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父亲的目光_语文阅读

我七岁上学那年，是父亲送我去的学校，那天，我起的很早，父亲为我洗脸、洗手、搽雪花膏。吃罢早饭，母亲又用扫炕笤帚扫去我身上穿的夹袄上的灰尘。便将她熬了半宿夜，缝制的书包挎在我的肩上。我拉着父亲的手的手，我兴高采烈地走出了家门。一路上，他叮咛着我，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要团结同学……一直将我送到学校的门口，我与他挥手道别。走过长长的甬道，走进教室一瞬间，我倏然转身，看见父亲站在人群中不停地向我挥手，向我投来期许的目光。只是那时的我太小，揣摩不出父亲的目光里的含义。揣测不出这种目光的如一和始终。

我真正意义地感悟父亲的目光中所充满的含义，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当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就想，这回我一定要独自一人闯天下，背着行囊闯去上学不可。父亲听了我的想法，却直摇头，看着我的神情，他有些生气，他脸色涨的通红，说这事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是全家，全宗族，乃至全村的大事。我说父亲有点小题大做，无限拔高，有炫耀的意味，就是去外地念个书，有啥值得炫耀的！其实那时的我，只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学生而已，青涩、叛逆，甚至还有点桀骜不驯，可能是我的话激怒了父亲，他没有了往日里对我的温情、和善，大声向我怒吼道，还没进大学校门尾巴就翘起来了，社会上的东西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读了几年书，喝了点墨水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就目空一切，不知道天高地厚，单纯幼稚，你懂得几个问题？你知道我们家里、我们宗族，甚至全村多少年才出一个大学生吗？这在过去就如同考上状元一样，怎能马马虎虎地一走了事？做事不能由着性子来。去年，后街老李家的二丫头考上了一个中专，全村人去祝贺，又是摆酒席，又是放鞭炮的。上学那天，村里还出了一辆马车送到火车站，这是炫耀吗？这是全村人的一种期盼，盼望着你们这些孩子好好念书，走出这贫困的农家院……

也许是代沟，也许是认知上的差距，我和父亲他一句，我一句，谁也接受不了对方的观点，谁都无法说服对方，争吵了半天，还差点弄个半红脸。幸亏妈妈从中“和稀泥”，平息了事态。一桩好事，反美不美，弄的全家人都不得劲。没办法，我拗不过父亲，他是一家之长，我家的一切都是他做主，我只好由着他，任他摆布。

上学的那天，他不知道啥时候找到当生产队长的二叔，硬是将生产队里的那辆后斗子快散架子了的破旧的手扶拖拉机开了出来，送我去火车站。坐在手扶拖拉机的后斗子里，父亲就车轱辘话不停的讲到火车站。在火车站等车的那段时间里，父亲一再嘱咐我，一个人在外求学，要注意身体，要团结同学，尊敬师长，待人、接物要把握分寸。多年以后，我才感悟到，这是父亲向我传授安身立命的大道啊！但当时我真的无法体会，只是觉得父亲嘴碎，太过磨叽。他边说边整理我的行囊。末了，从里怀兜里掏出一张"大团结”塞进我的上衣口袋里，我知道，那是他的“烟捞钱”。车进站了，他轻轻的拍拍我的肩，“去吧，到了学校，有时间想着给你妈回封信，别让你妈惦着。”他一直把我送到车上，我坐在车厢的坐位上，将身子探出窗外，向他挥手。列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猛然发现父亲目送我的目光，那目光泛着泪水，充满了爱恋，勉励，告诫，但更多的是期许。列车开出很远了，他依旧站在站台上向我招手……而且每年如是，每学期开学习都是如此。于是父亲目送我时那期许的目光，深深的铭刻在我的心里，让我无法忘记。

大学毕业后，我在外地参加了工作

大学毕业后，我在外地参加了工作、成了家、立了业。不能天天的陪伴父亲的左右。但每年的春节和国庆长假，我都要回到家里，回到父亲的身边。那一年，父亲大病初愈。我和妻子、女儿回家过年，父亲似乎精神特别的好，特别的开心，与我谈天说地，也许不想给我的工作造成妨碍，他不问我工作的怎么样，多半是讲他的工作经历，讲他工作中的得与失，每次的说话、聊天都将期翼的目光投向我，让我感到父爱带给我的丝丝温暖。至今，当我在工作中遇到困难时，就会想起父亲那亲切的话语和期许的目光，就会让我凭添战胜困难的勇气。而令我没想到的是，这次与父亲的团聚竟是我陪他过的最后一个年了，也许冥冥之中，父亲感觉到了什么，父亲拖着疲惫之躯，挪动着沉重的双腿，领着我到东西四邻，到二叔家、舅舅家“走亲戚”、“串门子”，每次出门，父亲走上几步都要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拭着额头沁出的汗水。每次，我都搀扶着他的胳膊，他那青筋暴突的手紧紧的握着我的手，冰凉冰凉的，我握了好久都没有感到一丝的温暖。那个春节是父亲与我度过的最快乐的假日时光。母亲说，为了这个假日，父亲很早就开始谋划，让母亲买了很多的年货，等着我回来。父亲还把二叔、舅舅等亲属请来家里吃饭、喝茶。我知道，这不是一顿简单的聚会，父亲在告诉我，不论去了哪里，这里才是我的家，才是我的根脉。为了我，父亲做很多的事，说了很多的话。而且每一句话，我都能感觉到是哪样的得体，都是那样有分寸，不失时机地在父老乡亲的面前把我推到了前台。闲暇的时光里，陪我说话，与孙女背唐诗、做游戏，那情景如今想起来，一出出，一幕幕就如同昨天一样。假期结束，离开家门的时候，父亲送我到大门口，蜡黄的脸溢着笑意，叮咛着我，向我投来那期许的目光，目送着我的身影远去，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他依旧站在大门口向我挥着手，就如同当年送我上大学时在火车站时的一样，手一刻不停地摇着……直到母亲搀扶着他，他才一步一回头的往屋里走。

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雪下得特别的大。我和爱人正在盘算着啥时候托朋友预订火车票，买些啥样的东西回家过年的时候，却接到了父亲病重的电话，一时间我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中，请了假，匆匆忙忙地买了火车票往家里赶。

在医院的病床上，父亲倒在那里，枯瘦的身体，已不曾有当年的容颜，颧骨老高，槁项黄馘。胳膊上插着输液器的管子，头顶上方的仪器数字不停地闪烁，还时不时地发出“嘀嘀”的声响，医生护士不时的过来巡查着。此刻，他已说不出话来，只是看到我时，一行混浊的泪水从眼眶中流了出来，淋湿了枕头。我跪在父亲的床前，握着父亲枯槁的手，失声痛哭。是的，多少年以来我一直想说一声“父亲对不起！因为那时的我不明事理、叛逆，伤害了你，”而此刻，我想说给你听。你还能听得到吗，躺在病床上还能一字一句地听到我的述说吗？我想告诉你，我能读懂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能够读懂你每一次目送我时的眼神。

有一种心痛，叫目送。

有一种心痛，叫目送。

在医院的日子里，每一天，你都在与疾病抗争着，因为你不想离开我，你是那样地爱着我，爱着我们的家，爱着家里的每一个人。你每一次的与疾病抗争都是那样惊心动魄，而疾病对你的每一次蚕食就如同切割着我的肉体一样，那种痛，简直让我揪心，是十指连心的那种痛！

在护理你的那些日日夜夜里，我每天早晚都要给你擦脸、擦手，擦脚时，你的脸会流露出慈祥的神情，你的胳膊和腿脚不再像打针时那么僵硬。有一次，我一边擦脸，一边打开手机，播放刘和刚的那首脍炙人口的《父亲》时，我惊奇地发现你紧闭的双眼噙着泪花。于是，我便坐在你的身旁为你一句一句的哼唱：

“……

当我来到病房的时候

床头上捧着父亲的手

粗粗的手掌尽是伤痕

让我看到一生的承受

父亲的手啊老爸的手

多少艰辛在心头

多少力量在心头

父亲的手啊老爸的手

多少委屈在心头

多少沧桑在心头

在心头

……”

我不知道是歌声的魔力，还是父亲对我的想念，听着我的歌声，父亲紧闭的双眼竟然微睁，用那曾经的熟悉目光注视着我，蜡黄枯瘦的脸上还泛起淡淡的腮红。我不停地唱，反复地唱。此刻，我想，只要我的歌声能够唤起父亲那垂危脆弱的生命，我就会不停的唱，哪怕唱到地老，唱到天荒……

人生是一首歌，有欢快和喜悦，也有低沉与悲哀。我的歌声并没有拯救父亲的生命，没有把父亲从昏迷中唤醒。在不断的与疾病抗争中，在我护理他的27天后，在曾经目送我的目光里，父亲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不舍地，慢慢地合上了眼睛。那天，天是阴沉沉的，还飘着雪花。

屈指算来，父亲离开我已经许多年了，但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忘却父亲目送我时那期许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勉励、有告诫，还有提醒。时刻提醒着我，让我在工作中不能有半点的懈怠，不能有半点的含糊。告诫着我做事要脚踏实地，不能虎头蛇尾。勉励着我要肩负起工作的责任，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一直到现在，我依然铭记那期许的目光，将目光中的那份爱恋、那份勉励、那份告诫、那份期许继承下来，并把它投向女儿的身上。像父亲期许我一样，期许着我的女儿。也希望女儿像我一样把这份期许继承下去。

我忘不了父亲目送我时那期许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