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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ntuoluo
曼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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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吉的行程没有因天气而改变,依旧按原计划执行。早晨七点,多吉和徒弟准时从县城出发,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多吉的老家石门。乡上负责接待他们的是扶贫干事小马,早早就在电话里联系好了,由他带他们去采访。采访点定在距离乡政府七八公里的一个易地扶贫搬迁点,拐几个弯就到了。虽然这里属于青藏高原的一小部分,但由于海拔相对于其他地方要低很多,春末的石门,早已青山如黛,到处充满生机勃勃的景象。村委会所在的广场上,几个人早已在那里等候,显然小马已经安排好了采访对象。搬迁点不大,共52户,都是来自附近山上的群众。见有车来了,大家围拢过来。进了村委会,大家倒茶端水,很是热情。小马向大家一一介绍了多吉他们,又向他们介绍了在场的村委会班子成员后,说,今天各位县报的记者要采访大家,把我们易地搬迁的典型事迹宣传宣传。小马继续说,等会儿记者同志问啥,大家就说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可千万不能捕风捉影,说那些没影的事儿。小马回头问多吉,记者同志,给大家讲几句吧?大家欢迎!掌声稀稀拉拉,但拍得山响,拍得震耳,也拍得别扭。多吉说,直接去村里看看吧!对于他们原来住的地方,多吉小时候去过多次,不算陌生。原先,他们都依山而居,主要经济来源靠种植和放牧,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记得有篇报道说:“近年来,由于受山体滑坡、地下水位下降等因素的影响,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和生产生活都遭到了极大威胁。落后的交通条件和薄弱的基础设施严重制约了群众发展产业脱贫致富的进程。”多吉觉得这段话基本上说得准确,只是有一点,不是“近年来”,而是从多吉小时候就如此。村里铺了水泥路,干净整洁;房屋都是统一设计的二层小楼,窗明几净。多吉准备一家一家地转,转到第五户人家时,大门上铁将军把门。不是说好让大家在家等着吗?咋回事儿?小马回头问村主任。没事。多吉对小马说,又问村主任,咋这么迟他们家还没种呢?村主任看了一眼小马,没有说话。跟在他身后的一位老人抱怨道,地都在山上,比较远,路又不通,牛驮人背的,一天来回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路上了。小马咳嗽了一声,老人立马像一盏被掐灭了的酥油灯,只剩下一丝微弱的青烟。等多吉走马观花式地看到一半时,已临近中午。云渐渐散开,耀眼的阳光洒下来,晒得全身暖烘烘的。他们爬到半坡上,拍了村庄全景,又以村庄为背景,采访了几个人,所说的话大同小异。记者同志辛苦了,村里备了饭,剩下的那十几户下午再看吧!小马对多吉说。下午就不看了,都差不多,我们还得赶回去写稿子,明天要见报,主编催得紧。多吉说。好好好,县上同志工作效率就是高,值得我们基层的同志好好学。小马说。多吉笑了笑,没有接小马的话茬。其实,多吉心里明白,像他们这样的采访都是提前定好的,真如小马说的,不敢“捕风捉影”。主编也说过,一切发展中存在的问题,都会在发展中不断解决,即使明知能捕到“风”,能捉到“影”,也千万不能“越雷池一步”。我们乡有一个孤寡老头,身患残疾,乡上研究决定给他个低保户的名额,他竟然拒绝了,你说怪不怪?回村委会的途中,小马说,后来,乡上复查和重新核定贫困户时,他又被群众选为了建档立卡贫困户,但老头很倔,硬是不要当贫困户,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病?多吉依旧没有接话茬。小马继续说,虽然老头很倔,但说心里话我还是比较佩服他的,并没有拖大家的后腿,自己还养了几十只羊呢,乡上准备把他树成典型,你看要不要采访一下?到村委会,大家已经准备好了农家饭,一大盘用手抓着吃,外加每人一碗羊肉面片。村里条件有限,就先凑合凑合。小马说,乡上领导去县上开会了,去之前交代我,今天一定要把各位记者同志留下,等他回来就陪你们。不用陪了,你已经陪了我们一上午了,太感谢你了。多吉说,我们饭后就回去,你知道的,稿子出不来,我们没法向主编交代,也没法向你们乡上和搬迁村的群众交代。对对对,我怎么没有想到呢?还是记者同志想得周到。小马立刻说道。车子走了不到一里路,多吉让徒弟靠边停车,说,你回去吧,我去看看老家。跟在后面的车也停了下来,小马跑了过来。多吉说,我要去采访采访你说的那个典型。太好了,我这就带你去,去了后你得小心问话。小马说,老头脾气挺倔,人们背后悄悄叫他“犟板筋”呢。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去就行。多吉心里想,原来是他啊,但没有说出口。对,一个人去,放心吧!多吉笑了笑,拍了拍小马的肩膀,又对徒弟说,回吧,路上注意安全,我采访完就赶回来。
拐过一个山嘴,多吉一眼就认出了魂牵梦绕的地方。山还是那座山,只是比过去更加葱郁,更加高大了;河,还是那条河,只是比过去更加宽阔,更加碧绿了。唯有心中的村庄,怎么找也找不见,它早已淹没在碧波之下,留下的只有一些发黄的照片和记忆里十三年前的模样。多吉视野有些模糊,有些潮湿。朦胧之中,零星的几户人家,浮现在眼前。一股羊粪的气味熏得多吉差点呕吐。多吉揉了揉眼睛,再看时,有几间瓦房掩映在树荫里;再闻时,太阳照晒下粪土和草木的味道突然变得清香起来。对,就是这种味道,这就是故乡的味道,温暖、惬意,令人心里踏实。多吉顺着羊粪的味道,找到一处简易大棚,羊群的叫声此起彼伏。多吉太熟悉这声音了,他想起小时候放牧时的情景,早晨天还未亮,羊圈里的羊早已撕心裂肺地喊叫不停,被吵醒的多吉不得不在父母的催促下去放羊。圈门一打开,不用驱赶,羊像流水一样,沿着那条它们早已熟知的通向牧场的小路,哗哗地流淌。出了村,会有更多的“流水”汇入,形成浩浩荡荡的河流,涌向那片牧场。而多吉,则慢慢悠悠地跟在羊群屁股后面,不像是他赶着羊群,倒像是被羊群牵着。等着路平、拉姆草、达瓦、金花等都来了,才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飞向羊群。那时,整个山野都被他们叫得颤动。草叶上的露珠,禁不住他们的吵闹,吓得都悄悄躲进了草丛和泥土里。还有那些馋嘴的羊,总是不按套路出牌,不是偷懒就是啃食青草,不是打架就是趁他们不注意溜进青稞地里糟蹋庄稼。大棚旁边是一片狗核桃,肆无忌惮地生长,碧绿的叶子衬托着圣洁的花。小时候,多吉听大人说狗核桃有毒,只要在房前屋后或菜园周围发现有狗核桃就要拔掉。这帮畜生正发情呢!突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只是声音苍老了许多。多吉回头,就认出了声音的来源,是路平。十几年不见,路平已经不像原来的路平了,头发花白,皱纹纵横交错,眼睛被一条条鱼尾纹拖进了深渊,胡子像落满了秋霜的麦茬。没等多吉开口,路平说,连毛重一斤二十五,你自己挑,纯煽羊。犟板筋!多吉走到路平面前,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是我,多吉,多吉!自从移民搬迁后,已经很少有人叫他“犟板筋”了,附近的老人见了他也不这么叫了,都叫他老路。路平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眼前这个陌生的老头,一把抱住,泣不成声。“犟板筋”就是路平,和多吉年龄相仿,都是过了知天命的人。他家原来距多吉家老院子百来米,三十岁那年,父母相继去世。“引洮工程”移民搬迁后,他没有跟随移民队伍去大漠深处的瓜州一个叫做广至藏族乡白旗堡的地方,而是选择了就近安置,用搬迁赔偿款盖了三间瓦房和一个能容纳五十只羊的简易大棚。虽然好多年没有回家了,再说这里也的确没有家可回了,但没有比这更熟悉的地方了,尽管原来的那些村庄和田地都被淹没在了洮水之下,它们的模样却永远清晰地刻在多吉心灵深处。毕竟,多吉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长大。他时常在深夜梦见故乡,梦见这片魂牵梦绕的土地。但却很少回去看,人就是这样,总是为自己的懒惰编造出一大堆的谎言,当一切失去之后,又用无尽的悔恨弥补当初的谎言。多吉觉得,早该来看看了。他坚信,树有根,水有源,一个心中没有故乡的人,定然是没有根源的。抱了好一会儿,路平才松开手。他又仔细地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多吉,说,这么多年不见,你也老了。是啊,我们都老了。多吉感慨道,人都会老的,活着,就比什么都好。突然,两个人都沉默了,唯有双手紧紧地握着。或许太过熟悉了,就是一种陌生;或许太过想念了,就无法用语言表达出内心的情感。自己长出来的,十几年一直没拔,时间长了就长成这么一大片了。路平指着那片狗核桃说,它的学名叫曼陀罗,多好听的名字,花也好看。路平笑了笑,没有回答,有些神秘兮兮的。多吉觉得,他这点,倒是从小到大一直没变。大棚挨着一座小院。门口堆满一捆捆未晒干的青草,青草和阳光的气息直渗入五脏六腑。绿漆斑驳的双扇铁皮门半掩着,一副早已掉色的对联,一联不知去向,另一联也破损不堪,只有横批完好无损,“吉祥安康”四个字依然醒目,有着节日的喜庆感。院子很小,约莫二十平方米左右,除了一条铺着红砖的走道,其余地方均被柴火、农具、杂物占领。多吉脑子里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想到了一句被篡改的话:留给我们的路不多了。红砖尽头是堂屋,里面摆着多吉熟悉的家具,一张旧方桌,桌后是一条六脚柜,柜上是两个旧木箱,木箱中间摆着一个香炉,白灰落了厚厚一层,墙上挂着一张菩萨相,慈眉善目。灶房比较黑,或许是长年烟熏火燎的缘故,看不清里面的东西。路平拉了一下开关,灯亮了,散出发黄的光。陈设较为简单,左边是一个木质旧碗架,搁着锅碗瓢盆之类的,旁边是水缸,一把木勺倒扣在盖子上。右边是案板,靠着窗户,亮光洒进来,照见面板上盖着的一张塑料布上云朵模样的图案,旁边是小木柜,一般是用来装面的。中间是灶台,两个灶门两口锅,一大一小。大锅盖子上落满柴火灰,显然是很长时间没有用过。小锅倒是干净,适合做两三个人的饭。另一间里,半间是炕,一张褐色的榆木炕桌被擦得纤尘不染,两床被子整齐地摞在炕两角。半间是一张高低柜,一台老式电视机。搭着茶壶的烤箱上,一个罐头瓶的玻璃茶杯里,一层层的茶锈像岁月的年轮,清晰可见。多吉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内心久久难以平静。别这么说,看着亲切,像我们小时候的家。多吉随口道,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突然,多吉像想起什么了似的,问道,还一个人过?路平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白霜打的叶叶儿,没老哇的窝窝儿,都是命。总不能老是一个人过下去,好歹找个伴儿吧!多吉安慰道。路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就此沉默着,只有纸烟燃烧的浓浓烟圈和透过窗户传进来的羊咩声,在狭小的屋子里晃来荡去,不知该落于何处。
起初,拉姆草的家人不信,路平不信,多吉也不信。去牧场放牧,几天几夜不回来是很正常的。但大家传得有板有眼,说有人在庙会上看到拉姆草和马戏团的人说话,还给拉姆草免了门票……后来,她家人去牧场找过,没有找到。路平早就去牧场找了好几趟,也没有找见。再后来,全村的人都加入了找拉姆草的队伍,几乎找遍了四邻八乡,仍是没有拉姆草的任何消息。但路平始终不相信,在牧场一天天地等,他相信拉姆草一定会回来的,因为拉姆草最喜欢的狗核桃正在牧场窝棚旁艳艳地盛开,释放着迷人的芬芳。有毒的植物,牛羊是不会吃的。拉姆草骄傲地说,狗核桃自己会保护自己的。花好看啊!拉姆草说,艳丽、热烈、神秘,像万花筒里的世界。路平摸不着头脑,但他清楚地记得这些词都是老师在课堂上教过的。只是从没有想过要把“热烈”和“神秘”放在一株植物身上,放在一种花朵上,除了“艳丽”之外。他越来越喜欢听拉姆草用新学的词语造句,比老师造的句有意思多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有一天晚上,外村要在麦场放电影,人们早早吃过饭就搬着凳子、小木墩去看电影了。拉姆草白天跟路平说,要一起去看电影。路平说,你去吧!我不去。拉姆草白了一眼路平,生气地跑了。饭后,路平去找多吉,多吉早已不见踪影。他又到麦场的人群里找了好几圈才找见多吉,说,帮我个忙。那口气严肃得容不得多吉拒绝。俩人挤出人群时,被拉姆草撞见,欲上前打招呼,拉姆草只“哼”了一声,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就钻进了人群里。路平带多吉来到周边唯一的商店后门处,说,你在这等着,要是有人来了,你就使劲儿咳嗽。多吉不知道路平要干什么,只见他抓住铁门爬上又爬下,瞬间不见了踪影。丢下多吉一个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而不远处大喇叭里精彩的打斗声,像一只无形的手,拽着他穿过人群,来到了银幕前。几天后,拉姆草去牧场的路上,路平塞给她一个一拃长的缠满麻线的三棱柱物品。拉姆草一把就扔出一丈多远。路平找见后,自语道,幸亏没摔坏。追上拉姆草,说,还在生气?老师说过,言而无信,不知其可。拉姆草生气地说,我才不跟这种人打交道,也不值得生气。路平知道拉姆草误解了自己。但不解释,硬是将三棱柱塞到拉姆草手中,说,你放眼睛上看看,看看就知道了。拉姆草白了一眼路平。举着三棱柱放到眼前一看,哇,万花筒。拉姆草满脸惊讶,回头盯着路平,盯得他浑身发毛。瞬间又喜笑颜开道,哪儿来的?哪儿来的镜片?拉姆草的脸有过短暂的红晕,但又满是疑惑。这是秘密。路平想,决不能让拉姆草知道自己偷了商店里的镜框,因为他知道,偷盗行为会被所有人瞧不起的,他不想背负一个“贼”的骂名,再说他也承担不起。这次,轮到拉姆草追着路平,似乎不说出个所以然决不罢休的架势。路平脑子一转说,做这个其实很简单,把绳子在煤油里蘸一下,然后绑到玻璃上点着,等火快熄灭时,快速放水里蘸一下,用手一掰就开了。用同样的方法,掰三块相同长度和宽度的玻璃,然后三块玻璃架成一个三角柱体,用绳子绑紧,包上几层纸,再用麻线细细缠一遍就成了。拉姆草边听边举起万花筒看太阳。路平将一朵野花挡在万花筒的另一端口,顿时,万花筒里出现了一个色彩斑斓、变幻莫测的世界。拉姆草用万花筒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在草地上翩翩起舞,瞬间对路平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敬佩之情。路平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地了。那年月,群众的精神文化生活极端匮乏,除了庙会外,几乎没有更多的文化生活,庙会就是当地群众的万花筒。只要有庙会,就去赶;只要有庙会,就有人们从未见过的精彩,马戏团就是其中之一。后来庙会上逐渐有了杂技、录像、舞厅、旋转木马等等。那时,流行看马戏团,哪里有庙会,哪里就有马戏团的声音;哪里有马戏团,哪里就有欢乐。马戏团到处赶庙会,当地的群众也跟着赶。尽管是同一个马戏团,同样的演出,但观看的人却依旧追得心甘情愿,依旧看得如痴如醉。直到庙会结束很久了,依然津津乐道,回味无穷。拉姆草就是在离石门三十里外的一个庙会上失踪的。路平说。多吉知道拉姆草失踪的事,他也跟着路平寻找过,但她杳无音信,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虽然两村相隔不远,但发生啥事,各村很快就会知道。那时村村之间,邻里之间几乎没有秘密,何况,一个人失踪这么大的事呢。多吉抽出一支烟递给路平,自己也点了一支。两个人又沉默着,烟哧哧地燃烧,青色的烟在房间里缓慢飘荡,像小时候从牧场晚归时萦绕在村子上空的暮霭,随后又与暮色融为一体,分不清彼此。多吉突然想到“人生如烟”这个词,觉得人生像一缕炊烟般轻盈,又像一片乌云般沉重。
他们走得很慢,像用脚步丈量着故乡的土地,丈量着几十年的往事和记忆。脚下的每一棵小草,每一块石子都见证了父老乡亲的成长、离开和死亡。河流奔涌远去,而山川依旧。或许,这就是守着的意义,也是活着的希望。他们,站成每个人心中的伟岸,也在每个人心中存在着不一样的意义。原先的村庄处,早已是一片碧绿的湖水。湖水是“引洮工程”移民搬迁后,九甸峡上游形成的巨大的堰塞湖。一条河流带走了多少故事,藏住了多少秘密,从过去日夜不息奔涌的洮河,到如今安详的堰塞湖,多么像一个人的成长,所有经历的狂傲不羁和冷暖悲喜,终归于平静和坦然。真如路平说的,这就是一种宿命。娃还小,不明事理,长大了就懂事了。她剜了一眼他,说,人的命,天注定,怎么过不是一辈子?路平始终没有说话,他早已习惯了父母无视自己的存在,以及随时而来的争吵,像没有硝烟的战争,吵了一辈子,也没有吵出个高低输赢。他突然觉得,家就是一个冰冷的窟窿,灌满透骨的风。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他撇下一句话,摔门而出,直奔牧场。牧场不远,翻过村庄背后的山就到了,大家都叫“北山牧场”,顾名思义就是在村庄的北面。牧场不大,但足够放牧附近五个村的牛羊。牧场上各村都有自己的窝棚,虽然简陋,但冬暖夏凉。放牧采用的是轮流制,即每个村抽一个人,五个人一起放牧,每个人负责自己所在村的牛羊,每五天轮换一次,当然各村各家根据牛羊的多少,放牧的天数也不一样,但放牧的人数始终保持不变。轮到拉姆草放牧时,总能遇到路平也放牧。为啥轮到我家放牧时,你家也刚好轮到?拉姆草问路平。路平傻傻地笑,说,石头儿打着浪上了,没遇上撞上了,单单儿撞着相上了。你家的牛羊没我家多,轮流天数应该不一样吧?拉姆草像是在问自己,又像在问路平。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毕竟年龄都差不多大,他们很快就无话不谈了。那时在乡村,都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传统婚恋观念,只要不上学的年轻人,就被父母催着早早结婚,有的即使正在上学,也早就订了婚。父母也准备为路平说门亲事,但都被他一一拒绝了。母亲看着整天沉默寡言的儿子,突然觉得儿子变了,那个淘气、调皮的儿子再也回不来了。打工潮涌来后,路平听人说,外面的世界很大,外面的城市很繁华,眼花缭乱的。他就跟着邻村的人进城打工,闯兰州、上新疆、转青海、赴内蒙,见得世面比村里其他人都多,却没见挣几个钱回来。尤其到了春节,茶余饭后大家聚在一起时,总会说一些打工时的奇闻异事,当然绕不开的话题就是谁挣得钱多。每当问路平时,他总说没挣到钱,问得次数多了则默默离开。起初,大家以为路平是怕别人向他借钱。后来,有人悄悄传,说路平不是没挣到钱,而是钱都散光了,就连回家的车费都是向别人借的。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每到第二年开春要去打工时,借不到路费的他就卖自己家的粮食当路费。渐渐地,路平败家的名声从此传遍四邻八乡。一次,他翻山越岭步行六十多公里到县城,找到多吉借了路费。尽管那时钱很值钱,巴不得一块钱掰成两块花,不像现在,钱不值钱,就连乞丐,你给的少了都一脸嫌弃。年头久了,路平好像忘记了还钱,多吉也从未提起过此事。有一年冬天,在外打工的路平,准备和老乡一起买票回家。在火车站无意间看到一张很大的海报,说有个从南方来的马戏团下月要在本地演出。他眼前一亮,决定不走了。几个老乡都觉得不可思议,但谁也劝不动,路平死犟死犟的。看着几个老乡踏上回家的列车,他去城郊找了一处僻静的小旅社住下。他想趁闲在附近找点临时的活干,但寒冬腊月的,所有工程都停工了。找不到活干,他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漫无目的地晃荡来晃荡去。几天后,实在无聊,就买了一瓶高度二锅头,闷在旅社里一个人喝。习惯了在高原生活的他知道酒是好东西,能驱寒,还能消毒。这一点,村里人都说。他曾在牧场也偷喝过酒,天旋地转的,如梦如幻,妙极了。眼看一瓶酒马上底儿朝天了,他准备再买一瓶,却一眼瞥见小旅社墙上的邓丽君在朝他微笑。看着看着,邓丽君从画里走了出来,越来越近,像极了拉姆草。眼前的拉姆草比以前心疼多了,他不用“漂亮”这个词,觉得太俗,被人们用烂了。唯有心疼,才配得上拉姆草,也唯有拉姆草才够资格叫心疼。他刚要起身,去拥抱一下,却扑了个空。他自语道,还那么调皮,像一只淘气的小羊羔。那几年,在北山牧场,她就像一只淘气的小羊羔,他怎么抓都抓不住,即使抓住了,总会挣脱他的怀抱。又跑了,看你能跑到哪儿?他边自语边踉踉跄跄追了出去。天阴着,看不到月亮,漆黑一片。寒风像一股汹涌的洪水冲向四街五巷,冲得他头晕目眩,摸不着东南西北。忽然,他看到冰冷的洪水中有几个怪兽正在拉扯着拉姆草,他使劲拨开洪水,与怪兽撕扯,扭打在一起。直到自己彻底被怪兽袭倒在地,被洪水冲走。不知过了多久,等他醒来时,眼前白茫茫一片,以为下雪了。他喜欢下雪,拉姆草也喜欢。冬天的北山牧场,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广袤无垠,有“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豪迈壮美,也有“细雪下帘隙”的柔情蜜意。他们,像两只羔羊,在雪地纵情奔跑;像两只雏鹰,在天空展翅翱翔。那时,世界很大,他们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那时,世界很小,小得只容得下他们俩。他觉得,北山牧场就是他的伊甸园,也是他的人生牧场。
路平有个愿望,就是挣了钱回家买台彩色电视机。让大家知道,他也挣了钱,让全村人都到自己家里来看电视。他不想每天饭后再往别人家跑,不想看别人脸色。那时,全村就只有一家有一台黑白电视,全村老少饭后都去看,时间一长,对方嫌麻烦、嫌吵,饭后早早就关了门。路平他们就拿石头打屋顶的天线,搞得他们家电视雪花忽闪忽现的。路平想好了,他要把电视搬到院子里,像看电影那样,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但这一切,瞬间化为了泡影。当他再仔细看时,眼前不是下雪了,而是在病房。路平刚要坐起来,一股锥心的疼痛,又躺倒在病床上。护士说,你的腿骨折,暂时不能动的。醒了就好。一个警察示意护士出去,拉过一个木凳,凑到他床边说,不要紧张,我问啥你就说啥。警察问基本情况,他一五一十地回答。当问到事情经过时,他脑子一片空白,许多问题都答不上来。突然,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裤裆,摸了一下缝在裤衩上的钱兜,彻底绝望了,兜早已被撕掉,里面厚厚的一沓血汗钱不知所踪。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像望着茫茫雪域,除了袭人的寒冷,看不到一点生机。警察说,捡回一条命就已经是福了。钱没有了可以挣,人没了就啥都没有了。警察说,别紧张,慢慢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越详细越好。路平从买酒开始,将看到的梦到的断断续续讲给警察听。至于后来的事,他彻底记不清了。也是,一个彻底酒醉的人,脑子几乎没有意识,即使有意识,也难以控制行为。对他而言,从没吃过这种哑巴亏,这是他一辈子的耻辱,幸好村里人谁也不知道这事,否则他该怎么面对父母和村里其他人。除了多吉,他只告诉过多吉,他相信多吉,可谓是陈雷胶漆。父母和其他人问起时,他说是在工地不小心受的伤。但同去的老乡说,我们在火车站离开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莫非你去逛窑子吃白食被打了?他回道,我又不是你。对方将头缩到衣领里,瞬间悄无声息。后来,大家就不再过问了。警察根据路平的口供,找到了那家僻静的小旅社,查看了路平住宿登记信息,从房间臭烘烘的包里拿到了身份证,又仔细查看了房间,和路平说的几乎没有出入。警察让路平老老实实在诊所待两三天,等腿能动了就送他回家。没等来马戏团,却丢了钱;没等买电视,却折了一条腿。路平在病房里愈加崩溃,几近绝望。命运总是捉弄自己,难道那根菩萨系得红绳不灵了?他摸摸脖子,发现那根红布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丢失了。有一年,他在牧场看见拉姆草把从寺庙里带来的红布,撕成无数小布条,给每只羊脖子上系一条。这样一眼就能认出是我家的羊了,菩萨会保佑羊不生病虫害。给你也系一条吧!我又不是你家羊,我是一个大男人,系红条多丢人啊。路平回道。拉姆草凑到他面前,解开胸前的纽扣说,你看,我给自己也系了一条。她细长白净的脖颈上果然系着一条红布条,像红领巾,鲜艳得耀眼。一道深不可测的沟壑惹得路平浑身燥热,内心像无数蚂蚁在撕咬,升腾的血液一下子充满面颊,红到了耳根。直到拉姆草踢了一脚,他才清醒过来,不知所措地向窝棚跑去。你就是我——的——羊——。拉姆草笑了,拖着长长的声音喊,也向窝棚跑去。牧场上的牛羊似乎被他们的问答吵醒了,撒欢儿地追逐着,奔跑着。那长长的清亮的声音像七彩云霞,飘荡在山野;像天籁之音,唤醒了山野、花朵和蜂蝶,它们随着梦幻般的旋律起伏、舞蹈,醉了牛羊,醉了花草,醉了山雀,也醉了两个年轻人情窦初开的心。他们,像干柴遇见烈火,一点就着。他们,在北山牧场阴潮的窝棚里,一遍遍偷尝着人生的禁果。那一年,路平十七岁,拉姆草十六岁,都是花儿一样的年龄,都是无忧无虑、不计后果的年龄。美丽总是过于短暂,有些事、有些梦就是如此,还没有开始,就早已结束,宛如飞雪,阳光一照,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窗外一闪而过的房子、树木、田地像邻居家黑白电视上的图像,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一会儿黑屏。那一路,他觉得太过漫长,太过悲凉。“哐当哐当”的火车声像洮河泛起的浪花拍打着岸边的岩石,久久难以平息。偶尔的一声鸣笛,像绝望的长叹,穿过时光的心野,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他的泪水在划痕里止不住地奔流,是无奈和迷茫,是愤怒和绝望。与人为善,就是善待自己,年轻人,回去了好好过日子。他想起警察送他上车前的这句话,摸出口袋里的纸条,上面是派出所的地址和座机电话。警察告诉他,若抓住了歹徒追回赃款,会联系当地警方,嘱咐他安全到老家后好好养伤,有梦想的未来就是幸福的。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踏上了回家的绿皮火车。路平从小就是不听话的孩子,不轻易怕人,也从不轻易流泪,在村里的的确确是个“犟板筋”。有一次,他在北山牧场,因草山纠纷与另一村人打架,打不过对方,就趁不注意一把火烧了对方的窝棚跑掉了。对方不但找了村里的麻烦,还找了他家不少麻烦。后来,被父亲绑在酸梨树上打断了几根拇指粗的棍子,他咬着牙硬是没吭一声,也始终没流泪。但谁也不曾知晓,他就听两个人的话,一个是老师的,一个是拉姆草的。他觉得老师是打开他通向未来的一把钥匙,只是悔自己太愚,早早辍了学。而对拉姆草像是一种害怕,一种喜欢,更是一种爱,是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说清的情感。
路平变得沉默寡言。眼看年龄一年年增大,母亲着急,就到处托人说亲,但对方一打听直摇头。有的说,不愿嫁给一个残疾人,腿瘸不说,脑子也有问题,像一头倔强的闷驴,几匹马都拉不回来,怕姑娘以后吃亏;有的说,不愿嫁给一个“败家子”,怕姑娘跟着挨饿受罪。过去说媒的一来,他都一一拒绝,现在反被姑娘们一一拒绝。就这样,他的婚姻一直拖着,一拖就是十多年,拖走了父母不算,还拖走了他最美的年华。用路平的话说,时间这东西,冷冰冰的,就是一把无情的刀,要么一刀要了你的狗命,要么刺得你遍体鳞伤,要么刻得你面目全非,不像个人。那会儿年轻气盛,脑子一根筋。路平望着碧波荡漾的水面,平静地说,这都是命,天注定的。多吉很久没有如此清闲地与故乡的洮河亲近了。水面洋溢着温暖、清新的气息,荡去了内心的纷繁和喧嚣,给疲惫的心灵一份宁静、踏实和惬意。小时候,他和路平经常在河边嬉戏,春捉狗鱼夏蹚水,秋堵河道冬滑冰,一年四季,从未消停过。他们的声音像不知疲惫的麻雀,吵得山河摇晃,吵得村人烦躁不安,也吵得大地生机勃勃。而那时的洮河始终不知疲倦地日夜奔流,从未像此刻这么安静过,安静得足以听见他们自己的心跳声;也从未像此刻这么宽阔过,宽阔得足以包容他们所有的伤害和背弃;也从未像此刻这么清澈过,清澈得足以映见水底的村庄和原来的自己。移民后,洮河像被遗弃的亲人,沉默而沧桑。山川像一个寂静的深渊,在时间的流逝中愈加深邃。后来,多吉才知道,路平坚信心诚则灵,只要心诚,拉姆草就一定会回来。俗话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其实一个人过挺自在的。路平这文绉绉的话让多吉感到很惊讶,随即又觉得这是他生活的积累和人生的经历。附近没有的话可以托人到外地找找,说不定能遇到合适的。多吉说。现在的人,心比天高,山里的想到川里跑,乡下的想到城里跑,谁还愿意窝在这穷山沟沟儿里?即使遇到能说得来的,到头来还不是情话说了一盘盘儿,心里没有一点点儿?多吉沉默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就那样坐在洮河岸边,任凭浪涛拍打着岸边的岩石和水草,任凭微风抚平内心的红尘往事。直到夕阳被西山牵走,他们被暮色掩埋,一颗星从东山顶亮起,像一盏灯在燃烧,引来无数眨着眼睛的星星缀满夜空,而他们各自心底的深渊也正在被繁星一点点照亮。那一夜,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许久,也聊了很多很多。那一夜,多吉想了很多很多,也挣扎了许久许久,最后终于释然了,睡得更心安,更坦然。别叫狗核桃,叫曼陀罗。路平纠正道,多好听的名字,多好看的花!听你的,叫曼陀罗。多吉说,羊虽然不吃,但花也有毒,闻多了也会中毒。羊不像人,人一旦中了毒就没救了。路平笑着说,你看,我现在像不像一株曼陀罗?返回县上的那天中午,小马给多吉打了四五个电话,但他始终没接,后来干脆关机了。那天下午一上班,他就敲开了主编的办公室,递上了一份退休申请。那次采访的稿子,多吉没有给主编,也没有让任何人看。多吉想,有些事像一壶酒,藏得年份越久远越香醇。而有些人,注定像一株曼陀罗,远离世俗和喧嚣,活成一种纯粹的孤傲和超然的平静。
——原载《骏马》2021年第5期(总第25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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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花盛,藏族,甘肃甘南人。甘肃作协会员、第四届甘肃诗歌八骏之一。出版诗集《转身》、散文诗集《缓慢老去的冬天》、散文集《党家磨》等。 作品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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