、战栗、惊讶：“在这样的白日，会有人死去？”你不明白是你寄身秋天，还是秋天寄寓于你的体内，即便你想起了自己已届生命之秋，头脑和心灵善于在享乐与理智的和谐中聆听时间。一段高贵的旋律，将身体提升至能够留意缺失的音阶，于是，秋天会因晴朗与阴翳之美的来临而愈发丰盈。它会像气象台一样，准备好为一段即兴对话测定合适的氛围：

“这白日真美，不是吗？”

“如果真的这样，我们为何不一起喝喝咖啡？”

咖啡的香气有许多扇通往其他旅程的门户：通往友谊、通往爱情、通往一段无痛的失落……于是，咖啡由隐喻转换为具象。

一段隐秘的旋律将体验引向极远的去处……引向一场邂逅：广场上与所有事物、与人们、与鸽子嬉戏的秋天，邂逅了你私密的、内在的秋天。你像别人一样发问：“究竟是我们用时间造就了自己，还是时间用我们造出了我们？”你更在意的，其实是放缓速度，而不是这个问题引发的尴尬。你不愿让这秋天结束，一如你不愿让诗歌因丰赡而完结。你不愿冬天到来，那就让秋天成为你私有的永恒。

“那个也不是，如他们所述，流亡地的一种属性！”

流亡地不是来去往返的旅途，也不是栖身于思念之中。它或许是一次探访，或许是等待时间对你有何作为，或许是走出自我前往别处，去相识相交，或是让自我归于偶然。每个流亡地有一种特性，每个流亡者则有多重特性。流亡地能够训练你思考不属于你的事物，欣赏不属于你的事物。它能够陶冶身躯，让你领略形式之美，即便其中的意义有所缺损，但完满恰恰是对缺损的感悟。那些崇奉往昔的雕像，那些跃跃欲试、准备从身份之情感跳越至情感之身份的雕像，那些从审美中解放明天、从严谨的想象力的规则中解放自然的雕像……美是崇高的，可你因为乡下人的秉性，偏爱的是那倒映于河水的树木，和那水陆两栖的鸽子，你会长久地注视一株在花池之外独自生长的百合花……并非因为它像你，在百花之外离群索居，而因为它自食其力，在无人照料下成长。流亡地是诗人在诗中的旅行，是在旅行内的旅行，只不过隐喻的语言会回首身后。

“回首身后，他们说，乃是流亡地的一种属性。”

我该回到哪里？你自问，并把一幅幅照片挂在你新住址的墙上。我该去往何处？前方不过是暂时，深扎于暂时中的后方已经瓦解。伴着光芒从公园里现身的永恒在大笑。你对它打趣：你也是流亡地。然后你自问：有多少根钉子被你钉入不同住地的墙上？你已经挂了多少幅照片？你睡过多少张床，然后又迁走留给别人睡觉？有多少草稿和序诗，被你遗忘在不同的抽屉里？有多少女子的照片夹在你来不及读的书中而丢失？你说了多少次：我的旅行、迁徙和离开到底有几回了？你分不清命运中旅行、迁徙、离开的区别，因为词汇表收入了太多虚幻的近义词，而隐喻又遭遇了太多的变化：从“我的祖国不是旅行箱”到“我的祖国是个旅行箱”两句分别出自诗人前期与后期的诗作。

在流亡地，你要选择一个场所去照顾习惯，一块专属于你日记的场所，于是你写下：

空间不是圈套

我们能够说：在这里，我们有一条小巷

邮件

面包师

洗衣房

烟草店

一个小小的角落

还有被铭记的气味……

城市是一种气味：阿卡是海碘与调料的气味。海法是柏树与皱床单的气味。莫斯科是冰上伏特加的气味。开罗是芒果与姜的气味。贝鲁特是太阳、大海、烟雾与柠檬的气味。巴黎是新鲜的面包、奶酪和各式诱惑的气味。大马士革是茉莉和果脯的气味。突尼斯是夜香木和盐的气味。拉巴特是指甲花、熏香与蜂蜜的气味。不能因气味被感知的城市，对它的记忆是靠不住的。而不同的流亡地又有着相同的气味，那便是思念别处的气味……记起其他气味的气味。断断续续的、感性的气味，像一幅频繁使用的旅游地图，将你引导至初始地的气味。气味是一份记忆，一次日落。而这里的日落，是美对异乡人的责难。

“爱上日落，如他们所述，并非流亡地的一种属性。”

记忆是你的私人博物馆，使你进入失去之物的世界里……进入种芝麻的田地、种莴苣与薄荷的菜坛……进入掉进海里的太阳圆盘。你体内的失去之物在长大，在这为远方增添了天堂的属性、滤去了其中所有缺憾的日落里长大。所有失去的事物都应受到崇拜。不是这样吗？

那么，用言语的缰绳拖曳空间吧。带上它，就像你带上自己的姓名，而非影子；把它置于想象中，而非旅行箱里。在这样的日落里，只有词语才有资格去补缀破碎的时间与空间，去命名那些把你忽略、用原始武器投身战争的众神。词语才是建设家园的原材料。词语才是祖国！

在每一棵柳树的树梢放一轮月亮，在每一扇窗前放一位姑娘，在每一口泉眼边放一只羚羊。让诗歌建起虚无的南方。假如流亡地令你痛苦却并未置你于死地，它会让你回到想象的摇篮，让你坚强，让你与那些为驯服朦胧之物而不眠的人们平起平坐。流亡地，它是存在与边界之间的误会，它是感性穿越一幅幅画面的桥梁，它是对水仙花既高傲又谦卑的能力的考验，是意见相左者的争辩，是情投意合者的偕行。不是所有在此处抛弃你的事物，会在彼处拥抱你；也不是所有在彼处与你相似的事物，会在此处拥抱你。那就让想象归于想象：让词语信马由缰，令情感俯首称臣。

“可他们说，宣告情感，不是流亡地的一种属性。”

那么，就以熟练工匠的手艺，而不是失措的思念者的脆弱，去锤炼距离。流亡诗，不是流亡地向着你诉说，而是你平等地对着它畅叙。流亡地有着求同存异的雅量。你用自己成就你自己吧。别忘记：大大方方地感谢流亡地——啊，流亡地，我要以配得上你的赞美去赞美你。在那里……在我母亲家的近旁，在那棵收留我的无花果树下，我来了，一位匆匆的过客，在这匆匆的秋天！

END

作者简介

马哈茂德·达尔维什（Mahmoud Darwish，1941—2008），巴勒斯坦著名诗人，被誉为“巴勒斯坦民族诗人”“民族代言人”。他一生出版三十余部诗集、文集，作品被译成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等三十多种语言，曾获多项国际诗歌奖。达尔维什于上世纪60年代初开始诗歌创作，70年代离开巴勒斯坦，先后在黎巴嫩、叙利亚、突尼斯、约旦等阿拉伯国家工作生活。80、90年代旅居巴黎十年，随后回归祖国定居。达尔维什的诗作铿锵有力，隽永抒情，倡导人文情怀，呼吁爱与希望、美与自由，不仅向世人讲述巴勒斯坦人土地被占、流离失所的苦难，号召人民抵抗占领，为独立、建国而斗争，更致力于弘扬民族文化遗产、建构民族身份属性。可以说，达尔维什其诗堪称巴勒斯坦浓缩的史诗，其人堪称民族的精神符号。除诗歌以外，达尔维什的散文作品包括《关于祖国的事》（1971）、《想要遗忘的记忆》（1982）、《在场的缺席》（2006）、《归者的尴尬》（2007）等，内容主要囊括诗人对巴以冲突经历的回忆、对政见诗论的阐述等等。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4年第4期，责编：赵丹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