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手足:浮沉的靴子_语文阅读

发布于 2021-09-12 18:38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姐,我的一只靴子进水了。”

我和弟弟并排走在一条没有景物的街道上,虽然看不见阳光的样子,但周遭是通透的,天光如镜,不辨时辰。没有雨,地上也没有水,弟弟穿着一双齐脚脖子的黑雨靴,说:“姐,我的一只靴子进水了。”

曾经一段时间,只要想起弟弟,这个梦就如影随形,心如针捻!弗洛伊德说,梦,最主要的意义,在于梦是梦者愿望的表达。但这个梦,于我不是——而是弟弟在看不见天光的地方,对我的呼唤和暗示。可睁开眼睛,夜幕如山,我翻不过去,若隐若现的,是弟弟大大小小的脚印……

一,少年识尽愁滋味

草长莺飞二月天,
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
忙趁东风放纸鸢。
清代诗人高鼎笔下,放学归来忙着放风筝的儿童,活灵活现的情景,多么美好!我猜,这个儿童与被下放时的我弟弟,大小不相上下吧?是啊,11岁,正当读书、放风筝玩儿的弟弟,却被下放了——除了4年前就关押在县公安局里的父亲,1970年初夏,我们家都被下放到了农村。

1970年6月,被下放的我们家:时年不到50岁的母亲,沧桑的岁月里,看上去像七老八十。她膝上的孩子,是我二姐的女儿,因在攀枝花的二姐忙于工作,就将孩子送到了乡下。后排左起:我弟弟、我三姐、笔者本人、我妹妹。从田畴里的谷垛看,拍摄于秋天

学龄儿童读书启蒙、青少年接受知识教育,在任何时代,都是家国大事。而每个人童年的经历,都难免影响一生。对年幼的幺儿,民国时期就是教书匠的母亲,不敢耽误地赶紧寻找到当地村小,将他送进了校门。似乎特别懂得母亲的心思,勤学的弟弟,转眼就以优秀的成绩完成了小学学业。然而,时值“工农兵学员”时代,升学不靠成绩,而靠“推荐”,根红苗正,是唯一标准。作为下放来的“黑五类”子女,弟弟毕业的小学,是不能推荐他进入中学校门的,这就意味着年少的他,只能回到生产队干农活挣工分。

眼巴巴看着同班同学即将齐刷刷走进中学校门,一个成绩优秀的少年,其自尊和不甘,是不难想象的。可戴着“帽子”的母亲不敢出面据理力争,她怕雪上加霜反倒匍匐不起。而如果认命,正值学龄的孩儿将就此毁掉一生!须知,我和我的三姐,就没能读完小学,从此再没走进过校门……感恩我的三姐,背着母亲收拾好的被褥,天还没亮,就带着年幼的弟弟,朝着老黄坡、小陡坡两座大山那面的区中学,孤注一掷地翻山越岭而去……

新生已经入学,学校正在举行开学典礼,弟弟的心呵,已经按捺不住地飞进了台下的人群!三姐终于伺机找到校长,话未出口泪先流地恳求他收下我们的弟弟:“他太想太想读书了,请您收下他吧!”看着我弟弟求生般童稚的眼睛,和风尘仆仆的他们,善良的校长动了恻隐之心。

被下乡的年幼弟弟

弟弟终于上了初中,全家欢喜得过年一样。而深知求学不易的弟弟,也从不辜负家人的期望。他非常珍惜每一天、每一堂课,不仅门门课目优秀,还当上了班级英语委员。文娱,他是校宣队成员,担纲独唱和领唱;体育,他是校乒乓球队成员,外出比赛总能争光夺冠,完全应了教育号召:德智体全面发展。有同学不禁私下议论:“这个小地主真是个天才!”可有几个知道,我弟弟是把他们玩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就连蹲茅厕,都在大腿上划拉英语单词呢。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啊,怎会没有想玩儿的时候?但每当冒出这个念头,他就想起母亲灯下“头悬梁”“锥刺股”的教诲,或拿出我送他的笔记本,看一眼扉页上稚拙的字迹:“今不易时机,读书须发奋!”

初中三年,弟弟学习刻苦,而生活更是艰苦。弟弟最盼又最怕的就是周六放学时刻。盼的是,马上拔脚回家与母亲、姐姐们团聚;怕的是,周日返校时,家里拿不出菜票钱,哪怕3角5角……弟弟在校的口粮,都是他从家里自己背去的,多半是自家磨的包谷面,交给食堂就兑换成包谷饭票,若带大米,就是米饭票,而菜票必须用钱买。在家里拿不出钱的日子,弟弟从食堂打了饭就往宿舍跑,背着同学就着母亲做的一点小菜和豆瓣酱下饭,就是馊了也省着吃。有同学奇怪,怎么吃饭总回宿舍呀?弟弟佯装轻松:“家里带的菜好吃着呢。”

那个年代,学校也是设有助学金的,但凡贫下中农的子女多少都有,并且有些人家,逢赶集还可以卖点鸡呀蛋的,而根本没有强劳力的我家,挣的工分,连所分得的口粮糊口都难,哪里还养得了鸡?现实是地主出身的我家,比时下的贫下中农,还穷得掉底!可是我们根本不敢向学校申请助学金,皇天后土,弟弟能够就读,已经过分、已属天恩!或许是祖传家教,再穷,懂事的弟弟也在心里忍着,在面上装着。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最难忘的,是那张初中毕业照。面对一生中最苦涩、最宝贵也是最美好的见证,这张照片的意义,对于弟弟来说,是里程碑一样地至高无上。可是他付不起3角钱,只能强忍着心里的疼,说,我不想要!

照片,可以不要,饭却不能不吃。毕业会餐,食堂杀了喂养的猪,每个学生只须交1角钱。弟弟找不出不能参加会餐的理由,更何况当时能吃顿肉,是多么地艰难啊!端起碗,弟弟心跳得像一个小偷,没有一分钱的他,涨红着脸,越吃,越害怕……一个要好的同学,看出了他的心思,悄悄替他交了这“笔”钱。为感激这位大恩大德、救苦难于水火的同学,分别时,弟弟将最心爱的一本书,送给了他留作纪念。

可还是因为该死的“推荐”,初中毕业后的弟弟,到底没能继续再上高中,虽然我和三姐,专门去找了那位同样是地主出身的王姓班主任,面对我们泪流满面的恳求,她斩钉切铁:“不行!”也难怪,她的名字里,就有个“冰”!

无论怎样勤奋,无论在班级、年级怎样优秀,背上行李的弟弟,万般不甘地走出区中学校门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是再也回不到这里来了!

只能回到生产队的弟弟,因年少体薄,被好心的队长照顾去“看山”。所谓看山,就是在划归本队的山野间转悠,防止有人砍树、砍柴禾。可是你想啊,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真摊上这样的事,能其奈何哉,学刘文学么?地主的儿子敢擒拿贫下中农么?善良的廖正德队长,完全是为了照顾没有劳动力的我家,混几个工分罢了。

二,变奏之殇

山河浓云衰,严冬式微。1974年夏天,因参加过抗战被“拘留”了整整8年、一直没有判刑的“历史反革命”父亲,终于被“无罪教育释放”,下放农村时就患心脏病,已病入膏肓的母亲,才在我妹妹的照料下,得以进城落脚治病。在大队诊所当赤脚医生的三姐,已经成家,横亘于天地间,不知拥趸多少蛮荒岁月的老黄坡山脚下,四壁空空的家里,转眼就只剩下了我和弟弟。其时,我早出晚归在3里开外的村小当民办教师,每月能挣3元补贴。

依然在看山的弟弟,最富裕的就是大把的时间。自我放牧的晨昏里,弟弟完全可以像一个绿林幽灵,游手好闲于松风林野间,任少年时光在地老天荒的穷乡僻壤,随风消逝……但弟弟没有。他的眼前,总浮现着母亲憔悴的病容,他琢磨着,想成为一个医生。

在辗转山坳的树荫下,在空洞枯寂的家里,他捧着从城里行医的大姐那里找来的医书,记处方、背汤头,疲乏了,就练毛笔字“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风来雨去,日升月落,困兽般哑默枯寂的日子,一年又一年黯然销蚀,曾经爱唱歌活泼有趣的弟弟,渐渐地不说话甚至基本失语!即便我放学回来,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了,只有听见敲门声,为我打开那道双扇木门时,撩动的风,证明还是活物……广袤大地上,没有围墙的监狱!

有星宿陨落。一颗、两颗、三颗。举世震惊的唐山大地震,数十万鲜活的生命,如开路先锋刹那浮尘而逝。

被煎熬得灯尽油干的我们的母亲,同年11月,也撒手西去,她似乎觉得,已无须再熬到即将来临的春天,时候到了,该了则了!而仅仅一个月后,举国停工停产闹革命10年、百废待兴的全国第一次大招工,弟弟就得以招工返城,进了家医疗单位。

濒临绝望的生命,非常及时地翻开了崭新的一页;接踵而至的恢复高考,已经失学数年的弟弟,欣喜万分!犹如鼓足海风的帆,不论浪有多急水有多深,“活”过来的他,决心抓住这个平等竞争的时机,扬帆出征!

歌德说:“凡自强不息者终能得救!”没有上过高中的弟弟,仅用了一个月时间复习,就考上了西昌卫校,从而使自己由一个集体所有制的初级医务人员,“化蝶”为全民所有制中级医务工作者;继而在国家实施自修高考政策后,弟弟仅用两年半业余时间,就取得了汉语言文学专科文凭,接着马不停蹄地又拿下了本科;同时还与正规大学毕业的同行,通过了外语职称考试。

天道酬勤,自助而天助,在时代的变革中,所有这一切,弟弟都归功于那具有奠基意义的3年初中教育,他说,如果当年没有争取到那个读书机会,那么面对今天国家的这些补救措施,只能是干瞪眼!在后来改行广播电视系统做播音员时,弟弟也忘不了在校宣队打下普通话基础的经历……唯其经历,才是人生最为宝贵的财富,这财富就是凭谁也拿不走的精气神,就是一步踩出一个脚窝的底气!

在弟弟参加专业播音员培训时,有次上小课朗诵《长江之歌》。轮到弟弟出场,他先低下头,用心倾听长江时而咆哮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怒涛汹涌排山倒海……的脚步,情绪酝酿到位,他一扬头,让狂放不羁的长江,如长风贯耳如高瀑断崖一泻千里……弟弟的声音戛然而止,教室外,有风呜呜呼号,而教室里安静极了,一时间老师和同学都瞪大了眼睛,陌生人似的看着他!终于,掌声如拍岸的江水,哗哗响了起来……《纺织工人的情怀》,记述一位火灾中为抢救工厂财物,而顾不了家的父亲。直到大火扑灭之后,他才在医院看到原本漂亮的女儿,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所有的内疚、自责、揪心之痛瞬间涌上心头……因这篇通讯较长,老师让每人轮流读一段。弟弟轮到的,正好是父亲的内心独白,老师提示他,可以提前一点读,不然感情进不去。弟弟说:“就从这里开始吧。”

掠过眼前的,不是捧在手上的范文,而是他在农村当医生时,那一幕幕无助无奈的伤痛情景。那真是一个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啊,他上午从城里坐班车到红川桥下车后,如果遇不到顺路的马车,就得徒步40多里,要到傍晚才能走到诊所。至今,我还保存着他记述饥渴难耐、直到天黑才走到诊所情景的信!

但弟弟忧伤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极度贫困,并不是个个都能看得起病的乡亲。可被病魔折磨得扛不住的时候,总得来呀,来了又怎能见死不救?打针拿药之后,弟弟只能为之垫付不足的药费,甚至全部倒贴自己微薄的工资,一次又一次……治好了,弟弟是欢喜的,那些治不好眼巴巴看着伤残、“走”了的呢?弟弟发自内心、饱含深情的声音,听得大家潸然落泪……

“你们这些吃播音饭的,以后可别小看了这个记者,论语音,也许他跟你们还有差距,论表达,你们可谁也比不上……”老师很是感慨地对那些科班出身的学生说。是的,半路出家的弟弟初来咋到时,这些比他年轻的姑娘、小伙们,几乎就没正眼看过他。但弟弟在意的是老师,他们都毕业于北广,都是电视台的著名播音员。在这难得的学习期间,弟弟用心记住了老师的教导:“新闻有三大件:新闻、评论、通讯。新闻要以事明人,评论要以理服人,通讯要以情动人。”老师还说:“平时,别看一些播音员播报新闻、评论时语音标准,字正腔圆,一旦遇到离愁别绪的情景,就如干绑菜一样挤不出水来。”

而“挤得出水来”的弟弟,正是受益于他拥有过的苦难童年和成长中的社会实践,经历与学历融会贯通,其精神境界、内在质地,必棋高一筹。一个有阅历、经沧桑的人,会因其承载而厚重,因超然而轻灵。

学以致用。回到单位的弟弟一番埋头苦干,入行仅仅几年,采访、编辑、播音、摄像、制作、通联、值机都驾轻就熟。最值得一提的,是他亲力亲为采编的稿件,打破了本单位从未在行业评比中获过奖的僵局;他编辑制作的广电新闻、专题节目在地区、省级乃至全国一路凯歌、获奖无数,从而使单位的宣传工作,一度在地区由倒数第一跃至名列前茅,并多次夺得第一。澎湃的青春音符,实事求是脚踏实地讴歌地方发展的进程中,也谱写着个体生命的华章。

当然,如数家珍的业绩,说来轻松,干着的那份累,只有自己心知肚明。交通极不方便的那些年,下乡采访都是乘班车,到了区镇一走就是几十里山路。为了保证新闻的时效性,日以继夜废寝忘食地加班,是弟弟的常态,遇到突发事件更是连续作战,办公室和机房,都是他不舍昼夜的战场。这个时期,血气方刚、志向高远的弟弟,就像上足了发条的钟摆,是个停不下来的工作狂,以至幼小的女儿独自在家中被开水烫伤,从此留下的疤痕,成为他内疚一生之痛……从青年到中年,呕心沥血不辞劳苦的辛勤付出,其工作职务,由主管宣传股而副局;各项荣誉也纷至沓来:新闻十佳、拔尖人才、什么委员、代表之类,不一而足。而就在他业务上顺风顺水,被选派到那所地球人都知道的学校,参加培训的日子里,貌似晴空振翅之际,他的“靴子进水”了!

三,南方北方,复活的摸样

一滴看不见的“水”、一个台下的绊脚;一曲迭起的人生交响中,一个变态的休止符,一切都防不胜防而原本就无须设防,殊不知人生的险恶,就隐匿在不起眼的细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挡了道的弟弟,浸透心血和汗水的人生诺曼底,转眼而成滑铁卢,于是,我有了那个梦。拉斐尔曾说:“所谓理解,是彼此的程度相等。”我相信在宇宙的多维空间,一定有彼此心灵相通的电波,在看不见的时空里穿行。

夜幕遮不住,毕竟风吹去。弟弟进水的“靴子”,很快水落而石出。但猝不及防的失重,使他对人性的多面,有了切肤的清醒认识:这穿着“靴子”、貌似正越走越宽的路,原来根本不是条适合于自己的路!虽云淡风清,心已彻寒,他需要重新审视一些事物,矫正错位的人生;他决绝地脱下“靴子”,决心不再踏入,那个他大半生为之付出青春和热血的大门!

无官无职一身轻。告假北上的弟弟,他要在反思中找回本真的自己。在北京将息身心的日子里,他在一家出版社编辑了一套历史书籍。随后辗转上海,经面试、试讲,被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聘为外教,担任两个留学生本科班的汉语口语教学课程。

忽然间就要站上知名学府讲台,想想自己连正规大学都没上过,弟弟心里难免忐忑。当短暂磨合进入角色之后,弟弟和那些来自日本、韩国、俄罗斯等国的留学生们,无论教学或课间交流,都渐渐如鱼得水。而和这些20出头的年轻人共同生活在校园里,他仿佛又回到了充满活力与梦想的青春时代,七尺男儿的热血,又汩汩回归失血的心田。想着这些留学生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而自己有幸在这个平台上传播中国文化、中华文明,他暗下决心不负彼此机缘。为此他备课、讲课都很用心,十分注重知识的准确性、系统性和趣味性,在教学实践中,深受学生喜欢和好评。

后来又教三个进修班,在来自美国、法国、芬兰等国家的学生中,有外交官、翻译、导游、空姐以及外贸部门人员等等,其年龄跨度从20到40岁不等,但他们学习都非常认真。有次,弟弟发现一个年龄和他相差无几的留学生神情忧郁,说话也吞吞吐吐。不禁琢磨,这是怎样一个人呢,他有怎样的人生经历?而后,在一篇字体不算工整、行文也欠通顺的作文中,弟弟看到了这位留学生的自白,大意是:他是来自日本山区的农民,今年已经40岁。为了能在城市里找到工作,他学过英语,现在又到中国来学汉语,如果这次学不好汉语,他只有回到山里度过余生了……弟弟心里酸酸的,想不到异国,也有同样漂泊的人!

转眼将至的圣诞节,是老外们一年一度的欢乐节日,正好教材里有篇《过洋节》,弟弟问:你们都会唱圣诞歌吧?“老师唱一个,老师唱一个!”大家异口同声。“叮叮铛,叮叮铛,铃儿响叮铛,叮叮铛,叮叮铛,我们坐在雪橇上……”弟弟一开头,立时法语、韩语、日语、英语混合的圣诞歌,在教室里欢快地荡漾开来。虽然语言各不相同,却都和谐地融汇于旋律优美的同一首歌里……

当弟弟的教学与人生状态正渐入佳境,不期我父亲病重,而原所在单位也正搞“定岗定员”,身处大同别无选择。临别,学校期待地问他:“还回来吗?”“也许……不能回来了!”弟弟沉吟说。

那天,当弟弟给留学生们上完“最后一课”,下课时,弟弟故作轻松地对他们说:“不是法西斯来了,而是——我要走了!”“老师别走!老师别走!”突然的别离,师生相拥无不动容!

来如梦,去,也如梦,一觉醒来,老父亲到底还是驾鹤走了!而发誓不再踏进那道大门的弟弟,却依然坚守着内心的自己。他通过电话主动要求去一个设在局外、谁都不愿去坐冷板凳的岗位。这个岗位,就是十天半月给消费者开个发票,或解答个常规问题的窗口。

一直以来,就因谁都不愿去这样的窗口守着发呆,单位只好采取轮值的办法,每月让各科室人员轮流值班。而就是这个轮到谁去都发愁的岗位,正好成全了弟弟不进单位大门,又能定岗的“理想”!即便局里开会,他也坚决不去,这一点,太像我们参加过抗战、后来成为建筑工人的父亲!有次,领导来找我父亲说事,烈日炎炎正在房顶上忙活的父亲,叫领导上来说。领导当然不会上来说,而父亲却为此付出了极其沉重的代价——文革初起就被单位揪斗,并以参加过中国远征军的“反革命”历史关进监狱,中国抗战8年,他整整被关了8年!一心靠技术吃饭的父亲,期间双脚致残,吃尽牢狱之苦……而弟弟所处的时代,已经有了大踏步进步,多元化了的社会环境,也利于个人多元的人生。

四,远渡重洋,救死扶伤

北雁南归,似乎又回到了起点。体制“窗口”赋闲的大把时间,给了弟弟足够思考人生的内视空间。童年下放农村的苦难;青年卯足青春热血埋头苦干;中年被摘桃子……时代江河湍急跌宕,飙风浪谷间的阴鸷险恶,刹那颠覆人生走向防不胜防。而浮沉的波峰浪谷间,你是随波逐流,还是不屈不挠逆流而上?

在弟弟的人生字典里,因为无须,而无“设防”,纵使“靴子”被进水,也没有“沉沦”字样。回望走过的历程,他在想,当年弃医从文改行的转折,自己是否真当成了“运气”,以至因而改变了人生航向?

当年以优异成绩从卫校毕业,没有人脉关系的弟弟,被分配到了偏远的乡村诊所。不甘心学业就此终结,工作之余,他手不释卷地自学相关专业书籍,期望能再考上医学院,成为一名优秀的内科医生,自我母亲患病,这就是他萌芽的理想。

他特意请二姐夫手书蒲松龄“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对联,挂在漏雨又灌风的土屋,时时鞭策自己。可是心再强,毕竟没上过高中底子薄,理想终是梦想!

而此际的中国,万物凋敝的大地已经复苏,春风春雨里,各行各业生机勃勃,最重要的是思想解放,文艺思潮蓬勃发展,最先发力的是民间诗歌。当北岛率先创刊《今天》,举起民间诗刊第一面大旗,一时间全国各地“诗人”遍地。

骨子里就喜欢文学的弟弟,也开始了见啥写啥。瞅着农家地里钟摆一样,悬挂在飒爽秋风里的佛手瓜,写《错位》;乘个车,写《公共汽车售票员》……《凉山报》《凉山文艺》《拉萨河》……变成铅字的诗文,不期成为他改行的伏笔。

时值当地广电系统需要一名记者,经一位业余从事电影编剧、其影片后来在全国成功上映的人士引荐,符合各项条件的弟弟,面对弃医从文的选择。

已从医5年的他,内心是难以割舍的。却又想:从医者救治的是肉体,而从文者却是拯救灵魂,大文豪鲁迅、契诃夫,不都是弃医从文终成正果的吗?加之无冕之王的记者,最有条件深入到社会的方方面面,这也是积累素材的源泉。

天时地利人和,弟弟放下听诊器,背起采访机,踌躇满志于全新的文化领域,从零开始什么都学什么都干。即便初来咋到,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领导,就让他掌管宣传。而对仕途淡泊,只求谋事、无心为官的弟弟,以身无寸功恳切却之。直到20多年后,在与同事们一步一个脚印的共同奋斗中,不断上台阶的业绩,弟弟被有关部门视为“长得大”的苗子外派培训,孰料人生转折因此戛然而止……这,就是“运气”?!

眼下,在一年的工作量,集中起来不消一月就能干完的窗口,弟弟像个稻草人插在荒芜的盐田,但他深信自己绝不是无用之人。昨天已经死亡,为了断翻篇的过往,他将所有的业务书籍都打捆当废品卖了,原来,曾经神圣的事业,竟不值几文!正当他将大大小小成摞的各级获奖证书等等,准备祭祀一样付之一炬的时刻,有远方,忽然招手。

远方问他,当年的卫校毕业证书还在不在?就这样,经一番必要准备,作为随队医生,弟弟随同“踏遍青山人未老”的地质队员们,远渡重洋,进发塞拉利昂,为祖国探矿。

塞拉利昂位于西非大西洋岸,热带季风气候,高温多雨,是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但矿产资源很丰富,其经济支柱以钻矿业为主。在弟弟的想象中,那里有的是饥饿、瘟疫和死亡。此行对他来说,既不兴奋也不恐惧,他清楚正在挺进的是炼狱而非天堂。

心如止水的弟弟平静地跨出了国门,然而在离自己的祖国渐行渐远的旅途中,他似乎感觉到游离的灵魂,正在悄然回归躯壳。高高的云天之上,他仿佛看到了大西洋彼岸,那些贫穷而坚强活着的面孔;想象着烈日台风里摇曳的橡胶芒果咖啡可可,以及最原始的渡船,还有畅游于波峰浪谷的海鱼……世界这么大,焉能蜷缩苟且于一隅?

五,非洲丛林中的生命接力

对于中国人来说,非洲只有酷暑。数十名队员刚踏上大西洋彼岸,就接受了非洲丛林的独特洗礼:疟疾、皮肤病。翻开先期随队医生的记录:第一批13人中就有10人染上疟疾!这刚到的第二批,仅一个多月,疟疾患病率就超50%;湿热的气温和蚂蚁叮咬引起的皮疹、疱疹、荨麻疹等等皮肤病,则无一人幸免!

火辣辣的非洲大地

作为唯一的队医,数十名同胞的生命,在弟弟肩头何止千斤!凭着早年的医疗基本功和出国前,自己针对性的突击学习,他硬是竭尽全力,使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甚至自己也无可避免地传染上疟疾,在寒战、高热身不由己的颤抖中,他照样坚持一丝不苟地拿药打针……

疟疾病症,早在我国先秦时期就有记载,初始,人们以为是邪魅所致。直到西医传入中国之后,才知道疟疾是由疟原虫传播的传染病。即,疟原虫经过血液侵入肝细胞和红细胞寄生繁殖,使红细胞周期性成批破坏而发病,导致贫血、脾肿大直至死亡。

而除了疟疾,这里还有遍布海陆空的毒蛇、蜈蚣、蚂蚁、蚊子、黑蜂等等害虫,在异常湿热的天地间组成“三军仪仗队”和“丛林特种兵”,它们热烈欢迎人类的方式,隆重得让人几乎无处躲藏。

在这样的环境里,医生是唯一的定心丸。初来乍到一阵忙乱,随着对环境的逐渐适应,总算有3天没有出现过疟疾病人。松了口气的弟弟,这才感受到了些许非洲蓝天红日、碧水绿树的美好!

孰料,新年即将到来之际,一名队员腹部剧痛,经诊断,弟弟认为是消化道炎症并伴有泌尿道感染。经治疗虽有好转,但还时有隐痛。肩负全部重担的队领导为安全起见,安排弟弟与患病队员,到首都弗里敦中国医疗队确诊治疗。当弟弟与患者离开营地时,翻译不无担忧地说:“万一再有人发生重病咋办呢?”嗨,居然一语成谶!

地质队员们的宿营地:马声谷营地

就在弟弟与随行的两名队员驱车弗里敦途中,一辆工程车从工地急驶到了队部。“车上有个队员不行了!”司机着急地说。大家七手八脚赶紧把这名队员搬进住地。队员费力地说:“让我躺下,呼吸成问题!”接着又说:“我的肺泡可能破了,症状与上次一样。”这名队员是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他说的“上次”是指两年前在大学踢足球时,因剧烈运动导致肺泡破裂。

如此猝不及防,而营地又没了医生,几位队领导紧张商量后,打电话让弟弟返回营地处理病情,待稳定即刻送弗里敦治疗。刚好到达弗里敦中国医疗队驻地的弟弟,很清楚肺泡破裂的严重性,这已超出了营地的医疗条件和自己的救治能力。于是简要交待了临时处理措施后,他赶紧联系中国医疗队医生。非常幸运的是,他们遇到了塞拉利昂中国医疗队黄志坚队长!这位胸外科专家立即通过电话了解病情,但病员说话已经十分困难。黄队长建议赶紧外送做手术,话音未落,靠微波传输的移动电话就中断了!正焦急万分,营地启动的卫星电话响了:总指挥心急如焚,请求中国医疗队派救护车与医生往营地方向来;营地这边用工程车朝弗里敦方向送,两边相向而驰,以便病员尽快得到救治。

救援方案确定,黄志坚队长迅即带上手术器械和药品,与大家从弗里敦向马声谷村营地方向急驰;而在马声谷村营地,纵使万分焦急,但为了避免颠簸对病员造成伤害,工程车也只能朝着弗里敦徐徐开来。一场与死神赛跑的生命接力,在神秘莫测的非洲丛林里,就这样展开!

可是百多公里的丛林山路,中途工程车还要不偏不倚开上窄窄的木头渡筏,靠人力牵引过河,病员能否扛得住颠簸?狰狞的死神就在头顶虎视眈眈,分秒必争的路途中,最无可奈何的,是时断时续极不稳定的卫星电话,一路上,护送方、施救方的紧急联系,随时中断……

途中必须经过的“马博河”渡口

从营地出发的工程车,正在靠人力拖车上木筏摆渡

绷紧心弦的焦虑万分中,望眼欲穿的两辆车,终于在一个农场会合了!从营地出发的工程车,比单向开到弗里敦,整整缩短了3个小时——何其宝贵的3个小时!

黄队长跳下车即刻对病人进行检查。只见他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口唇发绀。解开衣扣,右胸明显高于左胸、两边锁骨及胸骨上端皮肤凹陷,出现了典型的“三凹征”!黄队长耳朵紧贴病人右胸,没有听见呼吸音!可以确认,病人已经发生了气胸,如不及时将气体排出,将导致张力性气胸压缩肺叶,致使呼吸窒息;若压迫心脏,则心力衰竭。出现任何情况都只有一个结果——死亡。

就地手术!黄队长当机立断。在不具备严格消毒条件的情况下,一切只能因陋就简……汗流浃背,一个小时的紧张救治,不愧胸外科专家的黄队长,宣告手术成功!

刚做完手术的黄志坚队长(右)

返回营地疗伤,经拆线取出排气管,及后期治疗和精心护理,病员身体基本恢复。队领导立即安排他提前回国康复治疗,毕竟,这是年仅23岁的生命啊!

非洲丛林里这场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生命接力,亲历者的弟弟,怎能不唏嘘感慨生命的脆弱与坚韧!在异国他乡,为祖国探矿的这个群体,所奉献着的,都不仅仅只是身怀的技能!在这里,弟弟不仅是医生、是司机、还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战地记者——在自己也身染疟疾发着高烧的生命体验中,他用颤抖的手,坚持着将所见所闻、将这个群体克服种种困难找矿的奋斗精神,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电脑,存入U盘,请人带到弗里敦传到国内发表……这是他第一次,随队前往非洲热土的亲身经历。

次年,深得领队赏识和队员们喜欢的弟弟,再度受邀又踏上了非洲热辣辣的土地。重返故地,自以为有所经历而平静的心,被再次震惊——上次离开这里时,弟弟将自己的皮鞋、衣服送给的那位40来岁的黑人兄弟,辽阔的视野里,竟再也见不到了他健壮的身影,相隔还不到一年,这个活脱脱的生命,已经命丧疟疾!还有来自海南的一位公司总经理,到非洲才一月之久,也由于救治不及时,同样被疟疾夺走了年仅30岁的生命!此情此景,“敬畏生命”4个字,作为守护神一样的医生,弟弟心里的分量,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或许是他对任何工作,历来都是一贯用心;或许是他的医术还算过硬;也或许是他运气好,作为唯一的队医,他两次随队,两次都保障了数十名队员齐刷刷地出去、一个没少地回来。期间,除了治病救人的本份,别的工作他也照样拳打脚踢,竭尽全力地体现着人生价值。这就是我所了解的弟弟。这次回国后,在国内刊物发表的《非洲纪行》,成为他在非洲大地上,谱写的最后心曲。

弟弟与当地原住民合影

这第二次去非洲,耳闻目睹两个熟悉的年轻生命,转眼消逝的震撼,使弟弟深刻认识了生命只有一次的宝贵,他因此而决定让自己重新安静下来,重拾治病救人的旧梦。那曾经充满理想、呕心沥血20多年从事文化工作的经历,虽不失鲜花和掌声,但结果却明白地告诉他:人的灵魂,不是他所能拯救的。

六,一介书香,且行且珍惜

苍穹之下,人类是渺小的,亘古的大自然里,每一个生命,都是单薄的个体。域内域外转圜一遭,弟弟终于明白,人生的某个阶段,犹如走跷跷板,当你自下一步一步往上,就会越走越难以平衡;而往往以为在到达高点之时,却就是那一步、那不高不低极其微妙的一步,高点很可能瞬间逆转成低点!而真正的高点,就是那个平衡点。

从非洲归来的弟弟,找到了准心——人生的平衡点。

窗口,还是那个窗口,就像曾经的河流,看似还是那条河流,而当你再次进入时,此河流已非彼河流,所谓哲学范畴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已经不再是稻草人的弟弟,在同样的窗口,坐成了一介书香。他在电话里告诉远在北京的我:除了似有若无的工作和吃饭睡觉,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体制优越的这个小小窗口,正在成为他回归自我、再度发力汲取知识能量的泉眼——他计划在一年之内,力争通过4门医学方面的资格考试,取得西医药师资格证。

从弃医从文,到弃文从医,终点起点,否定之否定,人生又有了新的标杆和定力,这就是我从小到大风雨人生中,自强不息、不甘沉沦的弟弟。

有天,在大学执教的外甥女给我电话,说假期见到了舅舅,惊叹:“舅舅好年轻、好白净、好一身书卷气!”“这就是我最大的安慰了!”我欢喜地说。而弟弟一家最大的安慰,是英国留学归来的女儿,在就业非常困难的境况下,全凭自己的努力,也是只用了一个月的复习时间,就跨行考上了一个她喜欢的职业,并像她的父亲一样稳扎稳打,也取得了一定的工作成绩。曾记当年女儿高考时,弟弟很羡慕她,生在了一个再不用“推荐”的好时代,女儿调皮地说:“爸爸,等我考上了,你去读嘛!

其实,社会就是一所全方位的大学,比起一帆风顺的同龄人,弟弟在这所大学里学到的、得到的,已经足够多!脱掉穿错了的靴子,穿平底鞋的弟弟,当下的状态,正是在平衡点上自我修正的最好状态。

老子有云:“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在苍蝇老虎打的地覆天翻的后来,回过头看,还真得感谢那只进水的靴子,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地,宛若施救稻草,否则一旦扶摇直上,优渥的棺材里,谁想不躺下去都难!王蒙先生早些年就说过一句话:“好人难当。”是的,在弟弟非洲归来时,才知道周遭光鲜的人事,基本覆没。

世事如棋局,不着得才是高手;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见真空。

没有比这更利于读书学习自我浇灌心田的窗口好了!就像当年自修高考,用两年半拿下文凭那样,弟弟只用了两年时间,就攻克了国家认可的西医药师、中医药师两个执业证,并接着又取得了心理咨询师执业资格。

托马斯莫尔说:“在人生中,最难的是选择。”其实,人随心变,心随路变,不也是一种选择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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