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锦灵:乡村人物档案丨散文(陕北文学2021-05)

发布于 2021-11-11 17:43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他们,把粗糙的年华编入乡间草木。
他们,曾经从我的部分年华走过。又陆续从我的部分年华走散。
我们有过或结实丰满或清瘦疏朗的交集,又各自延伸开去。毕竟每个人都拥有各自的生活支流,假如浩浩荡荡的生活是干流的话。
他们已然与我当下的生活几乎毫无瓜葛。可是,我坚信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多半夜阑人寂之时,回忆会伤,甚至痛。
伤时,听一首老歌;痛时,敷一纸文字。
因我不会喝酒,所谓的借酒浇愁,与我无关。
祖母:日子是用来撕的
一天一天过去,就一页一页撕去。撕日历时,祖母的脸上毫无惋惜,反倒期待满满,显露一种痛快的使命感。童年时随祖母一起住,常见的一道生活程序,就是她老人家撕日历。
祖母虽为纯粹的农民,却也日理万机,每天有详实具体的日程安排,有既定的作息。除了晚上睡觉,几乎只能在三餐的时间点,方见祖母。
早早起床的祖母,往往没来得及洗漱,就去打开鸡笼、鸭棚,瞧瞧猪圈、牛栏,像上帝一样赐给它们新的一天,以及相对缺乏却合理分配的食物。不一会儿,猫儿狗儿也活泛开来。等我们陆续起床后,早餐连同从祖母脸上皱纹里拧出的微笑,就呈现眼前。
我们刚端碗,祖母正好把碗放下,一边用左手抹嘴角,一边走向挂日历的墙,心满意足地用那沟壑纵横且强有力的右手撕掉昨天那一页。新的一天,诞生了。
当初我十分相信,一个个今天是从祖母的掌心深处长出来的,日子是被祖母一天一天撕出来的。
那段年月,一袭撕日历的声音,像公鸡报晓一样准时在耳畔响起。祖母还会不时念叨:“大江崽,小江崽,等撕掉几本日历之后,你们大了、壮了。我也真的老了,也可欢心乐意进坑喽。”
撕下来的日历纸,在当年可不是废纸,甚至变忘废为宝。我一天一天攒下来,折小纸炮、纸灯笼什么的,或者干脆塞在纸炮里当芯,增强纸炮的威力,甩纸炮时,往往能轻而易举打赢小伙伴们,赢得的纸炮塞得裤袋鼓鼓囊囊的。他们哪知道,我纸炮有“日历馅”。
被撕下的日历纸,若我忘了收集,就全被塞在厕所顶盖的木头缝隙。后来才知,原来祖母也收集,比我还珍惜。
祖母撕下日历纸后,多半会折回餐桌,抚了抚我们的后脑勺,而后麻利地操起各式的农具,扛锄头,挑扁担,或挎篮子,田里地里,菜园集市,打谷场,爬柴山,林子,池塘……都是她的战场,也是她的舞台。
昨天复制前天,下午模仿上午,祖母就这样运转古典式生活。几乎每天晚上,祖母习惯在日历前站一会儿,仿佛努力背诵日历的内容,记住即将过去的一日,好等明天潇洒一撕。
剃头匠:头发是用来推的
最近一次见他,应该是七八年前。现今,他还在世否,不得而知,也没兴趣打听。父亲时而来县城,我一直忘了问这茬子事。由此可见,他与我的当下没有任何关系了。
小时候,他与我有“头等关系”。作为普通剃头匠的他,其实,不太普通,准确地说,是还够不上普通的级别。
常人看来,他比普通的乡亲低一两档,因又哑又瘸的残疾,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肩扛手提,干不了有分量的体力活。如此境况,乡亲们出于关照,就默认他为大伙剃头,也算一种营生。
他的这份营生,可谓白手起家,此“白手”非彼“白手”,而是他一开始根本不懂剃头。好在当时乡亲们爱美的观念捉襟见肘,头发长了就剃,像割韭菜一样,简单粗暴,无需半点技术含量。更有不少男孩子剃光头,剃头刀只需像推土机般作业。
不止我,很多人都喜欢看他帮别人剃光头。见他铲子般的剃头家伙肆无忌惮地前后左右推着,很是过瘾,仿佛我们的心长出了脚,立于他的剃刀之上,溜滑板一样溜向前去又溜回来。
身边围了一群孩子,他也不恼,只管神采飞扬地推。或许在他眼里,大家正欣赏他的工作,像欣赏一场演出一样。时间久了,他剃头倒有了节奏,那一剪一推的,吻合了他一瘸一摇的步履。如此斐然的节奏,淘气的小伙伴怎能放过?就一个一个地模仿着,一剪一推,一瘸一摇,村里那一拨孩子没有不学的,甚至学得超过了“师傅”,简直媲美影帝影后的水准。
前面好几拨乡亲,权当沦为他练手的学具。当他帮我们兄弟俩剃头时,已然是一位不失专业的剃头匠了。
还未进到我家院子,他就摆起了手,事实上他的手无需摆动,只要他走几步,手自然而然地“礼貌”招呼着。这时,父亲、母亲或奶奶就会迎上他,“师傅来了,来了好,孩子们的头上又长了很多虱子,成天用篦子篦。”一边寒暄着,一边搬出椅子和小桌子。
椅子是给我或弟弟坐,小桌子是给师傅摆放剃头工具箱的。老熟人了,师傅也不客气,工具箱一放,锁一开,箱盖自然弹开,一包套身的衣服,其实是布,在他双手一撕拉下,响亮亮地甩了甩,彻底摊开,罩在弟弟身上,弟弟就不能乱动了。随即,他一手从工具箱的夹层掏出剃头刀,一手从箱盖哗啦出长约一尺、宽约三寸的磨刀子的砂布条,娴熟地批(当时爸妈把师傅在砂布上磨剃刀的动作叫“批”)起来,批过去,批回来,又批过去,又批回来,反反复复十来个回合,剃刀就锃亮了,弟弟和我仿佛被催眠。砂布一收,刀子一拿,他就在弟弟的头上作业。这套动作他做了不下千遍,有板有眼,已长成他的本能。
那时的老百姓生活水平都不咋地,营养跟不上,头发也就长不快,他剃头的周期也就长了些。他会掐着时日,挨门挨户地喊“剃头喽,剃头喽”,大概两个月三次。所以,村里的巷道时常“风姿绰约”着他这一袭景致。
射子:酒是用来独酌的
后来,父亲也用“射子”一词,完全是出于一种亲切的尊称。
父亲跟我说过关于射子的事,最后还挑起了大拇指,说射子是民间生活家。
作为村里的单身汉之一,能搭上一间茅草房算是别墅了。他独居在一片竹林里,还瞎着一只眼睛,于是,乡亲们就送上绰号“射子”。
他的“竹林之家”就在村庄里头,被烟火簇拥着,非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他无疑要务农,要赶集,要像其他乡亲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至更勤劳,也更疲累。不一样的是,他乐观,不以单身为耻,不以陋室而羞,每天还要喝点劣质的酒。
对于喝酒,无论是酒量还是对酒的了解,父亲都是自负的,可在射子面前,却甘拜下风。倒不是因为他比父亲的酒量大,也不是他对酒有多少研究和说辞,而是他喝酒的境界。
射子是这样喝酒的。一张小方桌摆在屋檐下,桌上有一两碟小菜,当然更有酒壶一个、酒盅一对,他就那样自斟自饮。一天傍晚,父亲正好打他家门前过,被他见着了,“教书先生,来来来,喝一盅。”不咸不淡地就把父亲叫了过去。
原本父亲与他不太熟的,冷不丁被邀请,又不好拒绝,毕竟乡里乡亲,不去,还以为父亲摆先生的臭架子。于是,父亲就上了他的“酒席”。
一看,所谓的两碟小菜:一碟是炒花生仁,另一碟是腌柚子皮。这就喝上了。没等父亲发话,小酒盅就摆到了父亲跟前,好像有备而来。半盅下肚,火烧火烧的,虽粗砺,却够劲道,这是家乡人自己酿的酒,度数高。“吃菜,吃菜。”他的盛情,令父亲不能不拿起筷子钓了几下。
一边聊,单身汉一边把酒啜得贼响,若旁人一听,肚子里的馋虫立马会被勾起。父亲颇受感染,也就放开了。夕阳穿过西边的竹林,泼洒了长束短束的光条,在泥黄的土墙,在半边木门,在小方桌,在两个人各自沧桑的脸上,映照在酒水里。阳光真好,仿佛照见生活深处的纹理,美得令人醺醺欲醉。
射子曾对父亲说:“人都是活一辈子,要量着自己的地位和能力活好,大事有大人操持,小事有凡人操持,各做各事,各活各命。我的命,就是守着几亩薄田,闲时喝点小酒。对,还能喝点酒,算是他娘的赚了。”
父亲爱喝酒,但需满桌的菜,更需一帮朋友划拳闲侃。射子却不,只要喝酒,有菜没菜有伴没伴一样地喝,有酒多喝,缺酒少酒,有伴就相聊着喝,没伴就沉默着喝,需要晒阳光,就搬到门外喝,需要听雨时,也搬到门外,多时一个人喝,或者说竹林风、鸟鸣、阳光、雨滴、浮云等陪他一起喝。
船夫:再宽的河也可渡
我人生的远行与颠沛流离,似乎都是从渡口开始的。如果一条江是一部流动的史书,那么渡口,就是挺进扉页的入口,也是撤离篇目的出口。
各段渡口,除了能出入江河这部史书,更是河的节奏点,或高潮,或低吟,或休止、幽思。其中一个渡口——翅口渡(摆渡人的叫法,逐渐在当地传扬开来,像乳名,叫习惯了,就舍不得改口。其最初的书面语已被遗忘。近年又立起官方标识牌,也懒得去核实,因为它已经与我没有现实交集了)——曾与我有着不解之缘,在我的生命里无疑是浓墨重彩的一页。
仅仅这页信江,我飘了三十余载。如今,它仍在我记忆的逆流里飘。
在翅口渡来来回回了二十多个春秋,如今,时而渡向我的梦。两个乡镇(一是我的老家,另一是我曾经工作的地方)被渡口巧妙地镶接着。
渡口一位船夫,我们相处了六七年。这位艄公,总会情不自禁让我想起沈从文笔下的老船夫,或许他也有一位纯真的孙女,可惜我从未得见。
而今上班的地方,与老家相隔不到一小时的车程。当年,任教的学校就在邻乡,距离老家更近。
却又更远,因隔着一条河。
年少时,不知此河姓什名啥,懵懵懂懂听说可通往鄱阳湖,据说是信江支流的支流。懂事后方知,这不就是信江么?
信江穿余干全境,宛如一袭柔美的腰带,系在干越这曼妙的身段。属于我的两岸,不窄不宽,暂无桥沟通,倒有船来往。
一驾渡船,就是流动的桥梁,显眼的位置竖起国旗,穿梭于岁月,编织乡亲们的聚散。
无从统计已有多少年,乡亲们习惯了“水上漂”。渡船载着我们的生计和向往,把熟悉的面孔与新奇的故事置换。修不修桥,当时的乡亲们没有概念,或许觉得无所谓。乘船过渡,早就长成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如同饭前一杯酒、饭后一支烟。
亦无察考,何时何人开始摆渡。只记得我常过渡的那些年头,摆渡人是位高大憨厚的农民。我们几乎每周两面,多在周五和周日。至今仍不知他真姓大名,只听乡亲们称他为“老程”。
他喜欢抽烟,抽的是旱烟。在香烟弥漫的年代,没几人敲着竹根抽了,老程却一边敲着,抖去湮灭的烟灰,一边“吧答吧答”地抽得津津有味,抽得虎虎生风。
刚走上工作岗位的我,骑辆自行车,热情洋溢。每当过渡时,老程总会冲我憨笑一番,有时补上一句:“后生家,尽量把车往护栏边靠,好腾出地方,让后面的车搁进来。”
坐上老程的渡船,内心就生出莫名的踏实——路途衔接上了,目的地“指时可待”。
渡口较清闲,除农历节假日之外,平均每渡也就两三名乘客,多时就载我一人过江。我们要么全程闲聊,要么“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其实我很享受这般宛如从古典诗词里私奔而出的时光。每次沉默时,总会不经意与祖辈的诗文相遇,其实文化才是永恒的故乡。
好几次也是我一乘客时,就劝老程等一下无妨。起初,老程诧异——别人都巴不得早点开,我却让他等。他说:“不愧‘吃教育饭’的,厚道懂理。”
两年后,我的坐骑升级为摩托车,比骑自行车便捷。但有时更不轻松——特别雨天,在渡口两岸上上下下极不方便。摩托车块头比自行车大多了,个小的我,每次都搞得焦头烂额,也幸好有老程前拉后推,才勉强渡过那一次次泥泞险岸。
一次,船行驶在江心,见我情绪低落,眼前总是空镜头,老程就与我攀谈并安慰道:“年轻时吃些苦,权当历练。调到县城是迟早的事!”没想到老程会读心,我只有微笑置之。其实我想说声“谢谢”,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倒不好意思出口。
后来也常见老程帮其他乘客提东拉西的,乘客不仅不说“谢谢”,反而吆喝上了:“老程啊老程,每次打您这过,活受罪,您老有闲也劈劈这上上下下的路啊,行车走人都方便,您生意不也就更好嘛!”据此,我若有所悟:一声文绉绉的“谢谢”,根本比不上乡亲们一句埋怨似的玩笑来得亲切、直接。
不知何时,老程真把渡口上下坡的小路开辟出来了,斜上斜下,除了坦途,其间还设计了一溜台阶,鲜明在视线中。无论步行还是骑车,比以前顺畅多了。
老程摆渡的技术十分了得,总能娴熟地把渡船停在最恰当的位置,极少需要下船拖拉拽移。我总能在船上发动摩托车,直冲坡顶上圩堤,绝尘而去;或从岸上直下,“直捣黄龙”地汇入船的腹地。
最后一次乘坐老程的渡船时,发现渡船的显眼位置喷上老程的手机号,岸上还停了他的电动车(对了,我的坐骑也由摩托车换成了电动车)。据他自己说,女儿给他买了手机,她说如今做生意怎能不用手机。老程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不是做生意——往小里说,只是一介船夫;往大里说,是普渡众生。忽然听他如此哲理地为自己点赞,不知啥滋味。
像老程这样的摆渡,根本没班次的,更需手机,以便让乘客询问过渡情况。就有那么一回:一次深夜,这边有一村民犯急病,打通老程的手机,让他运送到对岸搭车去县城。翌日傍晚安全返回,还是坐老程的船,病人家属双膝跪下,感激涕零。老程只接了一支烟。
自从记下他手机号的那天起,就没坐过渡船。也是那年那月,另一处原本就更加繁忙的渡口(渡船很大,可以同时装好几辆轿车、中巴),罢船停渡,因龙津大桥建成并正式通车。在当初的那片区,称得上是划时代意义的事,它以陆路的形式把“上余干”和“下余干”连通起来了。附近各渡的渡船也就急剧减损往日的功效与风采,渐渐被搁浅在岁月的河床。
一处热闹非凡,一处落寞无边。这是发展的必经之途。与此同时,我也通过选拔考试调入县城。也算应了老程的话。往后时光,仿佛无需过渡,可总在心里念叨,要抽空去老程那儿坐坐渡船,不知渡般是否还在从容刷着信江,这一页信江是否还在展阅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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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在这儿,点我不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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