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秋韵‖ 童年的钟声(散文)_语文阅读

发布于 2021-09-12 18:27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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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钟声

作者：秋韵

1966年正月我升入高小（即现在的五六年级，文革前称作高小），到了新的班级，换了新的老师，进入一个全新的环境。班主任魏书学老师，是一个高高的个子，梳着分头的年轻男教师，据往届学生说，魏老师的语文课讲得幽默风趣，特别是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深受村民喜爱，当时农村谁家的孩子结婚，都请魏老师去书写对联。

开学第一天，魏老师根据初小班主任路老师出具的学生鉴定，选定我当学习班长，并委派给我一个特别的任务——敲钟，负责全校师生的作息时间。随后老师给了我一个小钟表，这是个蓝色外壳，白色表盘，黑色指针，需要上劲儿的机械表，老师允许我每天可以带回家。这个任务让很多小朋友羡慕不已，因为在那个年代，大多数家庭都没有钟表，敲钟工作既公亦私，一举两得，从此，开始了我人生的一段特殊经历。

我们学校占用的民房是解放初期地主家的充公财产，这个大院南北长50多米，东西宽近20米，五间北屋是一个大教室，东西两侧各10间厢房，被改作四个教室，两个办公室。以街门为中心分为南北两个院落，结构对称，房屋一样。门前是一条宽巷子，巷子东侧一片空地是学校操场。侧对门口的操场边有一棵高大的椿树，树上挂着一口铁钟，长长的钟绳斜拉下来系在门楼内侧墙壁的钉子上。钟声是全校师生的作息号令，而每天发出这个号令的人从今天开始就是我了，想到此，不禁感到激动，还有点儿自豪，同时也感到责任重大。老师告诉我：预备铃“当当当”三下一个节奏；上课铃“当当”两下一个节奏；下课铃“当、当、当”一下一下地敲，中间要拉开距离。我们村三千多口人，村域面积大，所以钟要敲得响亮而有力，清脆而悠远，要让全村人听得见。

六十年代的乡村是沉静的，贫穷与寂寥笼罩着整个村庄。正月里，依然天寒地冻，早晨的大街冷冷清清，偶尔可以看到有几只猪在堆积如小山似的炉灰中拱着觅食，街道上到处是猪粪、狗屎。北风呼呼地刮着，刮起的尘土顺着街道一溜烟似地飘走。今天是敲钟的第一天，母亲早早为我做了早饭——米粥煮红薯，我就着咸菜匆匆忙忙喝了一碗，裹紧母亲做的中式棉袄，揣上钟表，迎着凛冽的寒风向学校跑去。

我们的教室紧挨着大门口，班里还没有人，我放下书包，打开新发的课本，一缕淡淡的墨香扑鼻而来，我喜欢这个的味道，特别是我们订阅的《中国少年儿童报》味道更浓，每期都爱不释手。我憧憬着高小毕业后能考到城里读书，然后考上大学，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预备时间到了，我走到校门口解下绳子，心情激动地敲响了铁钟，手有点颤抖，长绳有点晃动，节奏里还有几处不匀称、不响亮。同学们陆陆续续背着书包来到了学校，这时大家纷纷围拢过来，有的问你几点来的？有的问你紧张不？好像执行了一次重要任务凯旋归来，他们围了一圈儿问这问那。十五分钟后，我敲响了上课的钟声，在操场玩耍的同学都奋力向大门口涌来，男生、女生从我身旁经过，有的向我微笑，有的向我招手，我的内心有说不出的兴奋。这时我发现，操场上竟有男生跑向厕所，感觉很好笑，心想早干啥去了？看着临上课时同学们千姿百态的举动，让我感慨良多。

上课了，魏老师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走上讲台。今天讲的第一课是《时光老人的礼物》，“你把春天带给我们/这份礼物比什么都珍贵/人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其实，比黄金还要贵上千万倍”。在老师的引领下同学们大声朗诵着，声音透过窗户飘向操场，飘向天空。在后来的语文课上，老师教导我们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坚持真理，不要人云亦云。为此老师讲了一个故事：以前有一群衙役抬轿去办差，县太爷在轿里说：“公鸡能下蛋！”一个衙役说：“我亲眼见！”另一个则附和说：“还是方的。”听完老师的故事，我们都捧腹大笑，感觉这些人太荒唐了，为了溜须拍马，竟然罔顾事实、胡说八道，真是一群不折不扣的马屁精。

出了正月天气依然寒冷，没有一点温暖的气息。音乐老师教我们学唱“二月里来呀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指望着今年的收成好……”在歌声中我们满怀希望期待春天的到来。

常言道“过了惊蛰节，春耕不停歇。”然而惊蛰前一天（农历二月十四），却下了一场大雪，皑皑白雪覆盖了田野，覆盖了房屋，到处是冰天雪地。我们拿着扫雪工具，赶到学校，清理教室门口的大雪，再去清理卫生区，扫出一条小路，一直通到大门口。二月十七（公历3月8日）这一天，我们经历了一场大地震，凌晨五点，以隆尧为中心的6.8级地震波及到我们整个邢台地区，隆尧县房屋倒塌，并有伤亡。我们都到室外搭起了防震棚，日夜在野外生活，不敢回家。如果说这天的地震还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的话，3月22日下午的地震更剧烈，这次震中在宁晋，震级7.4级。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数学柴老师在课堂上讲得正起劲，突然大地开始晃动起来，我们都涌向操场，大地就像一只漂泊在大海上的小船，摇摆不定。教室的墙体裂开了，村里有的旧房屋倒塌了。这次地震，我们邢台是重灾区，全国人民的支援物资源源不断的运到隆尧、宁晋等地。这一年周恩来总理先后到隆尧、宁晋视察灾情，把党中央的关怀送到灾区人民心中。

从此，学校把课堂搬到了室外，从春天到放麦假，我们一直都在田野里上课，每天我只敲预备的钟声。记得有一天，老师在梨树杈上挂了一块小黑板，写好课文题目《秋》，然后领着我们朗读，“秋天来了，一群大雁往南飞……”。突然，后排一个女生口吐白沫栽倒在地上，老师赶紧跑过去，扶起了她，然后掐人中，舒展胸口，这个女生才缓了过来。因为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我们都吓蒙了，事后才得知，这位女生患的是癫痫病。

过完麦天，学校基本恢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开始按部就班上课，每天我早早来到学校，完成学校交给的任务，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好评，年终我被评为三好学生，老师给我发了奖状。

经过一个严冬，我们迎来了六年级的春天。开学不久，学校组织我们参加一个批斗会，魏老师指定我上台发言，并把批判稿提前给了我让我熟悉。回到家，我把稿子念给父母听，父母告诉我，“你批判的是咱们同一个生产队的大伯，五十年代曾经从上海、杭州等地倒卖过衣服、绸缎被面等，现在被定为投机倒把罪”。第二天，我们排着队坐在操场的舞台下，当那些造反派把捆着的邻居大伯押上台时，我的内心受到很大冲击，同时也感到很残忍，我胆怵了，如果上台批判，感觉今后将无法面对这位大伯，我想临阵逃脱！拿着批判稿，怯怯地走到魏老师身旁小声说：我不想上台发言了。只记得魏老师忿忿地甩了一句话：“胆小如鼠！”也许我的决定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让他束手无策，辜负了他的殷切期望；或许通过这件事老师改变了对我的看法，认定我原来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所以才有了这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我立马感到无地自容，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不记得那天是谁上台发的言，也不记得大会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但是我却感受到了做人的轻松，至今也没有后悔过。

五月的一天，我们像往常一样来到学校，等候上课时却没有了老师，魏老师也被打倒了，今天就要开会批斗他！我们来到操场，魏老师已被押上舞台。毒辣辣的太阳底下，魏老师穿了一件黑色棉袄，身体弯成九十度低着头，两手倒背着举向后方，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滴落下来，人们说这种姿势叫喷气式。那天上台发言的有青年教师，也有魏老师以前教过的学生。批斗过程中，不时有人上去摁老师的头，并用卷起的书报敲魏老师的脑袋。第二天，我们在大街的墙壁上看到很多大字报，才明白魏老师犯的是“阿谀奉承罪”，大字报上画的漫画是：一群衙役抬着轿，说的是“公鸡能下蛋”之类的话。随后，学校让我们自觉揭发魏老师的罪行，我依旧“胆小如鼠”，没有上台批判老师。我想，时隔仅仅两个多月时间，魏老师应该理解了我当时为何不上台的心情了吧，我尊敬的魏老师，你是否盼着我们都“胆小如鼠”呢！

学校开始“停课闹革命”，断断续续一年多的敲钟工作就不了了之了。各班都成立了红卫兵组织，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自由结合，给自己的组织起名为“激流”红卫兵，印了红袖章，整天读报纸，参加批斗会。后来，教我们初小的路老师也被揪了出来，罪名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据说路老师加入过三青团。

有一天，学校号召全体学生去县委造反，我们从早晨八点钟出发，步行20多里赶到县城时，已将近中午了。我们打听着找到了县政府，只见大门紧闭，没有一个人影，有人说，已经造过反了。这时我们又累又饿，但却身无分文，没办法只得往回走。记得走到一个叫留客的村庄时，大家已饿得头昏眼花，又不好意思向人家乞讨，不得不到农田的机井边喝点凉水，坚持回到了家，这是我印象中最难熬的一天。

从此，我的大学梦想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时隔五十余年，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小男孩，站在校门口，用力敲钟的情景，但是，对于我这段经历却刻骨铭心，或许正是这段敲钟的经历，铸就了我一生守时、自信、执着的性格。

童年的钟声，直今还萦绕在心中。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