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恒”杯全国小微散文征文大赛选刊

与一栋房子对望

■ 姚大伟

在李家祠堂身后那片空旷的阳光里，我蹲在一截挑起的大梁上，与一栋房子对望。

它倚着一栋破败的明清老建筑。脚边，是蔓延开去、一眼百米的断砖残瓦、建筑残骸。

车乱旗靡。

这样的场景，像是溃败的战场。仿佛它从百米之外，一路丢盔弃甲，失城失地。最后，终于无路可退。

作为一栋房子，它没有和机器对抗的资本。

命运先给了它：遗弃，毁坏，毁灭。然后，还要告诉它——你去：接受，忍受，被击倒。

它，显的那样虚弱。

这种虚弱跟它直面机器的高大个头和宽大腰身正好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整栋房子，松松垮垮的，仿佛个头越高大，骨子里的虚弱，暴露地就越彻底。

它不可能后退，反抗，躲藏。

它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属于自己的最后时刻一分一秒到来。

当那些挡在眼前的房子，一层一层如窗帘一样被一一挑尽。

当那些机器，意气风发，砍瓜切菜一样，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它惨白的面容，不久之后便会自动暴露在机器高举着的铁臂之下......

我抬眼望它。不讲话。不发出声音。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个一块砖，一片瓦，一个尚未倒下或者已经倒下的墙角。

我一直在克制自己抬手支下巴的习惯动作。因为，这个动作的侧面，极像是拆楼机高举着的机械臂架。

在一栋受尽惊吓，战战兢兢的房子面前，我得尽力避免一切误会的发生。

于是，我只是看着它。目不转睛。

有一瞬间，我觉得这栋房子极像是一个人，确切地说，它有着人的面孔——

宽宽的额头。高高的头颅。两个挑起来的耳窗，是一对招风耳；一顶层叠而下的砖瓦，确是一头卷发。

一样两只眼睛。一样一张嘴巴。

空洞的眼睛，是对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惊魂未定。张着得嘴巴。是对着南方的天空呐喊。还有一双闷在风里的耳朵。

只是，我听不到，它的声嘶力竭。

我的耳朵捕捉不到。

我只能看到它嘴角夸张，变形的线条。看到那双被死死捂着的耳窗。看到它脑后那片被强有力的声音，犁过一遍的鱼鳞状天空。

天空，高远，没有生灵飞过。

它的身后那栋青砖房是另一张脸。侧过去的脸。半面沧桑。还有青砖房身边并立的那几栋。一张张脸，齐向着西方。

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看不到那一张张面孔之下的血肉，筋骨。仿佛它们只是人的一张张弃壳。一如蝉、蚊子、蜻蜓的弃壳。

在我与它们对望的时候，我的眼前瞬间闪过一只只蝉蜕坠落秋风的画面。

它们的肉身和灵魂已经飞离，隐匿林中。

只有那些壳，那些曾经被遗弃在远离泥土的地方，现在又终于重新回归泥土的壳。我看见它在风中翻滚，如此地精致。面容，身姿......

除了脊背上开了一道口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害怕蝉、蚊子、苍蝇等一切可以蜕变的昆虫。我不明白幼虫和成虫是否真的拥有同一个灵魂？使用同一个大脑？

幼虫真得知道有一天它会展翅高飞？

我不敢想。我认为不是，却又没有不是的理由。

但，学用孟子推己及物的认知方式，想想幼虫上树时，它思想能到的极限，实在不过是为了躲避来自陆地的伤害，亦或是想拥有一览众山小的视线和胸襟。

我无法想象出，它一觉醒来，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感伤。

想想吧，几秒钟前，它的灵魂还在躯壳里彷徨，冲突，自己不断得否定自己。然后，一刹那，它“重生”了。

不是穿越。

我觉得它无法用自己现在的大脑，弄清它是谁。它有一双新的眼睛。新的躯体。新的灵魂。他不会知道它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

它不会知道，它该祭奠些什么，虽然，一睁开眼，就觉得若有所失。

它带着从前的面孔，却从此永别大地。

它现在属于天空。属于异乡。

它在天空的异乡，每一次鸣叫，都声嘶力竭。

......

我蹲下的时候。我的耳畔。一直充斥着蝉鸣。它左右着我的想象。我看着，眼前身后的战场。想着那一台台机器对这那些房子的围剿，想着它们横切，竖伐，叫嚣，奔突的时候。一定会有一段蝉鸣从烈日的背后喷涌而出。

那时候，机器之声，消隐。阳光之下，白灼。所有的画面被一栋倒下的房屋占据：它如纸片一样倒下。空空荡荡，摇摇晃晃。

蛀空了一样：糠。

在最后的时刻。它唯一能做的，只是保持站立的姿态。直直地摔向地面。

尘土飞扬。

这是它，作为一栋房子的，最后那一点态度和尊严。

现在，当我与它对视的时候，它把这点态度和尊严，怯生生地展露给了我。可我无法保护它，安抚它。我只能尽量不去伤害它——

只能远远地，蹲在一截挑起的房梁上，与它对望，屏住呼吸，不发出声响，像一块砖，一片瓦一样......

这是我的一份良善。

姚大伟，鲁迅文学院2021届青年作家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椿在》入围第三届三毛散文奖。

《东方文学》杂志

有意出版个人专集的文友

请加联系：jintian66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