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长期中国现当代艺术音乐的乐迷,我多年前曾有一问:为什么当代音乐很少写当代生活?一眼望去,或挖掘传统,或探究哲理,或勾勒意境,多是远离日常的。本来,任何事情进入专业领域,如此也是合情合理。对于外行来说,停留在“热心接受、似懂非懂”的程度,似乎也就尽到了作为外行的义务。这大概就是常说的“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吧?那么,一直尝试把生活写进音乐的作曲家,境遇又如何呢?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和它的“团魂”——作曲家、指挥家金承志就是当下再好不过的样板。“彩虹”和金承志已经很透明了。作品好听好懂,无需分析;演出场场爆满,体验独一;上接采访,毫不神秘;下闯综艺,跨圈顺利。甚至可以打趣说,若以曝光量乘以成员人数计,“彩虹”应该是近五年来音乐团体里稳霸龙头的。
然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行业对“彩虹”这个现象保持缄默,那就是古典音乐。似乎在金承志手上,合唱艺术从古典音乐殿堂里逃逸了,成了那只染上了黑色的绵羊——“彩虹”的团长许诗雨对我说,一次想报名参加某个音乐奖项时,“彩虹”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分类。所以,原来,在音乐艺术里,“彩虹”所歌唱的生活竟然是一个新的分类哦?“彩虹”成立于2010年;2016年,凭借《张士超你昨天晚上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在哪里了?》《感觉身体被掏空》获得;如今,他们依然以多样的原创合唱作品及充满特色的表达方式吸粉无数。
“彩虹”的每一次演出都是饱满到让人打嗝的体验。开场前就有令人捧腹的加戏,最出名的也许是“字幕机”这个角色。拟人化的字幕机一边在投影上打出字幕,一边以理直气壮的二次元少女音戏仿新闻播报,并大喊三遍:“谁要是敢开手机,我们全场都瞪你。”有这样极具画面感的戏谑开场,谁会放不下身处音乐厅的戒备感,或不因荒诞的归谬法而认真对待音乐会礼仪呢?
演出本身则是快节奏的情绪过山车。好听的歌和好笑的即兴段子交替,令人笑得宣泄,哭得沉浸;在人人都可以安全地卸下情感防线的时刻,长篇套曲中多样化的情绪和氛围——哪怕是属于现代音乐的实验性段落,也不再让人难以接受。而演出最后的几首加演,氛围之热烈堪比演唱会;在这热烈之中,又有让人泪目的固定曲目——在观众机闪光灯营造的“星空”下,台上台下全场大合唱“彩虹”的团歌《彩虹》。“开音乐会并不是为了展现排练的成果,而是努力排练,根据现场的气氛、自己的情绪、观众的状态,做出符合这场音乐会绝无仅有的演出。”(客席指挥相泽直人言)
歌好听,段子好笑,互动好玩,在一不小心就长达3小时的演出后,还能拿着珍藏级制作的节目册疲倦却满足地回家,这就是“彩虹”独家的音乐会体验:“彩虹”要求你在必要的时候正襟危坐、认真聆听,但他们有千百种方法让你开开心心地自动成为一名最好的观众,并带着满心的温暖和净化(catharsis)回到家。不少报道把“彩虹”定性成“网红合唱团”,也有不少路人视其走红为炒作的结果。
加班狗、单身喵、破车、米店、春节逼婚、夏天热疯……这些零碎的日常不往夸张、极致了做,要成为焦点,变成新闻,似乎是不可能的。但这样想,实在是低估了生活本身。“彩虹”和“网红”的根本区别在于,“网红”所制造的景观(spectacle)甚至奇观是远离生活的,它的有趣建立在“生活本身是无趣的”这一判断之上;而“彩虹”的歌所叙说的,恰是“生活是有趣的,让我们来看看它可以如何有趣吧”。在金承志笔下,不快的日常(比如加班)被归谬既而消解,愉快的日常则被提炼成理想的画面。因此可以说,“彩虹”的歌源于生活、关于生活又高于生活,除非你觉得生活非得是低到尘埃里还开不出花来,非得靠奇观来拯救。可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呢?正因为抓住了人们的这种再普遍不过的心态,“彩虹”才能如此受欢迎;其中一个结果就是,当初爆红的三首“神曲”——《“张士超”》《感觉身体被掏空》《春节自救指南》——如今已经排不进“彩虹”热门的前十,早就被后来的一些没有爆点却润泽人心的歌取代。我喜欢成群的野鸭,我喜欢凌乱的书架。清风的露台,远处的灯海。(《我喜欢》)
啊,夏天的梦,是什么颜色的呢?是微微踮起的脚尖。是海岸线上的尖叫。(《夏天的梦是什么颜色的呢》)三里路,上下天涯。窗台下,又插新花。红尘几多人,分离又谁人肯。阿妹哟,阿妹哟,慢些走。(《阿妹》)金承志以对当下的,恰恰消解了音乐中“通俗”与“艺术”的对立。无论他的歌就风格而言应当归属“浪漫派”还是“现代音乐”,是恶搞真正的日常,勾画理想的日常,还是遥想故去的民俗,细节丰富的歌词和情感饱满的音乐都能直接勾连感官,跨过音乐学术造成的知识和经验壁垒。换言之,老金的歌,不需要准备,去听就是了。知识性和艺术性都能最明白而隐形地体验到,到底是什么,在哪里,不重要。所以“彩虹”不仅不需要炒作,还可以一步一个脚印地把生活做出花来。《“张士超”》的官摄视频第一次让世人知道“彩虹”演出现场的不拘一格,那当时仍然无籍籍名的“彩虹”为什么能有这样制作成熟、远超行业平均水准的视频?科班出身的金承志又怎么想到要打造如此不拘一格的演出现场,仅仅是为了发挥他作为“段子手”的功力吗?在演出现场讲段子这种有违主流音乐会秩序的行为又能如何不仅不影响、反而提升了观众对音乐的体验?“彩虹”的答案朴实无华,甚至略显枯燥:一切动作最初都是为了解决现实问题。就像“彩虹”的成立是为了演唱团员自己的作品,“彩虹”最早的演出都是按学校时间表安排的“汇报演出”,一年两场,票房也主要靠亲友团;成名前就录音、录像,一是因为恰好有资源,二是因为要留档和送礼,不料却成就了《张士超》的传播。演出现场出现字幕机,化身段子手,不是因为金承志爱玩。实际上是主动调节观众的情绪,让听了一整场严肃作品的观众,可以结束在一首比较轻松有记忆点的作品上。这也是逐渐摸索形成的结果。一般音乐会上,表演者会以艺术的名义居高临下地规训观众,让其遵守音乐会礼仪。相比之下,“彩虹”对观众的引导尊重了观众的感受,调动了观众的感官,打破了旨在保护音乐专业性和艺术感的音乐会仪式,却更好地呈现和保护了音乐自身。而“艺术性”仿佛随后就水到渠成了。早在2018年的《白马村游记》里,金承志没有写当下的日常,而是以民国时期的一位落魄文人的视角,虚构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村庄的种种日常。对这部作品,上海音乐学院的陶辛教授评道,它“以当代艺术家的视角承续历史、映照深厚的中国音乐传统与历史文脉”。套用本文文首列举的我国作曲家创作主题则可以说,这部作品重构了民俗,承续了传统,探究了人生哲理,也勾勒了深幽的意境。但因为它立足于日常,采用的依然是普普通通的人的视角,即便是手法最为现代的乐章,也没有人觉得“听不懂”。日出东山,明明云水边,佛光普照,煌煌天地间,七宝庄严,小山藏世界。(《净光山晨景》)长夜雪满天为吾披肩,大唐好儿郎气贯昊天。(《玉门关》)空堂打钟环山七声,云蔽江月花吹千雪。(《南浦云》)被问及创作灵感来自何处时,金承志说创作“就像写日记”,“把音乐当成我的一个可以让情绪有一个去处的一个表达方式”。而作品紧贴生活、口语化,对谱曲和演唱也并非没有挑战。“最难的是有一些情绪性的演奏法。可能意大利人看到一个意大利术语,他就是很天然地做出来;可是比如说,大家并不是专业音乐出身的人的话,他会对这个语境比较远一些。我们就会使用一些更日常化的,更能够听得懂的,比如像你认识的某一个人,我会拿团里面举例子,甚至就是要细微到他们一定能够感知到这个感性的情绪是什么的程度,我才会把它写上去。这个其实是一件挺好玩的事情。”最新的套曲《星河旅馆》是金承志目前规模最大、最具故事性、情节最为连贯的作品,他本人称之为“音乐小说”,我认为它还是一部“教育小说”(Bildungsroman):落魄的主人公在如梦的星际旅行中遭遇各色奇人奇事,最终重新觉醒。“我做了一些尝试。我在里边加入了非常多的与小说结合的念白部分,这个是我认为我想要去做一些突破,想要让本来的合唱能否再跟其他艺术门类发生关系,比如话剧,比如说小说等等。那我在想:我们的边界到底在哪里?”至于从音乐作品衍生而来的视觉艺术,包括《白马村游记》特制的书法作品、《星河旅馆》的插画和为所有作品设计的唱片封面,以及一些舞台表演,一切都是脱胎于音乐本身的产物。金承志喜欢创作时若即若离的状态,“你看着万家灯火,同时你不参与其中,你把它记录下来”,他的作品有着非凡的、电影镜头般的场景感,就好像他本来是一台摄像机,却将摄得的场景转译成词句和音乐,而一经音乐抽象,视觉也更自由而丰富了。金承志和“彩虹”依靠最朴素的感知,怀着最朴素的目的,为了音乐,为了照顾台上和台下的所有人,打破了行业演出惯例和观念壁垒,创作了亦庄亦谐的作品,打造了丰富可感的演出和周边产品,打通了有效的传播渠道,最终得以展现的,是认真生活着、工作着、观察着的人本来就有的多样性。这一多样性包含了金承志和“彩虹”作为创作者和表演者的专业性,作为市场化演出团体的运作能力,以及作为成长于多元文化之中的年轻人的跨文化想象力和创造力。
“彩虹”成就这一切的出发点朴实无华,过程也是自然而然。如今,“彩虹”每一部新作的揭幕都依然令人引颈期盼。《爱乐》2021年第12期
爵士:纪念爵士钢琴家卡普斯汀(石榴木)
犹太音乐:别离与重生(王竞尧)
琴学:一触即逝:略叙高罗佩与中国琴学(伊闻)
诗歌:片刻的音乐(陈黎)
乐评人的自我修养:里帕蒂乐评选摘(段召旭)
换个角度观察LP时代(张可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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