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间工作的日子欧琳散文选_语文阅读
发布于 2021-09-12 17:20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作者简介
欧琳,女,80后,出生于粤北山区,国际赛车手,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韶关五月诗社研究会副秘书长,已出版诗歌集《人生赛道》。
太平间工作的日子
去年亚洲锦标赛,韩国灵岩站我为车队赢得冠军,马来西亚车队获得亚军,芬兰车队获得第三名。那晚,在酒店举行颁奖典礼,马来西亚车队的主车手欧议(化名)与我同桌,最值得高兴的是他跟我同姓,欧议是马来西亚第三代华裔,比我大两岁,他喊我小妹,我叫他大哥。席间,我们毫无保留地交流着多年来的赛道经验以及竞技技巧。“他乡遇故知”是人生的四大喜事之一,两欧交谈甚欢,推杯换盏。
颁奖典礼结束,我们相互留了电话号码、邮箱、车队地址,并约定下一站泰国芭提雅赛道见。欧议开玩笑说:“咱们虽然是本家,战场上没有兄妹,只有对手,芭提雅我们再一决高下。”我毫不示弱地说:“芭提雅赛场我一定会找你拼命,鹿死谁手尚不可知。”他没有接话,只是不停地哈哈大笑。
回到车队(台北)第二星期,我收到了欧议从马来西亚寄来的特产,有白咖啡、山竹、沙嗲酱、锡米胆手链……他还发邮件告诉我,锡米胆手链有辟邪、防辐射、促进血液循环等功效。我把锡米胆戴在手上,到车队炫耀说:“这是我马来西亚的大哥送的。”带队参赛的队长取笑我说:“你就这点出息?一条破手链把你美成这样子。”
我一向害怕欠别人人情,礼尚往来既是传统的民俗,也是人情交际的礼貌。所以我也买了凤梨酥、太阳饼、东方美人茶叶等台湾特产寄给他。收到礼物他高兴坏了,一个劲地说让我破费令他受宠若惊之类的客套话。
一个月后,我们车队进发泰国芭提雅。车队抵达曼谷酒店时,当地的官员和商界人士亲自到门口迎接,迎接我们的还有仪仗乐队,那场面把我们感动得热泪盈眶。应赛事组委会的安排,第二天,车队的人员和车辆都在曼谷休整,时间自由安排,晚10点前必须到酒店集合。第三天一早从曼谷出发前往芭提雅赛场,上午,赛车手报到、赛事车检,下午,赛前新闻发布会和车迷互动,第四天正式比赛。
车队人员大部分是第一次到曼谷,这座城市带给他们的感受是神秘和充满无限魅力。他们忘记了繁重的工作以及肩上的使命,像一群出笼的神兽各自寻找玩耍项目,有的去参观举世闻名的泰国大皇宫,有的专门去看那块翡翠雕琢而成的玉佛,有的去看壁画或听导游讲神话传说,有的去看马车博物馆或者国家塔,还有的选择看“人妖”……
曼谷,对我而言并不陌生,当年在新加坡工作时经常打卡的地方,这座城市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字——“慢”。走在街头不难发现,曼谷人习惯慢慢地吃饭,慢慢地说话,慢慢地微笑。在餐厅、商场、旅游景点,甚至跳蚤市场与曼谷人交流,他们总是缓缓地双手合十,露出淡淡的笑容,放低音量与你交谈。每一次到曼谷,我都能深深地感受这个佛都的礼仪之美。加上曼谷大部分的旅游景点以及经济中心,我以前都去过,就不愿再炒剩饭。最要命的是曼谷的天气闷热,走一会儿就会汗流浃背,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我索性待在酒店看官方提供的路书(比赛线路图),研究一整天,我记住了赛场的每个弯道。
黄昏时分,车队技师阿隆回到酒店,见我还在看路书,说:“曼谷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你却把自己关起来,真是可惜。”我不屑一顾地说:“无论是曼谷、大城、清迈、普吉,还是芭提雅,以前都去过很多次,就不想再去。”阿隆睁大双眼,搬了一张凳子坐在我对面,说:“你好厉害哦!芭提雅有什么好玩的?如果我们车队拿到了奖杯,比赛结束就可以找个地方庆功。”我从桌面上抓起一支笔敲着阿隆的脑袋说:“就知道玩!只要你用心调试赛车,关键时候不掉链子,我一定带你去狂欢。”阿隆穷追不舍地问:“快告诉我,芭提雅有什么好玩的?”我带着嘲讽的口吻说:“芭提雅是‘东方夏威夷’,有很多漂亮的海滩酒店和度假村,当然也有无数美女,泰国的色情是公开的,芭提雅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你可以尽情享受……”他剜了我一眼说:“你不要侮辱我的人格好不好,我对女朋友是很专一的。”说完阿隆站起来煮咖啡去了。
我大笑:“跟你开玩笑的,芭提雅国际赛车场有两条赛道,400米的业余赛道和1080米的职业赛道,每周六和周日都会举办一些国际汽车和摩托车比赛,我们后天比赛的赛道就1080米。除此之外,还有卡丁车俱乐部,也有两条赛道,350米的初学者赛道和800米竞速赛道。350米提供动力为160cc/100cc的赛车,适合新手和儿童;800米提供动力为270cc的赛车,适合有经验的选手。这是好玩,好吃的有海鲜大餐、青木瓜沙拉、泰式菠萝炒饭、冬阴功汤……”阿隆转过身,一脸疑云,问:“冬阴功汤是什么玩意?”我说:“是一种酸辣虾汤,‘冬阴’是酸辣的意思,‘功’是虾的意思。”阿隆不屑一顾地说:“我不喝汤,也不吃海鲜,我要去玩800米的卡丁车。”说完他手舞足蹈,哼着小曲。
这时,欧议打来电话,说要尽地主之谊请我吃晚饭,我婉拒了。不一会儿,他敲开了我的房门,一脸虔诚地说:“小妹,我带你去吃牛排。”他的热情着实令人盛情难却,为了避嫌,我把阿隆也抓去了。我们三人走到酒店停车场,发现欧议开的车子是曼谷本地车,挂着泰语字母和阿拉伯数字的车牌,颜色是反光绿底白字牌,透过玻璃窗看到车内手刹旁边放着一袋喝剩的奶茶,我问:“大哥,这是你的私家车吗?”他笑着说:“租的。”他边说边打开后排的车门,作势请我上车,我们跳上车子疾驰而去。
车子在公路上跑了大概40分钟,我们走进了名为“曼谷最佳牛排餐厅”,这家餐厅的装饰很有艺术感,有芝加哥风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坐下不久,服务员就端来牛排,欧议把餐碟摆在我面前说:“这家餐厅汇聚了来自美国、日本、澳大利亚的上等牛排,以法式的烹饪手法制作,加上泰式的酱料,味道一定不会令你失望,你快尝尝。”我伸手拿起刀叉,牛排的香味扑鼻而来,我仿佛闻到了厨师制作时的味道。服务我们的姑娘不仅长相甜美,而且英语说得很好。用餐期间,她坐在我们旁边拉小提琴,我陶醉在美妙的音乐里……
吃完牛排,姑娘收走餐具。欧议告诉我他在泰国工作6年,以前常来这家餐厅,他每星期回一次马来西亚。我问:“你回家坐车还是坐飞机?”他说:“开车,要开9个多小时。”我又问:“车子不需要手续吗?”他把身子向后靠,说:“当然要啊!出境时要出示‘车辆注册卡’,中国叫‘车辆通行证’,车辆注册卡必须是司机或乘客本人的,不能外借。”说完他站起来走到吧台端来两杯饮料,轻轻地放在我和阿隆面前。饮料的颜色有点像中国的苹果醋,闻着有一股淡淡的甜味。我好奇地问:“大哥,这是什么啊?”他说:“是饮料,用甘蔗酿制出来的糖蜜,跟中国的甘蔗汁一样,口感很香甜,你尝尝,看喜不喜欢这种味道。”阿隆抓起杯子喝了一口点头说:“很不错!”我也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仿佛有香草和蜂蜜的味道,再喝一口,这次感觉有椰子的味道,喝第三口就感觉有点酒的辣味。剩下的饮料我一口气喝完,放下杯子,问:“这饮料叫什么名字?我以前没喝过。”欧议说:“叫甘蔗蜜,是泰国最高端的饮料,在古代君王是专门招待功臣的饮料。”我们在曼谷受到了大臣般的待遇,我和阿隆感动得一塌糊涂。
吃饱喝足,我和阿隆钻进后排准备回酒店。车子在公路上行驶不到500米,欧议就停下车子不停地呕吐,他迅速抓起旁边装奶茶的塑料袋接住呕吐物,他像吃了催吐药一样,吐得双手发抖。我问:“你怎么啦?要不要紧啊?我送你上医院吧!”他用纸巾擦了擦嘴巴,扭过头望着我们,用沙哑的声音问:“你们俩谁有国际驾照?”阿隆红着脸说:“我没有。”我接过话,说:“我有国际驾照,你坐副驾驶指路,我开车带你上医院。”欧议解开安全带,慢慢地打开车门,从车子后面绕了一圈坐到了副驾驶。我坐上驾驶位握紧方向盘向前开,因为泰国的方向盘在右边,驾驶方向与中国相反,刚上路有点不太适应,所以车速比较慢,开了一段路就问欧议怎么走?他说:“一直走,到了第三个红绿灯转右再直行。”说完他掏出手机用泰语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内容我没听懂。末了,他闭上眼睛靠在座位上,看上去好像很疲倦的样子。
我按照他指的路线行驶,到了第三个红绿灯立马转右,又直行过了两个红绿灯。我看到了一栋黄色外墙的玻璃大楼,楼下有一排椰树,椰树下有一堵大理石砌的墙,墙上写着英文和泰语,我只认识那行英文,上面写着“三美泰医院”。我轻轻地说:“大哥,醒醒,我们到了三美泰医院。”我话音刚落,交警对着我吹口哨(泰国的交通规则是,交警对你吹口哨,你要马上停车,连续吹两声口哨,表示你可以走了),我把车子停下来。一位棕色皮肤的交警走过来,他穿着灰色的紧身衣,腰里别着一条很宽的皮带,皮带上挂着手枪。阿隆坐在后排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用普通话说:“别紧张,反正你有国际驾驶证,好好配合就行。”欧议依旧闭着眼睛靠在座位上。
我摇下车窗,交警用英语对我说:“我能看看您的驾驶证吗?”我掏出驾驶证用右手递过去(泰国的风俗,用右手吃饭,用右手递东西,不能用左手)表示尊重。他看了驾驶证又还给了我。他又拿出一个像67式木柄手榴弹的酒精仪要我吹一下,我对着黄色的酒精仪使劲吹气,他看了一眼酒精仪说:“很抱歉,您属于酒驾,现在跟我到警察局做份笔录。”我立马辩解道:“警察先生,您肯定搞错了,我没有喝酒。”欧议睁开眼睛,严肃地说:“泰国的法律规定,不管你是不是酒驾,交警要你到警察局做笔录,你必须去,如果不配合,你出境时会把你扣下,让阿隆陪你去警局,我先去医院买药,晚些到警局接你们。”我把车子停到三美泰医院停车场,把车钥匙递给欧议,他跌跌撞撞地朝医院走去,我和阿隆被交警带到了警察局。
到了警局,交警拿了根像吸管一样大小的管子插进酒精检测器的孔口,让我吹气,我对着管子吹,屏幕上显示酒测值超标,属于酒驾。交警对我说:“根据泰国交通规则,酒驾罚款20000泰铢(折合人民币大约4000元),拘留一年以下,到太平间进行48小时社会服务……”我听到“太平间”三个字,双腿开始哆嗦,头皮发麻,脑袋嗡嗡直响。
我轻轻地拍了拍脑门,仔细回忆到曼谷20多个小时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想起了餐厅的甘蔗汁有酒的辣味,想起了欧议突然呕吐,想起了他用泰语打电话,想起了明天我是他们车队最强劲的对手……我恍然大悟,揪着头发往脸上抽一巴掌,骂自己是猪头。我汗不敢出,害怕阿隆也被限制自由,就用客家话小声对阿隆说:“快,你找个借口上洗手间赶紧跑出去,打电话给队车,我被人下套了。”阿隆咳嗽两声表示明白,阿隆是台湾高雄人,能听懂客家话。很快,阿隆就出去了。我立马拨欧议的电话,想听他怎么解释,英语提示关机了,他那做贼心虚的举动,更加验证我的猜测。
交警说:“我能看看您的护照吗?”我又把护照用右手递过去,他接过护照低头抄写我的信息。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在警察局走来走去。我学着泰国人的模样双手合十,做出一副很虔诚的样子,问:“警察先生,我在餐厅喝有辣味的甘蔗汁,我不知道饮料里含酒精,能不能用罚款代替处罚?我愿意交罚金。”交警看了我一眼,慢慢地说:“您有多少钱可以买下泰国的法律?”我掏出赛车执照,用右手递给他说:“我是职业赛车手,明天要参加芭提雅场地赛,能不能等我比赛结束再回来接受处罚?我绝不会逃跑,我可以把护照抵押。”他继续写笔录没有接话,我像蛇脑袋一样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笔录全是泰文,我一个字也不认识,那时才后悔当初不好好学泰语。
不一会儿,队长打来电话,问:“你在哪个警察局?”
我语无伦次地说:“我也不知道,警察局门口的字全是泰文,我不认识。”
队长说:“把电话给带走你的交警,快!”
我把电话递给交警,听到他们用英语对话才知道这里叫“曼谷京都警察局”。很快,交警又把电话递给我。队长说:“阿隆告诉了我事件的来龙去脉,我马上把你的事向赛事组委会反应,如果组委会不理睬,我会到泰国汽联(泰国汽车运动联合会)董事局告状。”挂电话时,队长冷笑一声说:“你的锡米胆手链,辟开了妖魔鬼怪,却没有躲开欧家大哥,经历这事你要长记性,不要对任何人都掏心掏肺,更何况他是你的对手,你们欧家五百年前那点缘分,在利益的驱使下连尘埃都不如……”我的伤疤被队长揭开,瞬间,鲜血直流,痛得我直掉泪。
一小时、两小时过去了,队长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当然,我更加不能指望欧议良心发现来接我。
直到晚上11点,队长带着两个泰国人出现在警察局,一个是曼谷体育局的官员,另一个是大赛车组委会赛事小组组长。他们的到来,我就像溺水的人揪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官员和组长询问我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又把此事反应给泰国汽联,汽联的答复是:“他们主要任务是组织国内外重大比赛和开展国际交流,只负责当期赛场的比赛规则与裁判,赛场外发生的事情他们无能为力……”
经过体育局官员和赛事组长多次交涉,警察局免除了我的罚款和拘留。但毕竟我是酒驾,即使没有达到醉驾,按照泰国的法律,对酒驾的处罚是必须要到太平间做社会服务,与尸体亲密接触48小时,这样才能让酒驾的人感受到车祸的恐怖、体会到生命的珍贵。我虽然被人陷害但提供不了有力证据,因此警局对我的处罚由48小时改为24小时,时间可以自己安排。想到自己即将要被送到医院太平间做公共服务,我吓得全身发抖,说话也结结巴巴,队长安慰说:“不被拘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说完他们转身离去。
当世界各国200多名车手云集芭提雅赛场,车手们忙着报到、车检、参加新闻发布会和车迷互动时,我却全副武装在医院太平间清理尸体和看守遗体……每隔10分钟就看一次时间,看着看着就想把手机砸烂,恨手机的生产厂家把时间设置得太慢。
在地狱中度过了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煎熬到第八个小时的时候,两位中年男子推着一具尸体进来,一个妇女牵着一个小女孩跟在后面号啕大哭。突然,小女孩挣脱妈妈手,跑到尸体前用泰语大声叫喊着。我问推车的男子小女孩说了什么?男子说:“她喊着‘我要爸爸,我要爸爸’。”男子还告诉我,这里大部分躺着的人都死于车祸。我望着小女孩的爸爸被白色被子包裹着,鲜红的血液不停地从被单渗出,我全身颤抖,仿佛听到了刺耳尖叫的刹车声,看到了他那血肉模糊的面容,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整个太平间充满了死亡的味道……
管理员回来,见我是个女生就动了恻隐之心,他叫我不用搬运尸体,只负责清洗地板。煎熬到第19小时,我正在停尸房拖地,刺鼻的消毒水味和尸味呛得我快要窒息。我挺直腰想休息片刻,抬头时发现中间的停尸床上,裹尸体的床单突然隆起,眨眼间又塌直去,好像活人躺在床上呼吸。我被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喊来管理员。他掀开床单检查后对我说:“这是个患有慢性病的老人,陷入深度昏迷,连仪器都测不出脉搏和呼吸,家属已放弃治疗,静置时出现动弹的情况也很正常……”我被吓得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点头,两腿不停地哆嗦。
终于结束了毛骨悚然的24小时,我踉踉跄跄地走出太平间,跳上一辆出租车到了“曼谷最佳牛排餐厅”,我只想知道究竟是什么饮料把我害成这样子。到了餐厅,碰到了两天前为我们拉小提琴的姑娘,经过询问,我终于明白了欧议口中说的“甘蔗蜜”其实叫PHRAYA金牌朗姆酒,是从甘蔗蒸馏出来的产品,是泰国一款高端酒精饮料,这款制作精致、用料严苛的朗姆酒是泰国的骄傲……
走出餐厅,我望着蓝天说了句:“相遇总是猝不及防,而离别却是蓄谋已久。”
我打电话告诉队长,我在曼谷机场等他们凯旋,队长问:“你不来观赛?”我有气无力地说:“不去了,我无颜见江东父老。”说完就挂了电话。
在机场办理托运时,队长关切地问:“你还好吗?”我说:“很好!回车队后我想申请辞职换一份工作。”他说:“你想到哪里工作?”我严肃地说:“到殡仪馆做化妆师。”他的眼睛像刀一样望着我问:“为什么?”我无奈地说:“不想跟活人打交道,活人比死人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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