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怀念羊

发布于 2021-11-11 17:27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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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 念 羊

文/雷继国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似乎和羊有着一种不解的情缘。那些年月,为羊欢笑过,为羊痛哭过,也被羊深深触动过,羊几乎成了我童年时光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今,离开羊已经二十年了,暮然回首,曾经那些与羊为伴的日子依然清晰,就像发生在昨天……
记忆中的第一只羊,是九岁那年,母亲领着我从南堡子我的同学家抱回来的。就在不久前,同学家的老羊刚刚产下了两只小羊羔,那天中午放学,同学告诉我说,羊羔已经过了满月,可以牵走了。我便迫不及待的跑回家告诉母亲,立刻就要拉着母亲去牵羊。盼望的太久,我终于要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羊了。
羊牵回来了,雪白的绒毛,摸上去非常柔滑,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灰溜溜直转,脖子底下还长着一对肉铃铛,样子看着甚是惹人喜爱。父亲用旧砖头和两页石棉瓦在后院的一个角落里给羊搭建了一个窝棚,用一根铁链子拴着。往后的日子里,我便从一个不爱学习只知道贪耍的顽劣份子变成了一个地道的放羊娃,除了上学和睡觉,我几乎和这只小羊羔形影不离,以至于吃饭都要端着碗坐在羊跟前。

那个年月,割草、放羊,在关中农村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几乎大多数在农村长大的孩子都经历过。和我一块放羊的有同村的喜亮、青松,每天下午放学,我们便相约好,一起牵着羊去村外的水渠或者崖坡上吃草,直等到夜幕降临,羊把肚皮撑的滚圆,我们才赶着羊一起浩浩荡荡的相跟着回村。记忆中,那时候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村子北边三里外的那一片墓园,那里是我们徐王南北两个堡子的公墓地,一年四季都生长着没过人头的蒿草,北风骤起,头顶飕飕作响,惊的羊在草丛里乱串。古有“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在这片墓园里,我们几个人也学着跪在地上磕头,结拜为异姓兄弟,上演了一场现代版的“焦雷张”墓园三结义。
到了这一年的九月,正值秋收的紧要当口,这只羊配种了,经过五个月的怀胎,在来年春节来临的前一个晚上顺利产下两只公羊羔。眼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小羊羔开了花结了果,我更是欢喜的不得了,每天都把小羔羊抱在怀里,又是亲,又是爱,就差把它抱进被窝里一起睡觉了。小羊羔虽然惹人疼爱,但母羊的奶水实在是太少了,根本供应不及这两只日渐生猛的小家伙,往往还没等到奶汁储存足够,两个小崽子就箭一般的扑了过去。前腿跪地,两眼微闭,红嫩的小嘴就像装了弹簧一样,一个劲儿的往上拱,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母羊便抬起后腿一跃而起,不耐烦的将羊羔强硬甩脱,刚刚还微微肿胀的奶包瞬间就干瘪的像一个霜打的焉茄子。
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当我和往常一样准备牵羊出门的时候,突发奇想,不如将两只小崽子关进后院,单独把母羊牵出去,趁着母羊吃草的功夫,也让羊奶缓一缓,等旁晚再回来的时候,奶水肯定很足,这样就可以让两个小羊羔饱餐一顿了。一边想,我一边就实施了,随即就强行将两只小羊抱进后院,哐当一声关上了门,任凭它们怎样扯着嗓子嘶叫,我也不理睬。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牵着母羊回来了。跟在母羊身后,看着它肿胀的奶包在两条后腿之间左摆右晃,我的心里十分满意,心想着,家里的那两个小家伙这会儿肯定急疯了,也饿疯了。好吧,晚上这一顿就让你们吃个够。一进院子,我拴好母羊,随即就跑去开后院的门,等我拉开门栓,却并没有看到想象中出现的画面,后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响动。这个时候,母羊也从前院的门缝里探过头一声又一声“咩咩”的呼唤着自己的孩子。我瞬间就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羊娃到底去了哪里?
“收羊的贩子来了,我把羊娃卖了。整天在屋里上蹿下跳,满房子都是毛,能把人脏死……”母亲隔着厨房的窗户轻松的说。
“唉呀呀,谁让你卖羊呀?这是我的羊,不准卖,你咋都不给我提前说一下呀?羊娃一整个下午都没吃奶呢?”我气得哭出了声。那一刻,我真的非常恨母亲,恨她的独断,恨她的心硬,我真想和她打一架。可事已至此,现在我就是说破天也没有用了。
扭过头,一摔门,我赌气出了后院,随手就抱起母羊的脖子在院子里痛哭起来,一整个下午积攒起来的高兴劲头一下子全都消失殆尽,我的情绪失落到了极点。等到夜幕彻底黑严实了,我才没精打采的踅摸到厨房,找了一个大瓷碗,笨拙的钻到母羊的肚子底下开始挤奶。尽管母羊产奶的时间只有一个多月,但我已经学会了挤奶,而且手法还相当熟练。可能是由于一整个下午没有小羊羔的消耗,母羊的奶包肿胀起来不舒服,当我抓住母羊的奶头尝试着用力挤压的时候,母羊竟然一动也不动,微眯着眼睛,开始将肚子里半消化的青草重新返回到嘴里再次咀嚼,样子看起来似乎还非常享受。就这样,当我在半含泪水半含怨恨的挤完羊奶之后,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上,心里突然感到空落落的。这一大碗奶汁,两个羊娃是再也无福享受了。看着眼前孤零零的母羊,我越想越气,也顾不得羊奶散发出的那一股子难闻的膻味,端起碗,一仰脖子,赌气把一大海碗油乎乎的生羊奶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半年以后,母羊又怀上了。等熬过了五个月的胎育期,母羊的生产却异常艰难,并不像头一胎时那么顺利。就在距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母羊却突然瘫了,长窝地上,怎么也不起来,嘴里喘着粗气,眼球上布满了血丝,肚子胀的像气球一样。母亲给母羊端来一盆热乎的面汤,它喝,给它拌好草料放到嘴能够着的地方,它也不拒,每天都非常配合的大口吃草大盆喝水,只是身子开始一天天变得消瘦起来。虽然肚子胀的很大,给人的感觉似乎很结实,但除了肚子,它的身上没一点膘,排骨渐渐变得清晰可辨。父亲请来了村里的兽医,又是输液,又是打针,诊断治疗了好些天,依然无济于事。终于,在一个雨天的黄昏,母羊突然发出了一声异样的呻唤,又急又粗,阴道部位不断的张开又迅即收缩,反反复复,眼睛里滴出了豆粒大的泪珠子。
“羊要生了,赶紧去抱些麦草来,再拿点烂抹布!”父亲阴着脸的对母亲喊道。
母羊是在左邻右舍一众热心人的帮扶下,艰难的产下了三只小羊。当最后一只羊羔被众人从母羊的产道里拽出来的时候,我看见母羊回过头来深情的望了一眼地上的三个孩子,然后缓缓的放展脖子,闭上了眼睛。等到父亲发现的时候,母羊的鼻腔里已经没了气。
动物也和人一样,也有情感。这一刻,我第一次体会到了生育的伟大和母爱的崇高。母羊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硬是靠着一种无形的力量与病痛斗争了一个月,直到孩子平安的降临。这种力量坚不可摧,令人无限敬畏。
母亲用火柴引燃了一堆麦草,父亲把手指塞进羊羔的嘴里掏,必须尽快将里边残留的胎液清理干净,以免小羊羔缺氧窒息。母羊已经不可能再深情舐舔自己的孩子了,母亲只好拿着破布来擦拭羊羔身上残留的胎液,然后抱着羊羔靠近火苗进行烘烤取暖。等到羊毛烘干,三只小羊仔颤巍巍的站立起来了,一家人才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母羊死于难产。三只可怜的小羊,一生下来就没了娘,不由得让人心痛。隔壁的四婆实在不忍心,将她家里的一只奶羊牵了过来,借给我家喂养这几只嗷嗷待哺的羊羔。母亲过意不去,用架子车拉了三袋麦子送到了四婆家的门口。
有了羊奶,小羊羔总算是活了下来。但毕竟亲疏有别,四婆家的这只奶羊死活都不肯让三只小羊羔噙着它的奶头吃奶,不是用后腿踢,就是拿犄角抵,小羊羔怎么也近不了奶羊的身子。后来还是听了对门二伯的建议,将羊奶挤在啤酒瓶里,然后用酒瓶嘴当奶头喂羊羔。没想到这一招还真管用,羊羔总算是吃上了奶羊的乳汁,然而它们却并没有真正感受到来自奶羊的母爱。更让人唏嘘的是,即便是这样一种只可远观而不可靠近的爱,也仅仅只维持了一个晚上而已。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被窝里躺着,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母亲的哭喊声。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来不及穿衣服就光着屁股光着脚跑了出去。院子里,奶羊平躺在地上,紧一下慢一下的抽搐着,嘴里吐着白沫,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咽了气。
羊是吃得太饱胀死的。四婆知道了,叫喊着跑过来让母亲赔羊,说昨天牵来还好好的,刚到你家里就出了这事。自知理亏,母亲也没再多说什么,最后按介于死羊和活羊的中间价格,赔了四婆260元钱,事情不欢而散。我随即就跑到后院,照着死羊的屁股狠狠的踢了一脚,心里骂道“你个短命鬼,咋不死到你家呢?害得我妈赔那么多钱!”然后一个人瘫坐在墙根,一边哭,一边抹眼泪……
没娘的孩子早当家,没娘的羊羔也早早就断了奶,开始学着嚼草咽糠。母亲用米汤糊糊拌着碎馒头片,象征性的给里边添加了一点牛奶,也尝试着掐来一些青草的嫩尖,引导着让小羊羔一点点吞咽。不知是羊娃有灵性,还是自知没有了指望,为了活下来,三只小羊竟然真得就允咂着红嫩的小嘴吃了起来。

命总算是保住了,而过早的断奶,使得三只小羊羔像患了小儿麻痹症的娃娃一样,身子骨从此再也没有伸展开来。
一年以后,三只羔羊中体型最小的一只母羊却提前怀孕。怀胎五月,临产前的那一个晚上,至今回想起来依然令我心有余悸。那一夜,也在我童年懵懂的心里埋下了一个梦,我长大要当一名兽医。
父亲那个时候带着母亲在离村十五里外的砖窑厂拉砖,作息时间黑白颠倒,常常是夜里干活,白天才回来休息。那天傍晚,当父亲用车子驮着母亲走后,我便早早关了大门,准备休息。到了晚上九点,后院里突然传来一声接着一声急促的羊叫声,和往常大不相同。等我跑过去细瞧时,只见那只临产的母羊不停的用前蹄子在地上刨,似乎想在地上挖一个洞钻进去。说时迟来时快,突然从羊尾巴底下掉下来一块像气球一样的水袋,里边装着浑浊的带有血色的液体,颤巍巍的悬在羊后腿间来回晃悠,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叫羊水,是专门给羊胎儿供给氧气和养分的东西,羊水一破,母羊就要生了。
这可咋办呢?虽说之前也见过羊分娩生小羊羔,但那时候有父亲母亲在,有左邻右舍一群热心人的帮衬,我并未有过紧张的感觉。今天却大不一样,身边空无一人,又是夜里,吓得我完全没有了主意。情急之中,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声音——找建瓜子。

建瓜子那个时候是我们北堡子唯一的兽医,瓜子是村人给他起得外号,学名其实叫焦建选。年轻的时候在镇上的畜牧防疫站跟着站长学过几天医,后来就自立门户,自己给自己封了个高级兽医师的称号,在村子里开始行医。一开始是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给农户阉猪骟狗,后来渐渐闹出了名堂,便置办了一辆木兰摩托车,车头上系着一根红布条,开始扩大行医的范围,在方圆五十里的村子里给牛羊看病。
推开门,我撒脚就往东街跑。那个时候,村里还没有路灯,街道上一片漆黑。我跑着跑着,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兽医家在哪儿,只是隐约听人提过在东街的南端,但具体是房屋几间门朝哪边开?我全然不知。一直沿着街道朝南跑,估摸着快要到街道尽头了,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勇气,我径直就跑过去敲一家窗户亮着灯的人家的门。敲了半天,一个老头的声音传出来,却并没有给我开门,而是隔着门在里边质问我是谁?我说,爷,我家羊要生了,我找建瓜子,但我不知道哪个是他家?
哐嘡一声,门栓拉开了。老头拎着一个手电筒走了出来,一见我便笑,说,你爸呢?大晚上咋派你这个碎怂来寻人?门口有木人桩的那一家就是,随即便打开手电筒给我照亮。顺着电光所指的方向,我终于找到了兽医家。
建瓜子虽说是个兽医,那个时候还喜欢武术,在门口的屋檐下立了一个木人桩,没事的时候就在上边练拳。等我敲开门说明来意,他示意我先回去,他随后就到。
不一会儿,一辆蓝色的木兰摩托车就停在了门口。当刺眼的远光灯直射进院子的时候,那一刻,我仿佛在绝望里看到了希望,我一下子失声哭了出来……
母羊已经生了。当我从东街火急火燎的赶回来的时候,母羊正窝在地上,伸长着脖子用力舐舔身旁躺着的一只小羊羔。

回忆着父亲之前的样子,我从厨房的灶台下胡乱的抱过来一堆麦秸秆,准备点燃给小羊羔烘干毛发,可颤抖的双手怎么也划不着火柴。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这只刚刚出生的小羊羔似乎不太正常,平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它的生命还在。我顿时心急如焚,心想着这只羊羔肯定要死了。见兽医推门进来,我犹如看见了救星,扑过去喊道,瓜子哥,羊娃没气了,你快看看咋办呢?兽医见羊羔已经落了地,便卸下肩上的医药箱子,随即就用手掰开小羊的嘴,等把嘴里的秽物掏干净了,反手便拎着它的两只后腿,将小羊倒悬起来,用手掌熟练的轻拍它的前胯骨部位,渐渐的,小羊有了动静,紧接着便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咩叫,小羊得救了。
看着奄奄一息的小羊羔死里逃生,我顿时对兽医产生了一丝由衷的崇拜,激动的说,哥,你真厉害,我长大也学兽医呀。兽医笑了笑,一边收拾医药箱,一边说,好我的小兄弟,千万别学这个,哥弄这事,苦大的没法给人说,好好念书,以后把书念成了干大事……
后来我上了高中,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父亲就把羊全都卖掉了。从此以后,家里就再也没有养过羊,我儿时要当兽医的梦想便提前就夭折了。多年以后,兽医口中所谓的“大事”似乎也离我越来越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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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雷继国:陕西兴平人,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先后在《陕西诗词》《兴平文学》《首钢日报》《咸阳日报》等报刊杂志及文学gongzhong号发表散文、诗歌多篇(首),现供职于北京首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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