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学】散文|关玉梅|小叶章的故乡

发布于 2021-11-23 17:41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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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玉梅,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65年11月生于黑龙江省宝清县十八里乡高家村。现为宝清县作家协会主席。出版散文集《那片荷》《鸟非鱼》。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散文百家》《读者》(原创版)《北方文学》《星星诗刊诗》《散文诗》《诗选刊》《中国民航报》《青岛文学》《延河诗歌特刊》《岁月》等。散文诗收录2016、2017散文诗年选,王幅明主编《蝴蝶翅膀上有星辰闪烁》百年女性散文诗选;有散文作品获得2020年黑龙江省作家协会“打赢脱贫攻坚战、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主题征文”一等奖、黑龙江省总工会第七届书香“三八”征文一等奖、世界华文散文诗大赛“记住乡愁”优秀奖、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办“傅雷家书”全国征文二等奖等。

小叶章的故乡

关玉梅(黑龙江省)





父亲说小叶章的骨头最硬。

四十年后,我长到父亲当年说这话的年龄时才慢慢懂得。

一棵草于一个时代,是莽莽荒原的一个细胞,于那个时代的人就是活着的希望和生存要素。

当我迫切地回到村庄,寻找屋顶上的小叶章时,它们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红瓦青砖。

小叶章是一种草的名字,禾本科植物,六七十年代前农村普遍用做泥土房的苫房草。此外,也可做牲畜饲料和烧火引柴。

在我眼里,小叶章是农耕村落泥草房的标志性符号,它是有灵魂的。
春天,第一抹新绿最先从地表露头,那是草活了。小叶章摇摇晃晃地铺满沼泽、湿地,它是覆盖在黑土地上的绿毯子;冬天,它是戴在泥草房上的裘皮帽子。在村民眼里,它更是御寒的草、救命的草、能够挤出奶的草。那一幢幢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金光的泥草房,伴随着袅袅升腾的炊烟、鸡鸣狗吠的夜晚,演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

父亲说,没人会记得一棵草,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像在暗示没人记得他一样;父亲也说,村里人的命是草,不值钱。

蜗居在钢筋水泥浇筑的火柴盒大小的屋子里,奔波于柴米油盐吃喝拉撒的日子中,疲惫于紧张的工作和繁杂的人际关系束缚时,对故土的思念愈加强烈,只有夜晚的梦是柔软的、有希望的。


多少个不眠夜,那些摇曳在梦中的小叶章,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草甸子、野花儿、河流、村庄、构成了全景式的村落影像,我们奔跑在村街的拐角、村口的高粱地、村民的果园,童年的所有美好都不约而同涌上心头。

小时候,三间泥草房里挤着一家七口人,夏天漏雨,冬天透风,我们盼着房顶上早一点换上新房草,可父亲身体不好,一年一年地拖下去,屋顶漏雨严重时,父亲会爬上房顶,在漏的地方塞些草,盖上一块塑料布,上面用石头木块压好,时间久了,黑褐色的房草长出深浅不一的绿苔藓,烟囱旁也会长出一两株草或几朵淡黄色的小花儿。岁月的尘埃,蓄满了房顶,成为它们生长的土壤,我惊叹于它们寄生在如此贫瘠的环境却开出绚丽迷人的花朵。

我爱这巴掌大的风景,有花儿盛开的日子就有希望。我甚至觉得那一株草、一朵花儿更像年幼的我们伸长着脖子看向外面的世界。

住草房的庄稼人都知道,苫房草很有讲究,苫房草一定要选择好,否则,春天雨季来临的时候就会漏雨。

我的家乡,苫房子主要用的草就是小叶樟。小叶樟未成熟时,水分大,韧性差,容易腐烂霉变;收割过迟,或者经秋霜打过,水分散失大,容易脆断,导致苫房草质量下降。因此有句谚语说得好:立秋忙打甸。割下的苫房草,略经晾晒,捆成把,码垛,等到来年开春备用。

我们家终于要苫房子了,这在农村是仅次于娶儿媳妇的大事!

记得那年八月,父母拉着我和弟弟去割苫房草。父亲赶着牛车,吱嘎吱嘎的车辙声划破了寂静的荒野。“驾、驾、、、、、、”父亲鞭打老牛的吆喝声在空气中回荡着余音。北方的初秋风有些凉,爸爸裹着棉袄,妈妈用棉被裹着弟弟,一家人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地朝东大甸子走去。


东大甸子,现在已成为国家自然保护区,位于大、小挠力河交汇处。我的家乡位于三江平原腹地,挠力河是我的母亲河,“挠力”源于伊彻满语“诺罗”,语意为源流不定。该区域素有“东大荒”之称,“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便是对“东大荒”的真实写照。

父亲先是把牛拴好,割些鲜嫩的草喂它,弟弟因为起早在车上睡着呢,母亲把弟弟身上的棉被掖了几下,嘱咐我看住蚊子,别咬着弟弟。

太阳圆圆的脸,刚好从地平线上探出来,一望无际的沼泽地如巨幅油画铺展在黑土地上,微风摇曳着草,一颗压着一颗匍匐而来,它们弯腰的姿势和村子里的村民一样虔诚,对土地怀有深深地敬意;那些红的、黄的、紫的、白色的野花儿穿插在草丛中,像极了碎花布,真想扯一块做衣裳。

父母弯腰挥舞着镰刀,镰刀所到之处留下齐齐的草根,像是给地面剃了个板寸。一会儿冒出个头,一会儿又被草浪淹没,只有刷刷的割草声回荡在无尽的草深处,偶尔也会惊动草丛深处的鸟儿,忽地串向天空飞向远方。小叶章的花穗黄绿色,仲秋季节开得正茂,湿漉漉的草地飘荡着淡淡的甜甜的花香,弥散在空旷的原野,这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香啊!

我喜欢这无穷尽的沼泽湿地草原,历尽数亿年的地球变迁与物种淘汰,经历着生死轮回的考验和优胜劣汰的选择,最后,它们成长为“地球之肾,”维系着自然界的生态平衡。


三江平原是小叶章的故乡,十万官兵进发北大荒前,莽莽荒原还是一片处女地,以小叶章为主的沼泽湿地,夹杂着野豌豆、草玉梅、蚊子草、篷子草、野火球等数十种野生植物,百姓们亲切地称之为“五花草甸。”也是迄今为止,自然界不多的保存完好的植物基因库。

小叶章文静秀丽,它们主宰着草原的主色调,盛夏的草肥嫩鲜活,是牲畜的最爱,弟弟和我在时差上有差异,他总是早早赶着羊走出村口,披着星星回家。有一天我在写作业,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抬起头,见弟弟蹑手蹑脚站在我眼前,手里捧着一把野花儿,花间缀满嫩绿的草,看着弟弟粗糙的手、晒黑的脸,我不知道是因为一束花儿,还是因为弟弟,眼泪竟夺眶而出。年少的弟弟多像一棵小叶章草,嫩得能掐出水来,却因为贫穷的生活让他苍老了许多。

沼泽地中,我喜欢凸显的塔头胜过那些花儿。

塔头是一种高出水面几十厘米甚至一米的草墩,是由沼泽地里包含着小叶章在内的各种苔草的根系死亡后再生长,再腐烂,再生长,周而复始,并和泥灰碳长年累月凝结而形成的一座又一座类似单层宝塔的景观,俗称“塔头墩”或“塔头墩子。”长大后才知道,塔头年岁最长可达10万年。其生命胜过沙漠里的胡杨,是一种不可再生的天然植物“化石”。那些嫩绿的塔头像绿宝石一样不规则地镶嵌在水中,清净的水面映衬着它们的倒影,如一个个少妇站在水中,清洗乌黑的长发。塔头上最壮观的,有一种三棱苔草,春季绽放出像棉花球一样的花朵,粘在草尖上,随风摇曳,它们一片一片地独占着自己的领地,霸气地开着,气势磅礴,不可阻挡。

这些美好的花草构成了安置我灵魂的城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一棵棵草讲着它们的前世今生。

然而,就是这些科学家称之为“宝贝儿”的湿地塔头很大一部分变成了八十年代后的万亩良田。

晌午,我们坐在坝上,远远望去,父母拖着疲惫的身影回来啦,他们的裤腿已湿透到膝盖,球鞋灌满了水,走起路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父母就着咸菜吃干粮,把鸭蛋鸡蛋留给我和弟弟。父亲一边嚼口干粮,一边磨镰刀;母亲则躺在地上直直腰板。我看到父亲的绑腿布松开了,手上密密麻麻被草割破了很多细小的口子;母亲的鞋也是湿的,裤脚裂开一处大口子,一只小虫正沿着口子处向上攀爬,我正准备抓住它掐死,妈妈伸过手来说,放它走吧,它也是一条命。

贫穷的生活练就了父母坚韧的性格和与人为善的胸怀,他们草一样的隐忍与坚韧影响着我的一生。


傍晚的云霞特别好看,霞光照到哪里,哪里就五彩缤纷。父母把捆好的草一个个抱在车上,整齐地码起来,用绳子捆好,我和弟弟坐在草堆的最中央,父亲赶着车,母亲坐在一旁和太阳一起淹没在夜色中。
如此往返半月有余,我家的苫房草终于备齐,明年开春就可以苫房子了。

“苫房子”那天,场面极其宏大,全村的老少爷们齐上阵,凡是有劳动能力的男人差不多都来了;女人家也不示弱,东家送盆米,西家送盆面,张家送鸡蛋,李家送白糖,还有的送各种蔬菜,一篮子一篮子摆在院子中央,活像一个菜市场。

好的泥草房能使用七八十年都不会坍塌。苫房时,虽然选择了小叶章,但也不能鱼目混珠。男人们屋外选房草,一部分人铡草,一部分人传递,一部分人在房顶铺草。铡草人要梳掉草捆中夹杂着的小细草,然后用铡刀铡去草的根部,小叶章坚硬的杆齐刷刷露出来了,它们如一根根坚硬的骨头,抽去皮毛和鲜血,依然铁骨铮铮。传递的人开始在房子与地面间竖起长木梯,分别站在不同的位置传草,他们传草的姿势优美娴熟,像传球一样精准。房顶上铺草的人技艺是最棒的,他们要保证房子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不漏雨,他们小心翼翼,从房檐开始一层一层按房顶的坡度循序渐进向上铺展开来;女人们则在屋里摘菜做饭,有爱开玩笑的会和外面的男人嬉笑对骂,女人的笑声、炒菜的香味儿从茅草房中升腾出来,那场面至今难忘。

房子苫好了,四周的外墙也厚厚地抹了一遍,泥草房焕然一新,阳光照在新苫的房草上,金光闪闪。我们在院子里蹦啊、跳啊。那些从房屋上拆下来的褐色小叶章被父母整齐地摞在一起当作烧火引柴用。

小叶章从春天四月初萌发,五六月生长旺盛,七月抽穗扬花,八九月份形成越冬草,它们自我生长,自我管理,周而复始,演绎着一颗种子顽强的生命历程,它是北方黑土地上的神啊,是淳朴的乡亲赖以生存的物质和精神家园。小叶章用尽一生,最后燃烧成一抹灰烬,散发着余热,温暖着茅草屋,温暖着朴实的村民,而那些被大雪覆盖的腐蚀草,200天后,根部又将重现新的嫩芽、又将形成浩渺的草原、又将滚动着海浪样的花朵,占居着北方的盛夏。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为什么我的梦里总是浮现出风中摇曳的小叶章、草间五彩纷呈的野花儿、一簇簇婆娑起舞的塔头,原来,我的灵魂和筋骨早已长成了它们的模样。

我喜欢每一株草,历尽千万年的生死轮回,生生不息,形成燎原之势,虽生于卑微,但死于壮阔,虽胸襟弱小却容纳百川,在最贫瘠的土地长成最曼妙的风景。我想到我的父母和我的乡亲们,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像一株株草,紧紧抓着土地刨食,春夏秋冬,风餐露宿无怨无悔。

泥草房虽比不上江南小镇的青砖黛瓦端庄气派,但却是北方村民千百年来不可替代的生存要素,是人类从原始懵懂走向文明富裕的重要阶梯;每一颗来自沼泽湿地的小叶章无不以它们的质朴、善良,发挥着作用,为这块黑土地上的人们遮风挡雨、避寒祛暑。

走在错落有致的泥草房间,内心宁静淡泊,一棵草的的原生态,一棵草的平常心教会了我活着要简约单纯。每当看到这些泥草房,我都无比亲切。摸着泥草房的墙体,望着整齐的苫房草,凝视房檐下燕子垒的窝,我都会潸然泪下。

记忆中的村庄,清一色的泥草房,有着青石板的小桥,袅袅升腾的炊烟,趴在屋门外的狗,竖起嗓子打鸣的公鸡。最重要的,村庄是走出去的村庄人的灵魂家园,是每一个游子安放乡愁的故土,哪一天,他们累了、倦了想回来,住在泥草房里,睡在热土炕上,守着一盆火、守着一份亲情,就守住了一份踏实、守住了一份乡愁。

我并非排斥现代化的小康村庄,人类进步和社会发展是必然的趋势,我渴望那些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过上富裕日子,我也知道,那些泥草房迟早要退出历史舞台,然而,它带给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的温暖与快乐早已根植于灵魂深处,生长在坚硬的骨头里。


来原中国诗歌学会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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