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丨另一种自然(人民文学)

发布于 2021-11-29 16:31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李青松:生态文学作家。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长期从事生态文学研究与创作。出版专著十余部,主要代表作品有《开国林垦部长》《相信自然》《塞罕坝时间》《穿山甲》《贡貂》《万物笔记》《粒粒饱满》《一种精神》《茶油时代》《大地伦理》《薇甘菊:外来物种入侵中国》等。曾获新中国六十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呀诺达生态文学奖。系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评委。
另一种自然(节选)
李青松
人民文学 2021年09期
自然就是自然,但是,自然也是一切。
——题 记

象 牙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
西双版纳某傣族村寨。芭蕉掩映,鸡犬相闻,炊烟袅袅。
是日中午,寨民岩先勇正蹲在火塘旁抱着水烟袋,咕噜咕噜吸烟。岩先勇是傣族,面部黝黑,满口黄牙。头用黑布裹着,脚上穿一双草鞋。水烟袋是用粗竹筒做成的,竹筒是新竹筒,皮绿绿的,竹节与竹节对接分明。咕噜咕噜。岩先勇用力吸了几口,烟雾从鼻孔喷出来,在火塘上空停了片刻,就被梁上挂着的腊肉吸去了。
他的嘴巴从水烟袋的端口移开,用黑黑的大拇指将烟丝往烟锅里续填了几缕,按了按,然后,抬头看一眼那块黝黑的腊肉。腊肉上落着两只苍蝇。苍蝇的脚蹬了几蹬,就将腊肉上的一滴油蹬了下来,落到了火塘的火里——噗!火苗炸开,升腾出蓝色的火焰,像是一条龙在舞动。岩先勇咧开嘴,露出满口的黄牙,笑了。
忽然,只听得窸窸窣窣一阵响,哗啦一声窗子被推开了。接着,咣当自己又关上了。岩先勇起身看看,什么也没有啊,以为是风,就回到火塘旁抱起水烟袋,刚要继续吸,哗啦一声,窗子又开了。他惊得瞪大了眼睛,因为一只巨大的脚掌伸进了屋里,原来一根竹刺扎进了那个巨大脚掌底的肉里。他立时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便放下水烟袋,双手用力把那个竹刺从粗鄙的脚掌上拔了出来。那是一只大象的脚掌。
三天前,也是这头大象,曾大闹寨子。
“野象来啦!”“野象来啦!”只听咔嚓一声,大象撞断了寨口一棵杧果树,接着,轰隆一声,一座谷仓塌了半边。大象挥动着巨大的鼻子,发疯似的横扫着面前的一切障碍。那对锋利的象牙,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愤怒的大象实在是太可怕了!可是,它为什么愤怒呢?
这时,有人拿出破铜锣、洗脸盆一阵猛敲,也有人挥起锄头、砍刀、长矛,高呼杀杀杀,还有人端起老火铳朝天鸣放,企图把它吓走。然而,大象根本不害怕。它转身向人群冲去,寨人四散而逃。大象把人丢下的脸盆一脚踩瘪,然后嘭一脚踢出老远。
砍柴回来的岩先勇背着一捆柴进寨,正赶上壮汉们跟大象对峙。岩先勇知道,大象一般不主动伤害人、搞破坏,它今天进寨一定是有原因的。他摆摆手,让大家散去。他走上前去,把一串香蕉丢在大象面前。大象猛地挥起鼻子,在空中停留了片刻,就轻轻放下了。鼻孔嗅嗅那串香蕉,并没有卷起来吃。大象看了一眼岩先勇,眼神里透着某种哀婉。它晃了一下头,打了个响鼻,掉转身子,朝寨子外面的丛林走去。岩先勇暗暗注意到,那头大象走路时的步履一晃一晃的,似乎是前腿的一只脚掌上有什么问题。
他万万没想到,三天后大象居然来向他求助了。
这会儿,岩先勇往拔出竹刺的脚掌伤口处敷了草药,然后进行了简单包扎处理。那头大象却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这是干什么呢?岩先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不过,他从大象的眼神里看出,大象好像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帮助——莫非林子里还有受伤的大象吗?岩先勇便骑到那头大象的背上,大象慢慢起身,缓缓而行,驮着岩先勇沿着一条羊肠小路,向热带雨林深处走去。
小路旁边的荒草里,堆着圆滚滚的象粪蛋,一个一个比人脑袋还要大。该消化的东西都吸收到了体内,未能消化的树籽草籽和粗纤维就排出了体外。一些种子经过了象的肠胃处理后,就很容易发芽了。大象在什么范围活动,就在什么范围把种子播撒。象粪蛋,也是甲虫最爱吃的食物。一个粪蛋够一群甲虫享用几个月了。
不过,这头大象的肚子里有些空。竹刺造成的疼痛,难挨,几天来它无心觅食,更没有排出一个粪蛋。
这下好了——脚掌上的竹刺拔出后,浑身舒坦了不少。当它驮着岩先勇走到一块林间空地上时,便停了下来。前面双膝跪地,岩先勇从大象背上跳了下来。只见大象开始用前掌刨地,用象牙掘地,渐渐地,土里就露出了三根白色的东西。
大象用鼻子卷起那三根白色的东西,送到岩先勇面前。
那是三根白色的象牙。

老 鼠

民谚曰:船之将沉,鼠亦相弃。
——意思是说,老鼠具有未卜先知的本领,轮船启航前,如果有群鼠纷纷弃船上岸,那就预示着此船可能有灾难要发生了。不过,泰坦尼克号沉没之前,老鼠没有发出预警,因为泰坦尼克号是刚刚打造好的新船,头一次出航就与冰山相撞,于是,惨剧就发生了。或许,船上的老鼠还没来得及出生呢。
二○○四年印度洋大海啸发生前的一天,有渔民遇见海岸上有成批成批的老鼠向高山上转移。也有渔民看到,老鼠惶惶然往树上攀爬。“远看,黑压压,树枝都压弯了。”
然而,长期以来,老鼠与人的关系,一直不怎么融洽——鼠目寸光、贼眉鼠眼、无名鼠辈、狼贪鼠窃、抱头鼠窜——这些成语,话里话外透着厌恶和不屑。人讨厌老鼠,老鼠无时无刻不处在危险中。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因之总是在人的居舍打洞吗?因之总是偷吃人的食物吗?似乎也不尽然。
老鼠确实干了不少坏事。老鼠把草原搞得千疮百孔。老鼠把农田糟蹋得不成样子。老鼠在水坝上制造隐患,导致溃堤。老鼠咬破电缆的绝缘层,用含油的破布和火柴做窝,引起火灾。老鼠爬到电线开关上磨牙,造成短路,使整座城市陷入黑暗。本来嘛,猫是老鼠的天敌,可是,近年猫被老鼠欺负、猫被老鼠咬死的事情屡屡发生。自然的逻辑也要发生反转了吗?
更可怕的是,老鼠传播病毒,向人类发动鼠疫战争。人类,对老鼠充满了敌意。老鼠,从来都是人类诛杀的对象。可是,千百年来,老鼠的数量从来就没有减少,相反,倒有越来越多的趋势。真是怪事。
老鼠的繁殖能力和适应能力,超出我们的想象。地球上的老鼠有多少呢?没人做过调查,恐怕也无法调查到结果。然而,科学家却说,如果一对老鼠所生的后代全部存活,并且继续繁殖的话,那么三年后,一个空间里的老鼠就能达到三亿五千万只。啧啧,这个数字是有点吓人呀。老鼠的生存几乎不择条件——寒舍、陋室、残垣、旷野、地下、水中、树上,都可以是它们的住处。
它们从不挑剔,往来随意,自由自在,其乐陶陶。
或许,城市里的老鼠要远远多于乡村。因为老鼠发现,城市为它们提供了所需要的一切。越是人多的地方,获取食物越是容易。于是,越是人口密集的城市,越是老鼠的天堂。
事实上,我们对老鼠还知之甚少。且不说老鼠在科技试验和医学试验方面为人类“捐躯”,光是排除战争遗留下的地雷的英勇表现,就令我们自叹弗如。
如果说战争是恶魔,那么战争遗留下的地雷,就是恶魔生下的蛋。这个蛋,一旦开花,瞬间可以让肢体残缺,可以让家庭破碎,可以让生命完结,可以让大地奏出悲歌。
排雷鼠通过敏锐的嗅觉,能准确判断地雷所在的位置。排雷鼠排雷,就像摘西瓜一样简单,手到擒来,易如反掌,准确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它们机敏灵动,挖掘本领强悍。一只排雷鼠二十分钟的工作量相当于一支排雷工兵旅五天的工作量,而且安全、可靠、效率高。
我们应该放弃固有的傲慢与偏见,改变对老鼠的看法。蒲松龄讲的一个故事倒是挺有趣,不妨看看——
见二鼠出,其一为蛇所吞;其一瞪目如椒,似甚恨怒,然遥望不敢前。蛇果腹,蜿蜒入穴;方将过半,鼠奔来,力嚼其尾。蛇怒,退身出。鼠故便捷,欻然遁去。蛇追不及而返。及入穴,鼠又来,嚼如前状。蛇入则来,蛇出则往,如是者久。蛇出,吐死鼠于地上。鼠来嗅之,啾啾如悼息,衔之而去。
这段话不难懂,就不用翻译成白话了吧。
是的,在某些方面,人,不如鼠。
在十二生肖中,鼠列首位。鼠之后才是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这并非古人胡乱排序,也并非老鼠窃取了子属,而是自然法则的选择。开天辟地之前,天地混沌一片。老鼠时近夜半之际出来活动,将天地间的混沌状态咬出一道缝隙——渐渐地,缝隙里便有了鲜活的光。
当我们睡着的时候,老鼠却醒着,并且奔波忙碌着。
有道是:鼠咬天开,黎明即来。

蛤 蚌

长白山富儿岭有条河,叫富儿河,流向西南注入松花江。富儿河水流平缓,寡言少语,不急不躁。话说清朝光绪年间,有一支八旗兵,经此泅河调防。月夜,河面上人头攒动,马鸣萧萧,水中火光密如繁星。无人举火把,何来火光呢?俗语云,水火不相容。此河却水里有火,火里有水,众疑为怪。待过对岸后,回首依旧。
一个叫富尔汗的小卒悬望良久后,悄悄跟首长报告说:“此河必有珍珠!”
“何以见得?”首长问。
“水中火光即是珍珠所发。可入河捕之?”
“为什么不呢?——准。”
富尔汗脱衣赤条入河,泅水奔火光而去。不多时,得蛤蚌而归。察蚌体内果然有珠。首长甚喜,传令兵员统统下河,按火光去采,得蚌无数。蚌蚌皆有珠。大者如鸽子蛋,小者如米粒。将官兵员皆欢腾不已。
为何富尔汗能由水里的火光判定有珍珠呢?这缘于他对珍珠的了解。珍珠的形成,与蛤蚌的痛苦密不可分。
本来,沙粒是沙粒,蛤蚌是蛤蚌,两者没有必然联系。但是,富尔汗自小在河边长大,深识水性,也深谙捕鱼采蚌之道。他知道,沙粒无意间进入蛤蚌体内后,便会粘在蛤蚌硬壳里面的外套膜上。这时,蛤蚌的痛苦就开始了——它必须分泌出一种叫作珍珠质的物质来排斥沙粒,才能减少痛苦。然而,无论怎样排斥,沙粒是无法出去了。这样,珍珠质就会不断分泌下去,日日,月月,年年,岁岁。不断分泌的珍珠质将沙粒一层层包裹起来,珍珠就一点点形成了。
珍珠,一向被尊崇为珍品宝物,因争夺珍珠甚至爆发过战争。据说,恺撒大帝于公元前五十五年发动的对英国的战争,一大原因就是他听说苏格兰的河里盛产珍珠。罗马时代,上层的贵妇均以拥有珍珠首饰为荣。也有用珍珠强身健体的,成吉思汗率领铁骑西征时,每日都服用珍珠粉,滋补壮阳。
珍珠是会发光的,即便在水里,它也是会发光的。于是,寻光采捕即可得之——这就是富尔汗的见识。见识可以帮助一个人做出正确的判断。
事实上,蛤蚌本无太大价值,肉也不怎么好吃。我小时候在河里捕过蛤蚌。肉抠出来,扔进锅里煮,结果越煮越硬,嚼也嚼不动。一恼火,就都喂鸭子了。我捕的蛤蚌,体内从未抠出过珍珠。可见,珍珠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蛤蚌就是蛤蚌,但它创造了珍珠,就不是通常意义的蛤蚌了。也许,没有沙粒造成的痛苦,蛤蚌便不会产生珍珠。蛤蚌的生命及其价值,也因珍珠的出现而得以延伸,并有了美感和夺目的光彩。
那支八旗兵驻防后,以珠易银,充作兵饷,乐哉乐哉。
富尔汗有功,提拔为官。什么官呢?大概相当于现在连部管兵饷管伙食的司务长吧。

猴 怒

太行山腹地,某林场。山高坡陡,森林广袤,也有猕猴、野猪、狍子出没。森林里的主要树种是油松,松果满枝,颗颗饱满。松果是好东西,籽儿可以育苗,也可以熟食。
每年松果成熟的季节一到,天刚放亮,林场职工就上山采摘了。出售松果是林场的大宗经济收入,林场上百号人口主要靠松果养活着呢。然而,令林场场长头痛的是,每年采摘松果都要发生一些事故。因为人工采摘必须爬树,稍不留神,就有人从树上摔下来。前前后后,已经摔伤二十余人,摔死的也有七八个了。断腿断臂的职工越来越多,没了男人的寡妇也越来越多。
在其位,谋其政。场长寝食难安——必须得改变采摘方式了。可是,怎么改呢?有人给场长出主意说,不妨让猴子上树去采摘,人在树下捡拾即可。场长一听乐了,说,这主意好。于是,弄来一批猴子简单训练几天,就上树采摘松果。果然效果很好,甚至松果产量还多于往年。
场长走路也哼哼几句小曲了:“天上星星千万颗,树上猴子多又多,树上猴子干什么?它把松果抛小哥。”
某日,一个外号叫“瘪嘴”的职工跟场长神秘地报告说:“山上发现宝石。”
“什么宝石?”
“腊八蒜宝石。价格很俏!”
“腊八蒜?”
“不是腊八蒜,是像腊八蒜的宝石。”“瘪嘴”从兜里掏出一块宝石递给场长,场长接过宝石朝太阳看了看。
“嗯,还真有点像腊八蒜的颜色。哪座山上发现的?”
“断头崖。”
场长一惊,说:“那上面可是没人能上去。”
“不一定吧!”“瘪嘴”说,“今年松果是怎么采摘的?”
“断头崖上有猴子吗?”
“有,二十余只,是一个家族。这颗宝石就是猴子从崖上抛下来的。”
“问题是怎么让它们把宝石抛下来呢?”
“逮一只猴子,折磨它,激怒崖上的猴子,它们就会往下抛石头,这样连宝石也就抛下来了。”
“就依你计。”
次日,场长及“瘪嘴”等一干人,缚猴子一只,来到断头崖下。仰视之,果然崖上树林里有猴子簌簌窜动。“瘪嘴”大叫几声,故意引起猴子注意。不多时,崖顶一排棕色的脑袋,齐刷刷向下看。
场长说:“动手!”“瘪嘴”折磨之,猴子疼痛难忍,哇哇乱叫。崖顶群猴见之,一片喧嚣。随之,有零星石块投下来。
少顷,“瘪嘴”又再度动手,故意给崖顶的群猴看。这时,崖顶的群猴被彻底激怒了,吼声如潮,石如雨下。
崖下,场长等一干人未及拾起宝石,就抱头鼠窜。慌乱中,“瘪嘴”躲闪不及,被一枚石块击中了嘴巴,满口牙齿,只剩下一颗。
从此,“瘪嘴”的嘴巴便彻底瘪了。

长 嘴

某林区,护林员老孟巡山时,眼见两只长着獠牙的公野猪在打架。大个儿的长嘴,略小个儿的花腰。它们翻腾着厮杀,几个回合下来难分胜负。獠牙撞击声,咔咔咔!很沉闷。是争夺地盘呢,还是争夺某只母野猪呢?老孟很好奇,干脆坐在一根倒木上看个究竟吧。
两只野猪打架太过投入,根本就没在意不远处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它们呢。野猪打架用的武器就是獠牙,一挑,一撅,一扫,一拍,招数不多,主要看哪个更有耐力。
老孟看呆了。
只见“花腰”急速向悬崖奔去,“长嘴”以为“花腰”力气不支,败走了,哪里肯放过呢,便疯狂追赶。追到悬崖边上时,“花腰”突然一闪身,“长嘴”扑空了——直接扑到悬崖底下,没影了。
那悬崖足足有五层楼房那么高啊!
“呀呀!不好!”老孟大叫一声,“妈拉个巴子的,花腰真坏!”叫声惊动了“花腰”,它看一眼老孟,掉头就跑,几秒钟后就消失在山林里。老孟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悬崖边上向下看——崖底全是灌木丛,扑下去的“长嘴”砸断了很多灌木,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躺在地上。
那一准儿是“长嘴”了。
老孟急火火赶到崖底,一摸“长嘴”的鼻孔,已经断气了。
于是,老孟喊来几个护林员,大家七手八脚把“长嘴”抬回了林场场部。场长见之,高兴不已,说:“好啊!改善伙食!”就命人在场部的院子里架起一口大锅,柴火烧得旺旺。嘴里叼着烟袋杆儿的老人、怀里抱着娃娃的少妇、鼻孔淌着黄鼻涕的小孩,也赶来看热闹,院子里洋溢着欢声笑语。
大锅里的开水烧得翻滚,热气腾腾。
“来来!把野猪放到锅里褪毛。”场长撸起袖子,指挥几个小伙子下手抬野猪。哪知,“长嘴”刚放进锅里,被滚开的热水一烫,一个激灵,居然活了。它嘴里喷着白沫子,从锅里翻身跳起来,一下蹿到地面上,接着,又连续蹿了几下,就蹿到场部大院外面。眨眼间,就钻进一片玉米地,逃遁了。
“找!”
场长带着老孟等人在玉米地里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直到太阳落山,也没找到“长嘴”的踪影。场长看看时候不早了,就摆摆手,收工吧,各回各家——唉,野猪肉没吃成,大家很是沮丧,但也没办法呀。
半年后,老孟发现,夜里总有个黑影时不时潜入林场家属区,猪圈里的猪哼哼几声也就没有动静了。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发生什么偷盗案件,老孟也就没有声张,更没有跟场长报告。
次年开春,林场职工家里养的母猪,都莫名其妙生出一窝小野猪崽儿。那小野猪崽儿个个长嘴,欢实、野性,浑身还有一股松油子味儿。

猫 鱼

沈阳之北,巨龙湖。岸边一老者持竿垂钓。屁股坐在香蒲团上,眼睛东看看,西看看,很放松的样子,可是他的心思全在那钩上。此翁是垂钓高手,远近闻名。
我在一旁静静观察。人钓鱼,我看钓鱼的人钓鱼。钓鱼的人,睨一眼,也觉察到一个看钓鱼的人在看他。
老者钓的鱼都是猫鱼。顾名思义,猫鱼即是头部及形体像猫的鱼。酱炖、清蒸,味道好极了。奇怪得很,在巨龙湖岸边垂钓者无数,猫鱼独独上此翁的钩。老者身后等待买鱼的人,排成长队。蜿蜒数里有点夸张,十几米长还是有的。
老者钓猫鱼,猫鱼钓喜欢食猫鱼的人。猫也喜食猫鱼。未见猫,猫在钓猫鱼人家里的沙发上睡觉呢。
说到猫鱼,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某年夏季,大雨滂沱,三天三夜不停。天漏了。爹忽闻院里有啪啪啪起跳之声,观之,是三条猫鱼在雨中的地面上快活地乱蹦。怪哉,宅院附近无河无溪,也无塘坝,鱼从何来?一解,雨稠,即为空中的河,猫鱼可翔之;一解,空中的鸟,遇暴雨,即变作水里的猫鱼了。
爹讲这个故事那年,我七岁,听得瞪大眼睛。

老 屋

大别山脚下燕庄。
若干年前,呼啦啦,村里土坯旧房全部拆除了,盖起统一标准的砖瓦结构的新屋。一幢幢、一户户、一家家,左看一条线,右看一条线。然而,村头大榆树底下一座老屋却没拆。墙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字——拆!此字笔画粗壮,有不容商量的意味。不过,近前仔细一看“拆”字后面,还有两个字——不得!笔画瘦、薄,但很坚韧。从字迹看,“拆”是一个人写的,“不得”是另一个人写的。
一年夏天,我途经燕庄,看到这座老屋,引起我的兴趣。直觉告诉我,这座老屋一定有什么故事。不妨探访一番,了解一下情况。轻叩柴门,一老人家开门将我迎进屋里。老人家姓许,七十余岁——就叫他许爹吧。
“别人家都住上了新房,你家的老屋是不是也该拆啦?”
“不能拆!”他指着屋顶让我看,“拆了,你说这东西该咋办?”
我抬头一看,怔住了。
屋顶房梁上居然有好几个燕子窝,每窝都有七八个粉红色的小脑袋露出来,唧唧唧唧叫个不停,透着顽皮和几分稚气。我数了数,一共七窝。大燕子在屋里穿梭,飞来飞去,不断把捕到的蚊虫衔到窝里喂食雏燕。屋外的大燕子急匆匆飞进来,收拢翅膀,稳稳落在窝边上,动作轻盈准确。霎时间,窝里的小脑袋们吵闹着伸长了脖子,张开口袋一般的小黄嘴,边摆动边吵闹,争着要吃的。
燕子妈妈嘴对嘴把小虫子送到小黄口袋里。小宝宝急不可耐,三下两下就吞咽下去。然后,吵闹着再要,直到吃饱,就静静地趴下了,就藏起来了,小脑袋就隐了,不再露出来了。而大燕子呢,就箭一样飞出,接着觅食去了。
“好啊!这么多燕窝,这么多燕子。”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大人让猜的一条谜语:嘴像红辣椒,尾像剃头刀,天天都在土里宿,离土还有丈八高。谜底就是燕子窝——用泥垒成的,垒在离地一丈八尺高的屋梁上。
“过去,燕子垒窝不愁。现在老屋全拆了,燕子没处安家了,就挤到我家这座老屋来了。”
“新屋不是一样能筑巢吗?”
“怎么垒窝啊?新屋前脸后腰是个四方块儿,屋顶悬空,全硬化了,不露梁,不露檩子,不露椽子,全封闭了,风都不透,燕子根本无法垒窝。即便垒窝了,光滑滑的也挂不住。”
我不语,觉得老人家说得在理儿。
“我们村之所以叫燕庄,是因为自古这里就是燕子的老家。早先,村里七十户人家,有六十户住着燕子。每年都有上千只燕子出生。燕子年年回来,吃害虫护庄稼,是功臣呢!可是,现在呢,全村的燕子就剩下了我家这七窝了。”老人家越说越伤感,眼眶也湿润了,他说,“如今,盖房子光考虑气派、洋气,人住着图舒服,根本不考虑燕子的垒窝问题。这是不对的。自古人燕同居,共存共荣。可是,人过上了好日子,却把燕子甩了。这是不对的——早晚要出事情。”
“有道理,有道理。”
老人家问我:“见过龙吗?”我摇头。“见过伏地龙吗?”我再摇头。
“我这老屋里好东西多着呢!我带你看看。”老人指着老屋的灶台,说,“喏,这底下就是。”
原来,乡村老屋的灶口,都是烧柴的。木柴、秸秆、蒿草等木本草本可燃物,均可当柴。柴烧出的东西叫火龙,火舞动,龙就是活的。火熄了,龙就伏于土了。
年头久远的老房子,灶台自然也就老。
老灶台灶底中心烧得最红的那一块土,就是伏龙肝。老人家说:“这不是我说的,是李时珍说的。伏龙肝有什么用呢?伏龙肝是一味中药,专治腹痛腹泻、便血。灵验得很,几剂就可治愈。”他长叹一声,“可是,如今呢?唉!”
是呀,乡村的灶口已经很少有烧薪柴的了,都改成了烧天然气,啪,一点火,蓝色的火焰就燃起来了。省时省力,不用去搞柴了。
伏龙肝渐渐退却到药典词典里了,其物渐渐难寻。
告别老人家,告别老屋,我的脑子一直想着一个问题——在现代化进程中,我们一路丢掉的东西,还少吗?恐怕远远不止燕子,不止伏龙肝吧。
倏忽间,两只燕子从空中飞过,呢呢喃喃,掠过大榆树的树梢,落到了老屋屋脊的老瓦上。它们明年还会回来吗?即便明年能够回来,老屋还会在吗?

…… ……

斗 鹰

人人知道龟兔赛跑的故事——龟兔赛跑的结果:乌龟赢了,兔子输了。就速度而言,无疑应该是兔子赢,但它中途睡了一觉,疏忽大意了,乌龟慢慢赶上来反超了它。乌龟取胜的法宝,在于三个字——不停顿。
乌龟属于杂食动物,也食菜蔬,也食谷物,也食肉类。乌龟最爱吃的肉,是鹰肉。嘴里寡淡的时候,就在河边晒太阳。乌龟晒太阳,跟别的动物不同。别的动物是趴在地上晒后背,它是把自己搞反了——四脚朝天晒肚皮。其实,这样晒太阳是非常危险的,天敌来袭之时,且不说翻个身不容易,就是把自己搞正了也要耗费一定时间,即便全速逃遁,恐怕也来不及了。
是呀,这个天敌往往就是鹰。
乌龟晒肚皮时,会反射出白亮亮的光,很容易就被空中觅食的鹰发现目标。鹰于是闪电一般俯冲下来,叼住乌龟的头。瞬间,乌龟的头就欻的一下缩了,缩进盔甲里。鹰嘴就被乌龟的铠甲钳住了,疼痛难忍。然而,到嘴的肉是绝对不能放弃的。鹰抖动翅膀叼着乌龟起飞了。空中,鹰的翅膀下,乌龟悠荡悠荡。乌龟慢慢调整自己,将藏在铠甲里的尾巴伸张出来,卷曲着,用尾尖一下一下刺鹰的腹部,然后用侧面,咔哧咔哧,锯鹰脖子上的肉。原来,乌龟的尾巴是有锯齿的,那分明是一把钢锯呀。
乌龟会算好时间,在落地那一刻把鹰脖子上的气管锯断。鹰,一命呜呼了,乌龟也在瞬间安全着陆了。乌龟伸出头来,眨眨眼睛,睨一眼四周,张开嘴巴不紧不慢地开始享用美味了。

猞 猁

吐痰成钉,撒尿成冰。
冬季,大兴安岭林区。天,嘎嘎冷。
一只饥肠辘辘的猞猁溜进林场职工老马家的鸡舍,叼起一只芦花鸡就蹿到墙上,拟逃之。芦花鸡哀鸣不已,翅膀扑棱棱奋力挣扎。
老马出门一看,怒火满腔,抄起一根烧火棍,杀将过去。猞猁叼着芦花鸡腾地一跃,一条弧线就划向了后山。老马哪里肯放过呢,撒丫子就追。猞猁隐入一条石洞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趴石洞口往里望,里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里面有动物呼吸吐出的热气挂在石洞洞口,成了白白的霜。
老马用烧火棍往里捅了捅,似有软乎乎的感觉,但烧火棍无论在里面怎样乱搅,那猞猁就是不出来。
这时,老马九岁的儿子闻讯,也呼哧呼哧赶来了。
老马把烧火棍往儿子面前一戳,说:“往上撒尿!”儿子哈着气,就往烧火棍上撒了一泡尿,末了,还打了个激灵。老马把烧火棍迅速插到石洞里,用力拧。拧拧拧。在拧的过程中,烧火棍上的尿液已经结冰,并把里面猞猁的皮毛紧紧粘住了。最后,老马猛地一用力,把猞猁拉出了石洞。定睛一看,不是猞猁,是一只獾。不对啊!明明看到是猞猁叼着鸡钻进去了,怎么拉出来的是獾呢?老马忽然想起来了,獾有冬眠的习性,也许,獾早就在里面呼呼睡大觉呢。
老马往烧火棍与獾粘连的部位踹了一脚,烧火棍与獾就分离了。獾颠颠跑了。
老马把烧火棍又戳到儿子面前:“再撒!”儿子脸憋得通红,撒出几滴,再抖,就没了。无奈,老马只好背过身去,哗,一大泡尿就出来。老马迅速将烧火棍插到洞里,再拧,拧拧拧。再用力一拉,可拉出的又是一只獾。
到底有几只獾呀?老马有点蒙了。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獾又给放生了。
看来用“撒尿”法不行了——因为儿子没尿了,自己也没尿了。得换个法子。他吩咐儿子说:“去,回家取一条麻袋、一个麻雷子。”麻雷子就是一个响的爆竹。一入冬,林区家家都备这东西,时不时就放几个,日子过得有点响动。也有鞭炮,也有“二踢脚”,也有烟花,也有“钻天猴”。
很快,儿子呼哧呼哧返回来了,将麻袋和麻雷子递到老马手上。“麻袋你先拿着,等一会儿捂洞口用。”老马一边说着,一边掏出火柴,嚓,就把麻雷子的捻点着了,顺手投进洞里,然后,扯过儿子手里的麻袋,用麻袋口把洞口捂上。只听嗵一声闷响,麻雷子在洞里爆炸了。啪啦啦,一个东西钻进了麻袋里。
“妈拉巴子的,可逮着你啦!”老马把麻袋口收紧,生怕里面的东西跑了。老马背起麻袋刚要转身,洞口又欻地蹿出一个东西,三两个跳跃,就钻进了后山的林子里——是那只猞猁。
麻袋里是什么呢?老马更蒙了。
不会又是獾吧?老马打开麻袋口一看——是瑟瑟乱抖的芦花鸡。好家伙!芦花鸡,居然还活着。

臭 鼬

臭鼬以臭著名,臭是它的防身武器,也是它的生存本领。长着黑白斑纹的臭鼬,即便狮子、豹子也离它远远的,不去惹麻烦。一般来说,臭鼬白天睡觉,晚上外出觅食。它吃昆虫,也吃青蛙,也吃鸟和鸟蛋。
其实,臭鼬从不主动发起攻击。当它判定对方靠近自己有一定危险的时候,就会伏下身子低下头,竖起尾巴,用前爪跺地,啪啪!啪啪!发出警告。警告未被理睬,它会很生气。接着,它就呼呼喘着粗气掉转身子,翘起尾巴,喷出刺鼻的臭屁气液。
此臭,可造成对方眼睛短时间失明,甚至昏厥。
好家伙,距离五米内,它的臭屁气液可以准确击中目标,鲜有失手。厉害!
恶臭可在一公里范围内弥漫,久久不散。
有一种说法认为,臭鼬只有前面双爪蹬地时,才能喷出臭屁气液,一旦前面双爪悬空,它就喷不出臭屁气液了。一位动物学家做了一个实验,他趁臭鼬不注意时,欻的一下把臭鼬倒提起来,使其前后四爪都处于悬空状态,可臭鼬照样噗的一声喷出臭屁气液。
一般来说,臭鼬只在森林、荒漠和草原活动。不过,饥饿难耐之时,臭鼬也会窜到公路觅食,但后果往往是悲惨的。面对驶来的汽车,它也是用先警告后喷臭屁气液的套路,希望把汽车吓走。可是,蛮横的汽车哪里吃它这一套呢,一脚油门冲过去,它就成了肉饼。
臭,不是万能的。在所谓的现代文明面前,臭鼬的臭救不了自己。
然而,话说回来,把它碾成肉饼的汽车基本上也就不能要了。因为汽车前盖上是臭鼬的臭,前灯上是臭鼬的臭,车轮上是臭鼬的臭,挡风玻璃上是臭鼬的臭,后视镜上是臭鼬的臭,车门上是臭鼬的臭。
臭鼬的臭,瞬间亲吻并吞噬了汽车的一切。洗不掉,漂不掉,擦不掉,刮不掉,剜不掉。
汽车成了臭车。

雁 落

三江平原。天高地远,甩手无边。
风力发电机涡轮叶片,有气无力地转动着。似乎缺乏睡眠,不在状态,精神不饱满。也有的干脆不转,发呆。
然而,虽然有气无力,甚至发呆,但它却能创造出电。
远看,平原上的风力发电机群,像秋天收割后的高粱茬子,一垄垄,一排排,一座座。换个角度观之,也有点像古代军队的布阵,横一队,竖一队,横竖交叉又一队。刀枪剑戟,杀气腾腾。
风力发电的原理是什么,我哪里能说清楚呢?不过,不管什么原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抓住风,狠狠折磨风,狠狠压制风,然后,使风的野性子爆发出来,就转化成了电。风发出的电,即风电,还有一个优雅的名字——清洁能源。
地球腹腔里越凿越空了——煤凿出来了,石油凿出来了,矿石凿出来了。有用的东西,无用的东西,还有什么没凿出来呢?凿凿凿!如此这般地凿下去,地球腹腔迟早要塌瘪下去。风电,对凿说不。风电的出现,带给我们意外和惊喜。
空气是空气,风是风。空气流动起来,就成了风。风,心情好的时候,就是微风;心情糟糕的时候,就是狂风;愤怒的时候,就是飓风,就是台风。风,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呀。风电呢?当然是好东西中的好东西。
然而,在风力发电机下,张田俯身拾起一只死去的大雁,看着血糊糊的翅膀和雁头,很是伤感。三年来,这是他在这座风力发电机下第二十七次拾起死去的鸟了,累计起来:三十三只。不光是大雁,也有猫头鹰、游隼、海雕、野鸭、山雀、长嘴滨鹬、白天鹅。
一般来说,大雁总是飞得很高,而且飞行平和,无声无息。它怎么就被风力发电机涡轮叶片绞杀了呢?
群雁飞行井然有序,在动态中保持一种队形,舒缓向前。雁队排列成阵,可以减少空气的阻力,又可以减少飞行的疲劳。或者是“人”,或者是“一”。头雁位于“人”的顶端,最先劈开空气,它是雁队的领袖。但头雁也不是固定的,若是体力不支,过于疲劳,就退后跟队休息,换上其他状态饱满的雁轮流在前面开道。
张田拾起的那只被涡轮叶片绞杀的雁,是雁队的头雁吗?还是掉队的孤雁?
张田是一位自然摄影爱好者,经常在这一带观鸟、拍摄。张田也是我的朋友。据他观察,风电基座附近一百米范围内,物种远低于更远一些地方。风力发电机涡轮叶片对鸟类的绞杀,主要是在大雾天、雨雪天以及狂风肆虐的天气里。这些糟糕的天气,很容易影响鸟飞行时的视线,造成误撞。
生态恶化与能源短缺之间,也许没有必然联系。但是,在开发新能源的过程中,怎样尽量减少悲剧的发生,确实不能无视这个问题。
张田告诉我,他小时候家里养鹅,有二十五只。有一天放鹅回来,数数,二十六只。搞错了吗?怎么多出了一只呢?他又数一遍,还是二十六只。他仔细一看,鹅群里多了一只黑嘴壳子的灰鹅。那只灰鹅翅膀受伤了,不知从何处何时混入了他家的鹅群里。他的母亲给这只受伤的灰鹅上了药,还精心包扎了伤口。一段时间后,灰鹅的伤痊愈了。令人意外的是,灰鹅居然还悄悄产下了四枚蛋。接着,还孵出了四只小灰鹅。小灰鹅毛茸茸的,头上没有肉瘤,脚蹼和腿部是乌黑的,嘴壳子也是乌黑的。特别的是,在颈项的背侧有一条明显的灰褐色羽带,叫声敞亮。
嘎——嘎——某天,当灰鹅听到了空中的雁鸣,竟扇动翅膀腾空而起,飞上蓝天加入雁阵的队伍中,远去了。
原来,它不是家鹅,而是一只野生的大雁。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醉?总是离人泪。”王实甫的唱词写得总是那么哀婉。
当然,鸟被风力发电涡轮叶片绞杀的现象,离“物种毁灭”这样的词还相距甚远,中间隔着许多东西呢。然而,全球变暖、海平面上升、冰川解体、病毒肆虐、物种剧减等地球衰败的一些迹象却日渐显露,已是不争的事实了。地球上的人,已有七十亿。因人类活动等原因,每小时就有三种生物在地球上灭绝。当物种一个一个消逝的时候,人是多么孤独呀!人,好日子不多了吗?怎么办呢?
嘎——嘎——雁鸣提醒我们,又一个春天来了。天空中一会儿是“一”,一会儿是“人”。但愿它们一路平安!
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是,鸟已经飞过了

老家村名叫前那木嘎土。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由于生态状况严重恶化,饥肠辘辘的狼便常常窜进村里,干出一些惹是生非的勾当,刘家王家韩家的羊啦猪啦,时不时就被狼叼走一只。家家户户羊圈猪圈的墙上,便用白灰涂上一个一个的白圈圈。那是村民利用狼多疑的心理,用白灰涂的。即便这样也防不胜防,前那木嘎土的村民没有一个不恨狼的。
张三炮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妈拉巴子!非宰了它不可!”
那年冬天,他在自家的羊圈里反披着羊皮袄潜伏了三个夜晚,终于摸清了狼的活动规律。
张三炮是我们村里的猎手,腿脚不太灵便,光棍一人,整天背杆老枪,在村里村外一拐一拐地转来转去。我们这帮小嘎子有时跟在他的屁股后起哄,赶也不走,他便把老枪对着天空嗵一家伙,吓得我们立刻作鸟兽散。而张三炮呢,则噗地吹一口枪口冒出的硝烟,嘴里骂一句“妈拉巴子”,舒心地笑了。那杆老枪与法国电影《老枪》里的老枪可不一样,《老枪》里的老枪太过考究、太过奢华了,张三炮的老枪太土气了,糙得很,跟人家的老枪没法比。先用一根细铁丝把枪机探透,然后装火药,装铁砂,再将兔子粪末灌进去,啪啪,拍拍枪筒,让兔粪末把铁砂压实,最后将纸炮子压在枪机上,机头一叫,就可以随时搂火了。
是日夜里,狼又来了。狼先是在羊圈周围绕来绕去,见没有什么危险,就向圈门靠近,圈里的羊叫着,乱作一团,狼愈加大胆地翻越圈门跳入圈内。说时迟,那时快,张三炮用力一拉早就架设在两个木桩间的绳套,狼嗷的一声,被吊在空中。“妈拉巴子!看你厉害还是我厉害!”张三炮从黑影处抱着那杆老枪站起身来,嘴里骂着。
狼拼命地嚎叫,那声音异常沉闷,带着凄惨的颤音。张三炮的老枪对着黑夜,嗵!又是一家伙。好嘛,前那木嘎土的夜晚被一团火光炸开了!村民们闻讯赶来,几个愣头抡起棍棒就要把那狼结果了。张三炮说,且慢,整都整住了,让它死还不容易吗?它吃了那么多的羊猪,咱们得出口恶气!有人赶紧把马灯递过来照亮,张三炮慢悠悠地点燃一支用报纸边边卷成的旱烟后,吩咐人找根雷管来。不多会儿,有人把雷管递到张三炮的手上。张三炮拿在手里反复把玩着,一口一口地把那支老旱烟吸完,另一只手在嘴角抹了抹,嘴角的烟叶末子就被抹掉了。张三炮的每一个动作都被围着的人看在眼里。那个夜晚,张三炮真是威风八面。
张三炮把一根导火索接在雷管上,嘴里骂着:“妈拉巴子!老张三(彰武人把狼称作张三),这回就看你的本事了。”几秒钟后,轰的一声巨响,狼被炸倒在血泊中。狼无力地眨了几下眼睛,便一命呜呼了。
这是一个残忍的故事。
打那日起,故乡的人们再也看不到狼了。后来,我听说张三炮不再打猎了,而是当上了村里的护林员。背着那杆老枪,看山、护林子,整天在沙坨里樟子松林带里一拐一拐地转悠,两只眼睛瞪得溜圆。然而,通直通直的樟子松,让贼嘎子们看着眼馋啊,月黑天,弄一棵到城里,少说也值几十元。但不知是畏惧张三炮和他的那杆老枪,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贼嘎子们谁都没有下手。
那些高大的樟子松就那么安安静静地长着。偶尔,有松鼠在枝干上跳来跳去,不小心碰落一颗松果,也是常有的事。
…… ……
本文为节选,系“大地文心”征文作品,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9期

[责任编辑 梁]


本期编校: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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