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问道语文课】| 曹禺“序”《雷雨》+ 陈思和“读”《雷雨》

发布于 2021-03-29 05:32 ,所属分类:知识学习综合资讯



《雷雨》序
曹禺

我不知道怎样来表白我自己,我素来有些忧郁而暗涩,纵然在人前我有时也显露着欢娱;在孤独时,却如许多精神总不甘于凝固的人,自己不断地来苦恼着自己。这些年我不晓得“宁静”是什么,我不明了我自己,我没有古希腊人所宝贵的智慧——“自知”。除了心里永感着乱云似的匆促,迫切,我从不能在我的生活里找出个头绪。所以当要我来解释自己的作品,我反而是茫然的!

我很钦佩,有许多人肯花费时间和精力,使用了说不尽的语言来替我的剧本下注脚。在国内这次公演之后,更时常有人论断我是易卜生的信徒,或者臆测剧中某些部分,是承袭了Euripides的Hip-polytus或Racine的Phedre的灵感。认真讲,这多少对我是个惊讶。我是我自己——一个渺小的自己!我不能窥探这些大师们的艰深,犹如黑夜的甲虫想象不来白昼的明朗。在过去的十几年,固然也读过儿本戏,演过几次戏。但尽管我用了力量来思索,我追忆不出哪一点是在故意模拟谁。也许在所谓“潜意识”的下层,我自己欺骗了自己。我是一个忘恩的仆隶,一缕一缕地抽取主人家的金线,织成了自己丑陋的衣服,而否认这些退了色(因为到了我的手里)的金丝,也还是主人家的。其实用人家一点故事,几段穿插,并不寒伧。同一件传述,经过古今多少大手笔的揉搓塑抹,演为种种诗歌、戏剧、小说、传奇,也很有些显著的先例。然而如若我能绷起脸,冷生生地分析自己的作品(固然作者的偏爱总不容他这样做),我会再说,我想不出执笔的时候,我是追念着哪些作品而写下《雷雨》。虽然明明晓得能描摹出来这几位大师的遒劲和瑰丽,哪怕是一抹,一点或一勾呢,会是我无上的光彩。

我是一个不能冷静的人,谈自己的作品恐怕也不会例外。我爱着《雷雨》如欢喜在溶冰后的春天,看一个活泼泼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跃,或如在粼粼的野塘边偶然听得一声青蛙那样的欣悦。我会呼出这些小生命是交付我有多少灵感,给予我若何兴奋。我不会如心理学者立在一旁,静观小儿的举止,也不能如试验室的生物学家,运用理智的刀来支解分析青蛙的生命。这些事应该交与批评《雷雨》的人们。他们知道怎样解剖论断。哪样就契合了戏剧的原则,哪样就是背谬的。我对《雷雨》的了解,只是有如母亲抚慰自己的婴儿那样单纯的喜悦,感到的是一团原始的生命之感。我没有批评的冷静头脑,诚实也不容许我使用诡巧的言辞,狡黠地袒护自己的作品。所以在这里,一个天赐的表白的机会,我知道我不会说出什么。这一年来批评《雷雨》的文章确实吓住了我,它们似乎刺痛了我的自卑意识,令我深切地感触自己的低能。我突地发现它们的主人了解我的作品,比我自己要明晰得多。他们能一针一线地导出个原由,指出究竟,而我只有普遍地觉得不满、不成熟。每次公演《雷雨》或者提到《雷雨》,我不由自己地感觉到一种局促,一种不自在,仿佛是个拙笨的工徒,只图好歹做成了器皿,躲到壁落里,再也怕听得雇主们挑剔器皿上面花纹的丑恶。

我说过我不会说出什么来。这样的申述,也许使关心我的友人们读后少一些失望。屡次有人问我《雷雨》是怎样写的,或者《雷雨》是为什么写的,这一类的问题。老实说,关于第一个,连我自己也莫明其妙。第二个呢?有些人已经替我下了注释。这些注释有的我可以追认,——譬如“暴露大家庭的罪恶”。但是很奇怪,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也许写到末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抑压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然而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雨》一个模糊的影象的时候,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

《雷雨》对我是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雷雨》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我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我不能断定《雷雨》的推动是由于神鬼,起于命运或源于哪种显明的力量。情感上,《雷雨》所象征的,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天地间的“残忍”。(这种自然的“冷酷”,可以用四凤与周萍的遭遇和他们的死亡来解释,因为他们自己并无过咎。)如若读者肯细心体会这番心意,这篇戏虽然有时为几段较紧张的场面或一两个性格吸引了注意,但连绵不断地、若有若无地闪示这一点隐秘,——这种种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管辖。这主宰,希伯来的先知们赞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命运”,近代的人撇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直截了当地叫它为“自然的法则”。而我始终不能给它以适当的命名,也没有能力来形容它的真实相。因为它太大,太复杂。我的情感强要我表现的,只是对字宙这一方面的憧憬。

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的需要。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时常不能自己来主宰着。受着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的,——机遇的,或者环境的——捉弄。生活在狭的笼里而洋洋地骄傲着,以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物,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么?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所以我最推崇我的观众。我视他们,如神仙,如佛,如先知。我献给他们以未来先知的神奇。在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危机之前,蠢蠢地动着情感,劳着心,用着手。他们已彻头彻尾地熟悉这一群人的错综关系。我使他们征兆似地觉出来这酝酿中的阴霾,预知这样不会引出好结果。我是个贫穷的主人,但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升到上帝的座,来怜悯地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泽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周萍悔改了“以往的罪恶”,他抓住了四凤不放手,想由一个新的灵感来洗涤自己。但这样不自知地犯了更可怕的罪恶,这条路引到死亡。繁漪是个最动人怜悯的女人。她不悔改,她如一匹执拗的马,毫不犹疑地踏着艰难的老道。她抓住了周萍不放手,想重拾起一堆破碎的梦,救出自己,但这条路也引到死亡。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自一面看,《雷雨》是一种情感的憧憬,一种无名的恐惧的表征。这种憧憬的吸引,恰如童稚时谛听脸上划着经历的皱纹的父老们,在森森的夜半,津津地述说坟头鬼火,野庙僵尸的故事。皮肤起了恐惧的寒栗,墙角似乎晃着摇摇的鬼影。然而奇怪,这“怕”本身就是个诱惑。我挪近身躯,咽着兴味的口沫,心惧怕地忐忑着,却一把提着那干枯的手,央求:“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所以《雷雨》的降生,是一种心情在作祟,一种情感的发酵,说它为宇宙作一种隐秘的理解,乃是狂妄的夸张。但以它代表个人一时性情的趋止,对那些“不可理解的”莫名的爱好,在我个人短短的生命中是显明地划成一道阶段。

与这样原始或野蛮的情绪俱来的,还有其他的方面,那便是我性情中郁热的氛围。夏天是个烦躁多事的季节,苦热会逼走人的理智。在夏天,炎热高高升起,天空郁结成一块烧红了的铁,人们会时常不由己地,更归回原始的野蛮的路,流着血,不是恨便是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是走向极端,要如电如雷地轰轰地烧一场,中间不容易有一条折衷的路。代表这样的性格是周繁漪,是鲁大海,甚至于是周萍,而流于相反的性格,遇事希望着妥协,缓冲,敷衍便是周朴园,以至于鲁贵。但后者是前者的阴影,有了他们,前者才显得明亮。鲁妈,四凤,周冲是这明暗的间色,他们做成两个极端的阶梯。所以在《雷雨》的氛围里,周繁漪最显得调和。她的生命烧到电火一样的白热,也有它一样的短促。情感,郁热,境遇,激成一朵艳丽的火花。当着火星也消灭时,她的生机也顿时化为乌有。她是一个最“雷雨的”(这是我杜撰的,因为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性格。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极端”和“矛盾”是《雷雨》蒸热的氛围里两种自然的基调,剧情的调整多半以它们为转移。

在《雷雨》里的八个人物,我最早想出来的,并且也较觉真切的,是周繁漪,其次是周冲。其他如四凤,如朴园,如鲁贵,都曾在孕育时,给我些苦痛与欣慰。但成了形后,反不给我多少满意。(我这样说,并不是说前两个性格已经成功。我愿特别提出来,只是因为这两种人抓住我的想象)。我喜欢看周繁漪这样的女人,但我的才力是贫弱的。我知道舞台上的她与我原来的企图,做成一种不可相信的参差。不过一个作者,总是不自主地有些姑息。对于繁漪,我仿佛是个很熟的朋友,我惭愧不能画出她一幅真实的像,近来盼望着遇见一位有灵魂有技能的演员扮她,交付给她血肉。我想她应该能动我的怜悯和尊敬,我会流着泪水哀悼这可怜的女人的。我会原谅她,虽然她做了所谓“罪大恶极”的事情,——抛弃了神圣的母亲的天责。我算不清我亲眼看见多少繁漪。(当然她们不是繁漪,她们多半没有她的勇敢。)她们都在阴沟里讨着生活,却心偏天样的高。热情原是一片浇不熄的火,而上帝偏偏罚她们枯干地生长在砂上。这类的女人,许多有着美丽的心灵。然为着不正常的发展,和环境的窒息,她们变为乖戾,成为人所不能了解的。受着人的嫉恶,社会的压制,这样抑郁终身,呼吸不着一口自由的空气的女人,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不知有多少吧。在遭遇这样的不幸的女人里,繁漪自然是值得赞美的。她有火炽的热情,一颗强悍的心,她敢冲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兽的斗。虽然依旧落在火坑里,情热烧疯了她的心,然而不是更值得人的怜悯与尊敬么?这总比阉鸡似的男子们,为着凡庸的生活,怯弱地度着一天一天的日子更值得人佩服吧。

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他迷上了繁漪,他说她的可爱不在她的“可爱”处,而在她的“不可爱”处。诚然,如若以寻常的尺来衡量她,她实在没有几分动人的地方。不过聚许多所谓“可爱的”的女人在一起,便可以鉴别出她是最富于魅惑性的。这种魅惑不易为人解悟,正如爱嚼姜片的,才道得出辛辣的好处。所以必须有一种明白繁漪的人,才能把握着她的魅惑。不然,就只会觉得她阴鸷可怖。平心讲,这类女人总有她的“魔”,是个“魔”便有它的尖锐性。也许繁漪吸住人的地方,是她的尖锐。她是一柄犀利的刀。她愈爱的,她愈要划着深深的创痕。她满蓄着受着抑压的“力”,这阴鸷性的“力”,怕是造成这个朋友着迷的缘故。爱这样的女人,需有厚的口胃,铁的坚韧,岩似的恒心。而周萍,一个情感和矛盾的奴隶,显然不是的。不过有人会问为什么她会爱这样一棵弱不禁风的草。这只好问她的运命,为什么她会落在周朴园这样的家庭中?

提起周冲,繁漪的儿子。他也是我喜欢的人。我看过一次《雷雨》的公演,我很失望。那位演周冲的人有些轻视他的角色,他没有了解周冲,他只演到痴憨——那只是周冲粗犷的肉体,而忽略他的精神。周冲原是可喜的性格,他最无辜,而他与四凤同样遭受了残酷的结果。他藏在理想的堡垒里。他有许多憧憬,对社会,对家庭,以至于对爱情。他不能了解他自己,他更不了解他的周围。一重一重的幻念,茧似地缚住了他。他看不清社会,他也看不清他所爱的人们。他犯着年轻人Quixotic病,有着一切青春发动期的青年对现实那样的隔离。他需要现实的铁锤来一次一次地敲醒他的梦。在喝药那一景,他才真认识了父亲的威权笼罩下的家庭。在鲁贵家里,忍受着鲁大海的侮慢,他才发现他和大海中间隔着一道不可填补的鸿沟。在末尾,繁漪唤他出来阻止四凤与周萍逃奔的时候,他才看出他的母亲全不是他所想的那样。而四凤也不是能与他在冬天的早晨,明亮的海空,乘着白帆船向着无边的理想航驶去的伴侣。连续不断的失望绊住他的脚。每次失望都是一只尖利的锥,那是他应得的刑罚。他痛苦地感觉到现实的丑恶,一种幻灭的悲哀袭击他的心。这样的人即便不为“残忍”的无所毁灭,他早晚会被那绵绵不尽的渺茫的梦掩埋,到了与世隔绝的地步。甚至在情爱里,他依然认不清真实,抓住他的心的并不是四凤,或者任何美丽的女人。

他爱的只是“爱”,一个抽象的观念,还是个渺茫的梦。所以当着四凤不得已地说破了她同周萍的事,使他伤心的,却不是因为四凤离弃了他,而是哀悼着一个美丽的梦的死亡。待到连母亲——那是十七岁的孩子的梦里幻化得最聪慧而慈祥的母亲,也这样丑恶地为着情爱痉挛地喊叫,他才彻头彻尾地感觉到现实的丑恶。他不能再活下去,他被人攻下了最后的堡垒,青春期的儿子对母亲的那一点憧憬。于是他整个死了他生活最宝贵的部分——那情感的激荡。以后那偶然的或者残酷的肉体的死亡,对他算不得痛苦,也许反是最适当的了结。其实,在生前,他未始不隐隐觉得他是追求着一个不可及的理想。他在鲁贵家里说过他白日的梦,那一段对着懵懂的四凤讲的:“海,……天,……船,……光明,……快乐,”的话,那也许是个无心的讽刺。他偏偏在那样地方津津地说着他最超脱的梦,那地方四周永远蒸发着腐秽的气息,瞎子们唱着唱不尽的春调。鲁贵如淤水塘边的癫蛤蟆,晓晓地噪着他的丑恶的生意经。在四凤将和周萍同走的时候,他只说:(疑惑地,思考地)“我忽然发现,……我觉得,我好像并不是真爱四凤;(渺渺茫茫地)以前,……我,我——大概是胡闹”。于是他慷慨地让四凤跟着周萍,离弃了他。这不像一个爱人在申说,而是一个梦幻者探寻着自己。这样的超脱,无怪乎落在情热的火坑里的繁漪,是不能了解的了。

理想如一串一串的肥皂泡,荡漾在他的眼前,一根现实的铁针便轻轻地逐个点破。理想破灭时,生命也自然化成空影。周冲是这烦躁多事的夏天里的一个春梦。在《雷雨》郁热的氛围里,他是个不调和的谐音,有了他,才衬出《雷雨》的明暗。他的死亡和周朴园的健在,都使我觉得宇宙里,并没有一个智慧的上帝做主宰。而周冲来去这样匆匆,这么一个可爱的生命,偏偏简短而痛楚地消逝,令我们束不住情感,要呼出:“这确是太残忍的了。”

写《雷雨》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我的戏会有人排演。但是,为着读者的方便,我用了很多的篇幅释述每个人物的性格。如今呢,《雷雨》的演员们可以借此看出些轮廓。不过一个雕刻师,总先摸清他的材料有哪些弱点,才知用起斧子时,哪些地方该加谨慎。所以演员们也应该明了这几个角色的脆弱易碎的地方。这几个角色没有一个是一具不漏的网,可以不用气力网起观众的称赞。譬如演鲁贵的,他应该小心翼翼地做到“均匀”、“恰好”,不要小丑似地叫《雷雨》头上凸起了隆包,尻上长了尾巴,使它成了只是个可笑的怪物。演鲁妈与四凤的,应该懂得“节制”。(但并不是说不用情感。)不要叫自己叹起来成风车,哭起来如倒海。要知道过度的悲痛的刺激,会使观众的神经痛苦疲倦,再缺乏气力来怜悯。反之,没有感情做柱石,一味在表面上下功夫,更令人发生厌恶。所以应该有真情感。但是要学得怎样收敛、运蓄着自己的精力,到了所谓“铁烧得最热的时候,再锤。”而每锤是要用尽了最内在的力量。尤其是在第四幕,四凤见着鲁妈的当儿,是最费斟酌的。两个人都需要多年演剧的经验和熟练的技巧。要找着自己情感的焦点,然后依着它做基准,合理地调整自己,成了有韵味的波纹。不要让情感的狂风卷扫了自己的重心。忘却一举一动,应有理性的根据和分寸。具体说来,我希望她们不要嘶声喊叫,不要重复地单调地哭泣。要知道这一景落眼泪的机会已经甚多。她们应该替观众的神经想一想,不应刺痛他们,使他感觉倦怠,甚至于苦楚。她们最好能运用各种不同的技巧来表达一个可以错认为“单一的悲痛”情绪。要抑压着一点,不要都发挥出来。如若必需有激烈的动作,请记住,“无声的音乐是更甜美”,思虑过后的节制或沉静,在舞台上更是为人所欣赏的。

周萍是最难演的,他的成功要看挑选的恰当,他的行为,不易获得一般观众的同情,而性格又是很复杂的。演他,小心不要单调。须设法这样充实他的性格,令我们得到一种真实感。还有,如若可能,我希望有个好演员,化开他的性格上一层云翳,起首便清清白白地给他几根简单的线条。先画出一个清楚的轮廓,再慢慢地细描去。这样便井井有条,虽复杂而简单。观众才不会落在雾里。演他的人要设法替他找同情。(犹如演繁漪的一样。)不然,到了后一幕便会搁了浅,行不开。周朴园的性格比较是容易捉摸的。他也有许多机会做戏,如喝药那一景,认鲁妈的那一景,以及第四幕一人感到孤独寂寞的那一景,都应加一些思索,(更要有思虑过的节制,)才能演得深隽。鲁大海自然要个硬性的人来演,口齿举动不要拖泥带水,干干脆脆地做下去,他的成功,更靠挑选的适宜。
这个本头已和原来的不同,许多小地方都有些改动。这些地方我应该感谢颖如,和我的友人巴金(感谢他的友情,他在病中还替我细心校对和改正!)。靳以、孝曾,他们督催着我,鼓励着我,使《雷雨》才有现在的模样。在日本的,我应该谢谢秋田雨雀先生,影山三郎君和刑振铎君,有了他们的热诚和努力,《雷雨》的日译本才能出现,展开一片新天地。
末了,我将这本戏献给我的导师张彭春先生,他是第一个启发我接近戏剧的人。

一九三六年一月
(原载《雷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1月版)




陈思和:细读《雷雨》

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正因为它能够对应世界性的主题和文化现象,所以中国现代文学完全有这个资格、有这个能力达到世界一流名著的水平。所以我就斗胆把曹禺的《雷雨》放到这样一个讲坛上去介绍。我一点没有妄自菲薄。我一直觉得,中国像鲁迅的小说,像曹禺的戏剧,完全可以达到世界一流的水平。什么是文学的标准?文学的标准只能有两种,第一,是对人性刻画的深度和人性所展示的丰富性。世界一流的文学,人性展示一定是丰富的,而不是单调的;第二,衡量一部文学作品的优秀与否,主要是看它表达这样一个主题的时候对于自己民族的语言运用得好不好,能不能将本民族的语言达到最大限度的丰富性与包含性。有很多好的主题,可是它语言用得疙疙瘩瘩的,这样的作品就很难评价它好。所以,我想,人性的深度和丰富性,以及语言的包容量和丰富,这是衡量文学的主要标准。那么,在这两个要求下,我认为,曹禺先生当时23岁时候写的《雷雨》,完全能够达到一个世界一流的水平。

《雷雨》的问世及其寂寞

《雷雨》发表的过程有点曲折。这是报端都有介绍的,但传来传去并不准确。曹禺当时是清华大学的学生,才二十出头。他写出剧本以后交给了他的好朋友、《文学季刊》的主编之一靳以。靳以拿去给这个杂志的另一个主编郑振铎看。郑振铎是一位资深学者,但他一下子不能判断作品的优劣,就说它“写得有点乱”,当然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写出来的剧本难免有点乱,靳以就把这个作品放下来,他怕别人说他是朋友徇私,不好意思再拿出来发表。不久,巴金从上海到北京,与靳以住在一起,靳以把剧本拿出来交给巴金读。巴金一看之后非常感动,马上推荐给主编,这样《雷雨》才发表在1934年出版的《文学季刊》上。发表以后,这个作品也没有社会上的反响。第一次上演《雷雨》是在日本,是一批留日学生在神保町一个大学的礼堂里,结果演出引起了轰动,然后再回到中国,引起中国的反响。这很奇怪,与曹禺的其他剧本发表情况正好相反,《日出》当时上演以后,天津《大公报》连续发了两个专版,请了南方、北方的一批名作家去讨论,是轰轰烈烈的,《雷雨》刚刚问世的时候相对来说是比较寂寞。

这种寂寞就影响了对这个作品的理解。一部作品发表以后总是需要有批评家去阐释和宣传,然后被别人慢慢认可。《雷雨》是非常难以被评论家接受和宣传的,它讲的是乱伦,连曹禺自己都说不清楚。《雷雨》出单行本的时候也定了一篇序,承认“这些解释有的我可以追认——譬如‘暴露大家庭的罪恶’”。“追认”这个词是什么词是什么意思?那可想而知,作者在创作时,脑子里也是一团混沌,也不清楚写的是什么东西。由于批评家没有办法去很好地分析、宣传、推荐它,所以这部作品的命运跟《日出》完全不一样。《日出》的主题非常清晰,它通过陈白露这个交际花的命运,写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社会,所以一发表就受到普遍欢迎。曹禺自己都有点模糊了,他好几次都说到,《雷雨》写得太紧张,里面让人喘不过气来,编得太像“戏”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太技巧化,比较“做”。曹禺这个说法影响了很多研究者,我看到很多讨论曹禺剧作的学者都是这样认为,《雷雨》太巧合,到了《日出》,曹禺才真正走向成熟,有的甚至说,曹禺早期学的是莎士比亚,到了《日出》就开始学契诃夫,层次更高了。但是,在我看来,《日出》是不能跟《雷雨》比的,《雷雨》在中国整个戏剧史上,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也没有一个作品能够跟它比的。好就好在,《雷雨》是一部谁也说不清的作品。一部伟大的作品必然是体现人性的极其丰富,那人性太丰富就说不清楚,正因为说不清楚,它才成为一部说不尽的伟大的艺术作品。

蘩漪与周冲:人性的两极

曹禺本人说过:“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雨》一个模糊的影像的时候,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种复杂而原始的情绪”,其中,“在《雷雨》里的八个人物,我最早想出的,并且也较觉真切的”(《雷雨》序),一个是蘩漪,这是作品中最恶毒、最激烈、性格最丰富的女人;可是,另外一个形象是谁呢?是周冲,是这个作品里最平淡、最单纯、最没有角色的一个小孩子。这两个人物引起了他的冲动,就使他创作了这样一个剧本。这不像有些作家,先要确立主题思想,写下剧本大纲,清清楚楚,然后一句句编台词。他是仅仅以一种冲动,在他脑子里活跃的两个人物,写下了这部作品。周冲给人的感觉是一身白,单纯得像小天使,而蘩漪是一身红,激烈如火、像魔鬼一样的女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对比,在人性之间就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张力,通过两极,窥探了人性的丰富和人性的深度。因此他写了这部作品。写到最后,曹禺先生自己都感到透不过气来,于是他又写下了一个序幕,一个尾声,来平息自己的感情。这就是一位作家创作时的真实思想。

再看这部作品的主题。很多人在评论《雷雨》时,都会认为它描写了一个大家庭的冲突,暴露大家庭的罪恶。在我看来,这部作品最难以启齿的问题就是人性犯罪。作品中写了三种乱伦:一是周萍和蘩漪的乱伦。在一个大家庭中,老夫少妻,相差20岁,丈夫是社会上的成功人士,每天忙于公务;年轻的妻子在封闭的家庭中非常苦闷。在故事发生前几年,丈夫前妻的儿子从乡下回到了这个家中,就是周萍,纯朴的周萍带了满身的乡土气息来到了这个家中,为蘩漪带到了清新的空气,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已经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人性的欲望因此复苏,于是她爱上了这个年轻人,便发生了这种不可逆转的人性的罪恶——后母和丈夫前妻的儿子发生了乱伦的情欲。

这也带出了第二宗乱伦罪。随着周萍逐渐长大,乱伦的恐惧也逐渐膨胀,同时,周萍受不了蘩漪——一个30多岁的女人有许多要求,很疯狂的爱,他想摆脱她的控制,摆脱罪恶的感觉。为了摆脱这种罪恶,他爱上了一个18岁的小丫头,单纯、朴素的四凤。不谙世事的清纯丫头与半是疯狂的半老徐娘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周萍当然舍弃蘩漪,而去爱那个小丫头。但是,四凤和周萍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两人不仅相爱,而且四凤已经怀孕,周萍从第一轮罪沦到了第二轮罪,即血缘的乱伦。这比前一个犯罪更严重。前者是**,这种家庭关系还是可以解体的,而第二轮犯罪是无法解体的。这是导致故事全部悲剧的原因。最后四凤的死,其实是自杀,她只能是这样,在当时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你让她怎么办,她有着不得不死的理由。周萍也只能自杀了。他与蘩漪奸情被揭发还能够逃走,还能够通过爱四凤来摆脱。可是当他发现事情结果非但没有拯救自己,反而陷入了更深一轮的罪孽后,他也别无选择,只能选择死路。故事发展到这里,就有悲剧不得不发生的理由。这里看上去很复杂,实际上完全符合逻辑推理,这就是悲剧的力量。悲剧的发生需要很多情节的推动,但其结果是必然的。

家庭的乱伦、血缘的乱伦,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悲剧?按照传统的说法,上辈子人造的孽,报应到了下一辈人的身上。周朴园年轻时和老妈子的女儿梅侍萍(鲁妈)的相爱并且有了两个孩子:周萍和鲁大海。但是,刚刚生下鲁大海的时候,周朴园家里就逼着他赶走了梅侍萍,鲁大海因为刚生下来觉得养不活了才允许她抱走。很多年后,故事中的人物在命运的安排下重新碰面,30年前的故事再次发生。这引出了第三宗罪主仆之间不正常的恋情,结果始乱终弃,女方被遗弃,导致不可收拾的悲剧。

《雷雨》通过一系列的罪完成了对人性的拷问。而这一系列的罪都和人的情欲有关。人的情欲的三道扭曲——主人和仆人关系的扭曲、后母和前夫之子间关系的扭曲、兄妹间关系的扭曲,构筑了三个悲剧,即社会悲剧、家庭悲剧、伦理血缘悲剧,构成了这部作品所有的冲突,导致了最终的悲剧结局。《雷雨》通过这三道情欲被扭曲,拷问人性深处的罪恶感。这个故事的说不清楚的地方也就在这里。故事太丰富了,内容太含糊了,社会冲突,家庭伦理、血缘关系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部异常丰富的悲剧。所有的人都不能够去清晰地分析这个作品。因此我们只能抓住今天我们能够分析的东西去理解它。

《雷雨》中一共只有八个人物,每个人物都有其丰富的性格,从而构成了整部作品的冲突。至今为止,优秀的评论家分析《雷雨》都是从分析人物着手。只有通过对人物的不同理解,才能进入对作品的不同理解,形成对作品的多元解释。

《雷雨》中最早引起作者创作冲动的是两个人物:周冲和蘩漪。周冲是一个极其单纯的人,在这部作品中最没有性格,是一张白纸,整个人如同在梦中。在舞台上他是一身白,正处于做梦的年纪——17岁,然后脑子里想的是“白色的帆张得满满的,像一只鹰的翅膀斜贴着海面在飞,飞,向着天边飞”,他对四凤有着朦胧的爱,但不强烈。他觉得所谓爱情就是要帮助别人,因此也会拿出零花钱给四凤读书。他也爱自己的父母,现在看来,周冲其实是一个幼稚的孩子。他是最不成熟、最简单的人物,看上云可有可无,但其实是非存在不可的。我觉得周冲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曹禺自己的影子。要一个二十几岁的初长成的青年,窥探如此丰富、严酷的命运和人性,压力实在太重。曹禺在窥探人性时充满了恐惧。所以他必须用一个小孩子的眼光去看整世界,来保持舞台上的感情平衡。在整个悲惨污秽的故事中,有一个天使存在,有一个纯洁无瑕的人存在;他是这个黑暗王国中的一道光明。污秽、残酷的社会背景中有一点朦胧的理想存在其间,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没有这丝理想存在,这部戏剧照样成立,但给人的感觉就是非常压抑的,没有一点亮色。虽然四凤也是一个花季少女,但加上她身上的罪孽比谁都重。一个无辜的女孩承担了最沉重的罪恶。所以整个社会就会让人感到喘不过气。这么黑暗的社会一定需要一点明亮,就像西方文学作品中的小天使形象一样。周冲也是非死不可的,单纯的理想在黑暗的社会中不可能继续存在下去,最美好的东西也会消失。但他的去世意义和四凤、周萍有所不同,四凤、周萍都是自杀,而周冲为了救四凤而牺牲自己。周冲的形象有些像无辜的羔羊,为了拯救别人献出了自己。他是整部作品中最高尚的人。如果没有周冲,《雷雨》的艺术境界都要低一个层次;有了周冲,整部作品就趋于一个完美的境界。

蘩漪的悲剧

在这部作品中,最重要的人物就是蘩漪,这是毫无疑问的。《雷雨》是一部悲剧,打开这部悲剧的钥匙在(鲁妈)手中。本来周朴园把30年前的悲剧掩盖得非常严实,但其中有一个破绽,就像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远远地飘来一个黑点,逐渐近了,变成乌云,开始电闪雷鸣,然后倾盆大雨,最终毁灭世界。这个故事当中一开始不存在问题,但是蘩漪因为跟四凤争夺情人,特意叫来了鲁妈,一开始大家就知道四凤的妈妈要来了,这之后会发生些什么?是一个悬念。事实上,这个家庭的矛盾就是当鲁妈慢慢从远方来到了周家而逐渐引发的。鲁妈就像是一把钥匙,一层层开启了所有的矛盾与悲剧,但在开启悲剧的过程中,鲁妈始终处于被动,因为开这把钥匙的手是蘩漪,家庭中所有悲剧都是蘩漪酿成的。蘩漪有自己的原则,她爱周萍,但周萍想要离开她,她才要梅侍萍到周家来。没想到鲁妈来了以后,发现这就是她30年前待过的周家,也发现了她的儿子和女儿的乱伦关系。之后转移到鲁妈的家里,周萍私自与四凤见面,这时蘩漪赶到,反锁了窗,使周萍暴露在众人面前。当时大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除了鲁妈,有一场就是她逼着女儿对雷雨发誓,“永远不见周家的人”,否则“天上的雷劈了我”。这也与最后四凤的死遥相呼应。这场戏写得非常激烈。我觉得这段戏把《雷雨》所有紧张、残酷的主题都表现得淋漓尽致。鲁妈的逼迫、四凤的毒誓也都因为蘩漪反锁了窗,结果导致了整个隐情爆发。这对姑娘心灵的折磨非常非常残酷,鲁妈明明知道女儿爱这个少爷,可是只有她知道他们是兄妹,他们是不能相爱的,所以她不得不用这种起毒誓的方法来束缚女儿。没想到,一步错了就步步错,最后导致无法挽回的大惨剧。这第三幕的矛盾发展中蘩漪是关键性的。第四幕,又回到客厅。四凤觉得自己已经没办法了,一定要跟着周萍走,周萍也无所谓了,决定带了四凤要走了,连鲁妈也同意了,她说:“你们这次走,最好越走越远,不要回头。今天离开,你们无论生死,永远也不许见我。”她明明知道他们是兄妹俩也不管了,保护女儿要紧,她毕竟是个母亲,觉得女儿到了这个程度,宁可让他们一走了之。这个时候,好像问题是可以解决了,可是蘩漪又像魔鬼一样出现了,因为蘩漪的原则是不让周萍走。她走投无路到连自己母亲的廉耻都不顾了,居然把这个小天使周冲拖出来,说:“你难道见着自己心上喜欢的人叫人抢去,一点儿也不动气么?”但是,周冲这个天使根本就不会去抢的,他看到那么丑恶的场景,就心痛地说:“我忽然发现……我觉得……我好像我并不是真爱四凤。”这个时候,蘩漪无可奈何,就把周朴园引了出来,说:“我请你见见你的好亲戚。”她只是想通过周朴园来制止周萍和四凤的出走,没料想周朴园本来做贼心虚,一看这个场景,以为是他和梅侍萍(鲁妈)30年前的奸情暴露了,他想先发制人,因为周朴园永远不错的,永远是个道德君子,所以他赶快想转为主动,就对周萍说“不要以为你跟四凤同母,觉得脸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伦天性。”结果得到了相应的效果,最受不了的就是四凤,她没想到她所爱的人是她的哥哥。这个时候悲剧就一发而不可收拾。

舞台上的蘩漪这个人完全是值得我们同情的。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心如死灰时突然得到了一个爱情,她要死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为此她毁灭这个世界都在所不惜,她最后连自己作为母亲的脸面、太太的脸面都不要,甚至于她跟周萍说到:“甚至于你要把四凤接来——一块儿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你不离开我。”她已经把自己降格到这么一个卑贱的地步,惟一的目标就是希望自己的恋人不要走,但周萍还是要走。所以,从蘩漪本人的悲剧性的性格来说,我是非常同情这个人的。我觉得在外国文学史上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人物,作为一个女性,她为了获得自己的幸福,已经把自己放到脚下去踩了,用这样的方法来挽回已经失败的爱情,可是最后还是挽回不了。但是,也就是这么一个可怜人,她每走一步,身边就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每走一步,就毁灭掉一些东西。最后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到这个地步,整个悲剧爆发出来。她都是无意的,因为在蘩漪眼睛里的只有周萍,她只希望通过她的方法把周萍拉住,可是导致的悲剧却是整个家庭的崩溃,三条人命。

所以,这个故事,我觉得好就好在这里,蘩漪具有双重人格,一方面她受欺负受得最深,她身上融注了几千年来中国妇女被压迫的苦难的地位,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的人物,就是把“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形象推到了极致。在西方的文学名著里面,像《罪与罚》里面也有一个妓女,她一生像抹布一样,到处被人擦被人踩,西方作家往往在这么一个人物身上赋予了一种神圣的光芒,这个人被欺凌、被压迫,遭遇各种苦难,可是这个人的人性是神圣的,虽然是个妓女,甚至是个杀人犯,可实际上是个神,最后灵魂是要升上天堂的。西方有一个基督教的背景,基督教的传统,是讲究赎罪的,讲究历尽苦难,最后得到灵魂的升华。所以在西方文学里面,这样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形象,她往往就是一个苦难的象征,她承受了各种各样苦难以后,她的灵魂就会升华,她会变得非常伟大,以忍受来完成对这个世界的创造。可是在中国,在一个二十几岁的中国作家就不是这样来写的,蘩漪一方面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历经了苦难,可同时这个人又是一个魔鬼,她恰恰是灾难性的,每走一步,灾难就往前推一步,她不是故意的,可是,这个悲剧就这么发生。所以这个人身上同时承担了一个“圣者”和一个“魔鬼”的双重的个性。我觉得,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命题。

在《雷雨》里面,作家写梅侍萍被赶出周家是27年前,因为鲁大海是27岁,蘩漪在27年前只有8岁,不可能嫁给周朴园,所以周朴园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才把梅侍萍赶走。这个女人是谁?这个剧本里一点都没有谈过,只知道她有点钱,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有没有生过孩子,是怎么死的,整个就是空白,在这个家庭里面一点东西都没有留下。周冲是17岁,我们假定蘩漪结婚以后第一年生孩子,那就是18年,蘩漪是17岁嫁给周朴园的,应该说还是个小姑娘。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这个家庭里面,周朴园对蘩漪是没有感情的。一个年纪比她大20岁的男人,周朴园已经至少经历了三个女人,至少生过两个孩子了。所以他的感情世界是相当浑浊的,与一个17岁还是一张白纸的小姑娘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元稹诗云“曾经沧海难为水”,17岁的蘩漪是很难走进37岁的成年人周朴园的心灵的,那等于说她被排除在爱情的门外。这样,一直到30岁左右,她才认识了周萍。这十三四年对一个女人来说,折磨是非常之大。整个故事没有写这一点,曹禺在这个剧本里只用了一个细节,就是吃药,因为说她有神经病嘛。可是,这个药很苦,她不想喝,男人一定要她喝,还叫周萍、周冲跪在她面前请求她喝。最后她没办法,就连着眼泪强咽着喝下去。然后她就对周萍说:“我希望你明白方才的情形。这不是一天的事情”,“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的凶狠”。大家可以理解,这吃药是一个象征。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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