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祸纪事本末和史阙

看《康熙王朝》，在为剧情的悬念和精到的表演所吸引的同时，心头总不免感觉着压了一块大石头般的闷气，于是越想越反感；尤其听到“主题歌”：“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不禁毛骨悚然。

“史祸纪事本末”和“史阙

——《来燕榭书跋》读后

文 | 陈乐民

在《读书》杂志上读到黄裳先生《来燕榭书跋》四则：曰“史祸纪事本末”，曰“史阙”，曰“演山先生文集”，曰“野客丛书”。前两则都与史有关。这篇笔记只说这两则。

一

“史祸纪事本末”记云：“乙未上元前一日，吴下估人持此册来。此有关庄史之狱文献，于卷中可窥清初文网之密，书坊情景亦曲曲可观，良史料也。”

“庄史之狱”发于顺治年间，决于康熙二年。初浙人庄廷购得前明朱国帧著《明史》残稿，在此基础上增补了崇祯一朝事，编为《明史纪略》，冠以己名，所以叫作《庄史》。廷死后刊行于世，书中多有对清廷不敬之语，如称为“夷酋”等等，因而获罪。廷被戮尸，其弟廷钺被斩，灭至族人，未成年者发边。书版辗转间参与其事者被杀头的，达七十余人，为此书作序的人及其子俱伏诛。凡参阅、寓目者受到不同程度的威胁，有的担心被牵连跑到不知何处藏了起来。

有清以来，文网多多。“庄史”四十年后有戴名世据早年方孝标文稿写成的《南山集》，也是有名的大冤案。清廷认定戴某人“私刻文集，肆口游谈，倒置是非，语多狂悖”，意在复明灭清，罪在大逆，法至寸磔，族皆弃市，未成年者发边。涉此案者三百多人，原议罪当绞者三十多人。

方孝标

皇帝闻之，“恻然”，“施恩”把绞刑改为降谪或戍边。大文人方苞曾为名世藏过书版，其罪当绞，皇帝特赦，拣了一条命，召入南书房修书。方孝标虽然早就死了，但罪不可赦，把尸首挖出来“挫”之；族亲凡活着的皆坐斩。

这类文网冤案，其状甚惨，史书中不少见，流传甚广，龚自珍所谓“避席畏闻文字狱”是也。

近些年来，歌颂帝王的新编“历史剧”在电视上频频播放。特别是康雍乾“盛世”的“王朝”戏，无论是“正说”还是“戏说”，接踵而来，左右是“天王圣明，臣罪当诛”，“主子、奴才”满口叫得顺顺溜溜，啪啪马蹄袖一甩，齐刷刷匍匐在地，好不壮观！极尽粉饰和颂扬帝王专制之能事。而盛行的文网之密，竟全然不得与闻，有的还把此类事当作皇上的正面行为来描写。看《康熙王朝》，在为剧情的悬念和精到的表演所吸引的同时，心头总不免感觉着压了一块大石头般的闷气，于是越想越反感；尤其听到“主题歌”：“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不禁毛骨悚然。

二

黄裳先生书跋云曾先后得张岱《史阙》六帙和《琅嬛文集》手稿一册。

张宗子《琅嬛文集》中收有《史阙序》，他说史书常有阙文，该写出的故意不写出来，于是问道：“岂以此事为不佳，故为尊者讳乎？抑见之不得其真乎？”接下来他说：“余于是恨史之不赅也，为之上下古今搜集异书，每天正史世纪之外，拾遗补阙。得一语焉，则全传为之生动；得一事焉，则全史为之活现……”所以“书隙中有全史在焉”。

《琅嬛文集》另收文《石匮书自序》。宗子有一段话记他治史的动机、体会和经过：“第见有明一代，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故以二百八十二年总成一诬妄之世界……余自崇祯戊辰，遂泚笔此书，十有七年而遽遭国变，携其副本，屏迹深山，又研究十年而甫能成帙。”最重要的是：“幸余不入仕版，既鲜恩仇，不顾世情，复无忌讳。事必求真，语必务确，五易其稿，九正其讹，稍有未核，宁阙勿书。故今之所成书者，上际洪武，下讫天启，后皆阙之，以俟论定。”

作为一代大散文家的张岱，其文以冲淡而富灵性为特点，为人十分洒脱，自称“纨绔子弟”，“极好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自为墓志铭》）。是个特号的“大玩家”。但是做起学问来，却是如此之谨严求真，一板一眼，非常之“规范化”。现在每读起这两篇文章来都深有感触：“不顾世情，复无忌讳”，谈何容易！

《来燕榭书跋》

《来燕榭读书记》

另，去岁友人送来黄裳先生《来燕榭读书记》上、下两厚册，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印刷、装帧均精美而典雅。黄裳先生藏书之丰，令人羡煞。那些旧籍以及跋语，恐今天的读者大多至少是七十岁以上的人了。文事文风文体，随世风的变化而有变化；天道世事，只能是这样。黄先生的“书跋”时见于报刊，但愿识之者亦辑印成书，作为《读书记》的续篇，裨好古爱书（指旧籍）之风，在如今“文化多元”中仍有一席之地。于文化的传承，也大有好处。

2002年4月

本文选自陈乐民作品编编之《书巢寻理》

《陈乐民作品新编》（九卷本）陈乐民 著 东方出版社2020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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