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关东的女人:与反动父亲去划清界限(120)_语文阅读

看着青青的背影，听着她轻轻带上门的声音，倪文革有些愤怒。这个比青青还小一岁的公社团委书记，凭借家族里没出五服堂叔的提拔，从一个回乡青年走到今天的岗位。堂叔对他说过，我帮你走上领导岗位，你能走多远、多高，要看你自己的能量。担任团委书记两年多来，他勤勤恳恳，认真执行上级的每一项政策，只是，还没有做出一个让人大吃一惊，能够飞遥直上的成就。公社批林批孔大会上，批判最有水平的两个知识青年，竟然都是可以教育好子女。这让倪文革忽然生出想法，培养出一个背叛家庭、紧跟领袖的可以教育好子女，不就是一个很大的工作成绩吗？再让他们出去讲用，讲出名堂，他们出头之日，就是自己上升之时。他为自己的想法激动，立即要付诸实施。

在刘咏梅和章青青之间，他是费一番踌躇的。凭良心说，刘咏梅演讲的水平、内容，甚至声音都是略胜章青青一些。台下的掌声，给刘咏梅的掌声也比章青青的更热烈。可是，倪文革毫不犹豫地选择章青青。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甚至，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那是一种恐惧，一种对超越自己的恐惧。

倪文革与刘咏梅早就相识，他们是一个生产队，都是纪屯的。刘咏梅家刚下乡到纪屯的时候，倪文革还在生产队劳动呢。刘咏梅从到生产队劳动第一天起，就鹤立鸡群。那天，给果树挖树坑，刘咏梅连怎么拿铁锨都不会，在社员示范一番后，她和所有人一样，自己承包一棵果树。别人挖挖、歇息，男人抽烟、女人隔着两棵树之间的距离，大声聊天。只有她，一声不吭，一直在闷头干活，汗珠从额头滚下来，她用手擦擦继续干。下工的时候，她的劳动质量、数量，竟然和那些天天干庄稼活的男人一样多。当时，队长就表扬这个小姑娘。听着队长的表扬，她抿着嘴，眼睛一闪一闪的。队长拿来与刘咏梅做对比的就是倪文革，“文革，你还是咱农村孩子，干的还不如人家城里姑娘下乡第一天干的活多。”

他们就这样在比较中相识，互相没有说一句话，却都记住彼此。刘咏梅在所有的劳动中，都认真地踏实地干。插秧的时候，她的大脚丫踩到一块玻璃，可她竟然忍着痛，整整干了一天，插秧的数量是全队最多的。那天晚上，洗脚的时候，她的大脚趾已经肿成圆的，这个女孩竟然咬紧牙关用手抓住玻璃碴的尖，把玻璃碴拽出来。当时，河渠里清清亮亮的水变成红色，引得姑娘们一片惊叫。第二天早晨，她又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上工的队伍里，连心硬、嘴也硬的队长都劝她回家休息。她却摇摇头，说妈妈昨天晚上给她的伤口做过处理，不要紧。插秧不能耽误。“你不是说，人误地一天，地误人一年吗？”心硬的生产队长听后，眼睛都有些发热。

倪文革到公社任职后，常常会想起刘咏梅，尤其那一双一闪一闪的眼睛，总让倪文革感到一种恐惧。想起曾经读过的一位老作家的散文，其中有一段话：女孩子的青春是个宝，遇到机会能升上天去。倪文革知道，只要有机会，刘咏梅就会是那个升上天去的女孩。我可不做你上天的爬梯。这是倪文革心中想的，尽管从来没有说出来过。所以，当想到培养一个知识青年中的可以教育好子女典型时，他毫不犹豫地甩掉刘咏梅，选上章青青。如今，章青青竟然不肯干，拒绝自己的好意，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真是一个傻子。你不干，别怪我。刘咏梅呀刘咏梅，看来，你真的早晚要出来的呀！

自己家与刘咏梅家住一个屯子，就不必让刘咏梅跑一趟公社。吃完晚饭，倪文革走到刘咏梅家院子前面，朝里面喊刘咏梅。

刘咏梅跑出来，圆圆的脸上挂着笑容，“倪书记，你找我。”

“有点事。”

“到我家坐？”

“不了，就在外面说说。”

“你说。”刘咏梅仰脸看着比自己高很多的倪文革，她的眼睛不再一闪一闪，一双黑眸子灼灼发光，映照得倪文革不敢直视。好像刘咏梅已经深知他内心的想法，为自己仕途更快更高，才要来启用她刘咏梅这个扶梯。

倪文革有些心虚，也就简略地说下自己的做法，刘咏梅的眼睛越发地亮，“做可以教育好子女典型？”

“让更多的可以教育还子女看到自己的希望，向你学习，树立起一个典型，能带动一批人。这个道理你应该懂的。”

“我现在要做什么呢？”刘咏梅好像知道倪文革的想法，一定要让他把真实的要求说出来。“在公社大会上介绍你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体会，更主要说一下如何同家庭划清界限，具体说就是同你爸划清界限，站到革命群众一边，站到贫下中农一边。”

刘咏梅眼睛黯淡一下，一秒钟，或许更短，很快又灼灼闪亮，“我说，组织需要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

还是有一点点担心的，担心刘咏梅会像章青青那样拒绝，如今，刘咏梅爽快地同意，倪文革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那好，我知道你已经写过好几封入团申请书，我回头找大队团委研究你的入团问题。”

“发展我入团？”

“当然，这是第一步，然后你去公社讲用，就把你推向全县、全市、甚至全省、全国也是可能的。好好干，前途无量！”

刘咏梅眼睛越发地亮，那光亮晃的倪文革不敢正视。

倪文革离开时，刘咏梅喊他，“倪书记？”

倪文革回头，“还有事。”他忽然感到恐惧，如果刘咏梅后悔，像章青青那样拒绝，自己的计划可就宣告彻底失败。

刘咏梅低下头，羞涩地满怀感激地，“谢谢你，倪书记，我一定努力工作，不辜负你和组织的期望。”

倪文革摆摆手，“这都是你自己做出的成绩，组织上当然不会埋没人才的。”

顺理成章，在七一的全公社知识青年代表大会上，刘咏梅代表五七战士、下放户子女以及可以教育好子女做“扎根农村，跟党干一辈子革命”的汇报讲用。她声情并茂的讲用吸引着台下几百名知识青年。报告快结束的时候，刘咏梅的声音突然停顿，台下几百名人不明所以，流畅的报告为什么突然卡壳，过一会儿，刘咏梅用小的几乎只有她自己和前面几排的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的父亲是历史反革命，在历史上对人民对国家犯下罪行。在党的教育下，使我明白，虽然我出身于有问题的家庭，但是，我要同家庭、同父亲划清界限，要站到革命队伍这边来、站到贫下中农队伍中来，永远跟党干革命，一辈子不动摇。”

远处引起小小的骚动，不明白清脆、响亮的声音为什么突然嘶哑、低沉，不明白台上的人最后讲的什么。前排听到的人却一片惊奇，原来最后的重点在这里，原来这是一个黑五类子女！

刘咏梅起身离开主席台，走到下面坐下。无论听众怎么想，这一刻，刘咏梅完成了蜕变、涅槃，成为全公社一个新的典型。

章青青没有资格参加这个会议，只是听尚蕙回家说，纪屯五七战士靳医生的女儿刘咏梅成为公社新的典型，已经不用在生产队干活，调到公社宣传队做宣传员。这个脱产的宣传队的任务就是到公社的各个地方演出节目，刘咏梅的节目是小提琴独奏，《草原上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每当从喇叭里传来刘咏梅的小提琴独奏，章青青就会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院子里，静静地站着，静静地听。拉得真好！她想起倪文革的话，还可以成为全省、甚至全国的可以教育好子女典型。“她还会往上走，会离开农村，回到大连的。”这样说，这样想的时候，青青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受，羡慕、嫉妒，都有吧，只是她还有一件更想知道的事情，刘咏梅的爸爸对这件事是什么反应呢？没有人告诉她答案。她也不问别人，就连母亲，她也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