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散文丨杨永康:卡乔穆博
发布于 2021-11-12 09:43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卡乔穆博 · 杨永康
雨季来临之前,我去得最多的是一座阿怒人的木楼。木楼白墙灰瓦,唯一的特别之处是一扇窗户一直奇怪地半开着,而且正对着我住的小木屋。
我担心那是一座废弃的房子。按弗雷泽的说法,废弃的房子最易充满邪灵。
那时候我整天都在看弗雷泽的书。
人类曾自作聪明地认为自己把无所不在的邪灵从小屋的废墟,从长满常春藤的城堡,从林中空地、寂寥的池塘里赶走了。实际上,它们—弗雷泽指的是仙人精怪鬼魂妖魔—一直在人的周围翔舞。它们盯着人的足迹,扰乱他的感官,进入他的身体,用上千种异想天开为非作歹的方法,困扰他,欺骗他,折磨他。而窗户就是它们出入的主要通道,特别是夜半半开着的窗户。
这些事情不能告诉阿定大叔的。我决定去隔壁看看。
走进隔壁,我才发现这是一座废弃很久的学校加村部。
大门不大,红色,铁质,已经生锈。
一面黄色的墙,上书“实施免费孕前优生检查,切实提高出生人口素质”两行红色的大字。还有一块白色纪念碑。落款时间是某年10月10日。具体年份字迹不清晰了。
再往里走是一面白色的墙,除了一扇藏式窗户,墙上全是各个时期的标语。
正面围墙由碎石片砌成,中间横着一面凹进去的白色墙面,上书:振兴教育的希望在……后面的字因褪色而难以识别了。
正面墙上还有一段黑色的墙面,应该是一面黑板。黑板下面是一排靠墙而立的树枝,旁边倒立着一把竹子做的扫帚。
扫帚与树枝前是一个水泥操场。有白色的篮板,还有画好的白线。操场的尽头是一座两层木楼。木楼的栏杆是浅黄色的。
一楼是几间教室,门窗残缺着。
二楼空荡荡的,也是教室。门窗、过道隔墙都是木板的,呈灰色。有一间门敞开着。有三只小鸡在门外,两只芦花色,一只黄黑色。刚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是静止不动的,身后是一块石头。一只鸡站在石头上面。
我特别留意了一下那块石头。石头是灰黑色的。
邪灵有时候就附着在那些不起眼的东西上。
我也特别留意了一下门槛。
门槛上站立着两只小鸡。一只芦花色,一只黑色。
门槛里面的两只全是黑色的,在低头觅食。
门槛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了。
另外一间教室只有门框没有门板。敞开着。里面堆满了包谷秸秆。
最大的一间也敞开着,里面有两扇红色窗户,一扇紧闭着,一扇半开着。对着阿定大叔家院子的应该就是这扇窗户了。
我第二次去的时候,看见凌乱的秸秆上横放着一辆蓝色的自行车,车胎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个金属架子。
我第三次去的时候,在楼顶上看到一根晾晒衣服的绳子。
楼顶很难上去的,有人在这里晾晒过衣服。
我特意留意了那根绳子,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
据说邪灵手中常带着一根看不出任何颜色的绳子。
我第四次去的时候,绳子上面还真晾晒着一件衣服,是一件紫色的衬衣。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那件衣服,应该是一件真实的衣服,这才放下心来。
透过绳子可以看见对面的青山与白色烟岚。
一座灰色水泥桥通往对岸。
听阿定大叔说,这座桥是一座拖拉机吊桥。设计载重2吨。单向一次通过30人,或驮马10匹。
常有一辆蓝色的冒着黑烟的农用车突突突开过桥面。那车的车头部分很是短粗。
怒语把车统统叫古路。
拖拉机也可以叫古路吗?
也可以这么叫。
要是一辆蓝色的农用车呢?
蓝色叫笨秀秀。
一辆蓝色的冒着黑烟的农用车呢?
黑烟叫能硬硬。
冒着黑烟经过一座水泥桥呢?
水泥叫黏。
水泥桥叫水泥黏。
我第一次经过这座水泥桥的时候就坐着这辆冒着黑烟的蓝色农用车。
桥下就是汹涌的怒江。我尝试过几次没敢步行过去。
蓝色农用车一直开到茶腊村的最高处。
最高处是一块台地,有几户人家住在这里。
茶腊后面呢?
茶腊后面就是阿路拉卡雪山。有几条澄澈的雪水流经村里。流量很大,是茶腊水磨房的主要动力用水。
茶腊现在还保留着十余座水磨房。
最早的一座建于1957年。
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居多。
在赵大叔家我看到了一座保存完好正在使用的怒族水磨房。
怒语磨坊叫呛官。水磨房叫龙达官。由木楞房、引水渠、引水槽、水轮盘、磨盘、一个漏斗形竹篓等部分组成。
加工房在木楞房里,面积很小。
赵大叔专门在自己的磨坊里给我做了演示。
在他家我还看到不少怒族人的农具与生活用品。
比如舂米用的木碓,由树木掏空而成,呈倒锥形,上沿已经因磨损而参差不齐了。
木弩是怒族男子必备之物。一般由弩身、弩机、弩弦、箭杆和箭袋组成,射杀大型动物用。
赵大叔家的墙上就挂着一张木弩。
扑杀小型猎物主要用扣子。
有几种扣子。一种叫切,用竹子做成,可以捕捉鼠类鸟类。一种叫容格拉,用游竹竿或芦苇做成,也可捕捉小型动物和飞禽。一种叫谷衣,是一个用竹棍做成的三角形机关。还有一种叫撒阿,原理与容格拉相同。
在赵大叔家我还看到一把像刀不是刀的东西。用木头削制而成。刀口部有镶进去的刀刃。
赵大叔说这叫织刀。
怒语叫才玛。
还有怒族人穿过的蓑衣,用棕榈树皮做的。听说一套就要卖五六千块钱。
在一户人家我还看到一艘猪槽船。以前是渡河工具,后来主要用于渔猎了。用树木挖空而成。
赵大叔家最多的是树木削制的乐器。
他是怒族乐器非遗传承人。
大叔带我参观过他的制作房,里面有各种形制的二胡。大叔用最大的一把给我演奏了几首曲子。
屋子中间就是火塘,与阿定大叔家的火塘差不多。平地上垒一块稍稍高出的土台子,土台上是一堆柴火,灰烬是白色的。
灰烬上端是个圆形的金属架子,架子上是一个黑色的铝壶,应该是烧水熬制漆油茶用的。
屋顶一个黝黑黝黑的木架子上面横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用蛇皮袋子裹着。有两条动物的腿由袋内向下垂着。一问,大叔说是琵琶猪。
怒族的琵琶猪很有名。逢年过节都要吃琵琶肉的。
因为不逢年也不逢节,我只能问问。
每次去我都要请大叔为我拉几首曲子。用他制作的土乐器。
大叔把一根碗口粗细的棕榈树干用锯子锯成若干小段,然后一个一个地掏空,制作二胡的琴盒。院子里有一大堆他做好的未经雕琢的棕榈琴盒子。
他还应我的要求,为我做了一个棕榈笔筒。只掏空了里面,外面未加雕琢。我非常喜欢。
笔筒怒语叫背闹。棕榈怒语叫喷闹。
他家有好几间木楞房呢。有一间木楞房特别抢眼,比别的高出许多。是大叔的琴房。
大叔破例让我看了他的琴房。里面有几只大型音箱,一架电子琴。
挂在墙壁上的是一把超级乐器。大叔说这是他做的最大的一把二胡。
双拉的阿定大叔是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怒族民间歌舞表演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茶腊的赵大叔是怒族民间器乐民歌演唱技巧、怒族习俗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
阿定大叔能熟练使用怒语、独龙语、汉语。
赵大叔说汉语,喜欢抽水烟。一种金属做的长筒烟盒子。抽完了也与我说茶腊。
茶腊,怒语称酱拉。酱的意思为土墙,拉的意思为跳舞。最早应该是一种为庆祝房屋建成而举行的仪式,长此以往,酱拉这个地名就被人接受了。
清代典籍里称茶腊为茶蓝。
赵大叔说,茶腊就是酱拉。
贡山县地名志说茶腊原叫“讲让”,意为积雨水,后演变为茶腊。
透过茶腊台地上一簇簇高大的铁核桃树,透过茶腊水泥桥,可以清晰地看见怒江对面阿定大叔家的房子。大叔家的房子有四层,我开始以为只有三层。
第四层是猪圈鸡舍。是简易的木楞房子。面积都不大,色彩是浅黑色与浅灰色的。
第三层是一栋悬空竹木木楞房。色彩是竹黄色的。柱子是水泥的。
我就住在这栋木楞房最南的一间。也许是最北的一间。在贡山我一直分不清南北与东西。
竹黄木楞房对面是两栋白墙青瓦的汉式房子,左右各一栋。
左侧一栋就是大叔的卫生所。
第二层也是两栋竹木木楞房。一栋颜色新一些,一栋颜色旧一些。
颜色旧一些的是大叔家的厨房,新一些的大叔自己住。
最上端靠近公路的是三间水泥平房,大叔开小卖部。
我问过大叔,老太太在世时住哪间房子?
大叔说住两栋汉式瓦房靠右的一栋房子。
透过阿定大叔家的竹木木楞房,可看见整个双拉。
双拉村的大部分村民居住在怒江西岸的山坡上。穿过贡山公路,走一段石台阶,即抵达半山腰了。在半山腰可看到山坡上的双拉村。
雨后几头毛驴在水泥道一侧的坡地上吃草。草是枯黄色的,驴子是灰褐色的。不远处是一簇一簇的浅黑色木楞房。
从外观看有点像俄罗斯式的小木屋。
木屋半截墙体是黄色的,半截是白色的。白色上面是浅蓝色的木板墙体。木板墙体上面是浅蓝色人字形房脊。
瓦是灰白的彩钢瓦。门是金属的,大红色。
旁边是一户人家的菜地。
菜地里基本没什么菜了,只有一株西红柿的杆还挺立着,上面有一枚干枯的小西红柿。
小茶腊是个独龙族村落。
沿阿定大叔的家南行一段,即可到达。只是要爬两小时70多度的山坡。
隐隐有一条小路通向山顶。
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有路,比去白汉洛的路好多了。
两侧的蕨草向一边倒伏着,很是嫩绿,有紫色的白鹤藤点缀其间。
白鹤藤,也叫白面水鸡,白背丝绸,白底丝绸,绸缎藤,银背藤,一匹绸。花很小的时候像豌豆花,开大后像牵牛花。
阳面山坡上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栎树。栓皮栎。
栓皮栎也叫白麻栎。树身上确实有大片大片的白色斑苔。最粗的不过碗口粗。最细的比木棍稍微粗一点。像灌木类植物,一根多枝。
树下是成片成片的绿色蕨草。
松类树木也不少。有一种松,树身多节疤,皮很是粗糙,很像内地的槐树,叶子间点缀着红红的花。一簇一簇的。我拍了照片给阿定大叔看,大叔说应该是杜鹃。
还看到一株很古老的铁核桃树。扭曲着缠绕着,分不清主干与枝干。青黑色。
奇异的果实也不少,有一种红红的像草莓的小果子,叫悬钩子。
有一种紫色的花,花瓣都是紫色的。阿定大叔说,这种花应该叫紫百合。
还有一种花叫细茎蓝花。只有两条叶片。花是紫色的小棒槌。有点像西北的马牙花。阿定大叔说,这种花应该叫三裂紫堇。
还有一种花,阿定大叔不认识,我更不认识。花苞倒立,顶端浅蓝色,下端绿色,像一把合在一起的小伞。
怒江流域本身就是植物王国,世界天然植物物种基因库,也是世界重要的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中国三大特有物种分布中心之一。
要不是蝉一直在惊心地叫,要不是林子里太寂静,我会一路看过去的。
草间时不时有水泥做的圆筒状墓穴隐现。我只能在远处看了。心里蛮紧张的。
还得提防蛇。
我用手中的木棍在树干上不停敲打着,边敲打便穿过林子。
终于看到一座很小的木楞房。我松了口气。一条真正的水泥小路出现在面前。两边都是竹片与木头做的篱笆墙。
走了一段,眼前出现一面很大的山坡。有一片种了土豆,土豆花很白很白。
沿白色的土豆花地望过去,是一座青色的山。太阳下泛着蓝色的光。蓝光之上是白的雪。
这座山叫龙昌旺。
山后面是一座湖,叫龙昌珠。
珠,怒语的意思就是湖。
阿定大叔年轻的时候常去这个湖。
再往里走,村道比刚才的水泥小道宽了许多。两侧是一排一排的新民居。都呈橘红色。
也可以看到一小栋一小栋的木楞房,是独龙族人早先居住过的。
我想进去看看,一条体型很大的狗盯着我看,很凶猛的样子。
正迟疑间,路边的木楞房里走出一个小伙子。穿着很亮的那种蓝色上衣,奶白色裤子,皱巴巴的。黄胶鞋。
小伙子径直走到一座橘红色房子前坐了下来。
小伙子对面也坐着一个小伙子,光着膀子,穿红色背心。
反正也不好往前走了。我就上前与他们打打招呼,示示意。语言不通,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穿红色背心的小伙子很热情,专门带我去他家厨房里看了看,还给我倒了一大杯水。
他多少能听懂我的话。
穿蓝色上衣的小伙子嘴里一直在说个不停。我一句也没有听懂。
我希望穿红色背心的小伙子带我去村里的剽牛场看看,这小伙子怀中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看见婴儿我不好意思张口了。
正迟疑间,穿蓝色上衣的小伙子站起身来,说他可以带我去剽牛场。他是对着红背心小伙子说的。红背心小伙子翻译给我听。
剽牛场在村子的另一头。
独龙族每年过卡雀哇节的时候,都要举行剽牛祭天祭神祭鬼灵仪式。
卡雀哇节是独龙族一年中唯一的节日。2006年经国务院批准,该民俗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剽牛仪式是独龙族特有的祭天祭神祭鬼灵仪式。
独龙族人认为天有九重。
第一层叫当木卡。也就是各家各户房子里火塘边的石头三脚架。在独龙族人眼中火塘是家里最重要的地方,是天的一部分。
第二重叫赫尔麦。就是火塘正上方的位置,据说天上的鬼神下界,必经过这一重。
第三重叫兹里木当。巫师认为这一重是人天交界的地方,也是天神格蒙的猪羊牛鸡等牲畜的卜拉居住之所。
卜拉就是灵魂,独龙族人认为万物皆有灵魂,包括日月星辰,包括牲畜。
第四重叫南木嘎尔瓦。是人的卜拉居住之所。
巫师认为这一重住着品行好的人的亡魂。据说这一重还长有庄稼与鲜花。
第五重叫恰义当木,当木是平地的意思。是天神格蒙的使者南木中途休息的地方。
第六重叫南木拉卡。即神山鬼山。这里的山又高又陡,常年刮风。即便是格蒙的使者也很难翻越过去。
第七重叫木达,南木就住在这里。这里藏着好几种起死回生之药。巫师给病人治病常来这里取药。
第八重叫木代,也叫格蒙默里。格蒙住在这里。
据说格蒙将自己的女儿下嫁给了人类的祖先,陪嫁了牛羊马狗五谷等,人类才得以繁衍。
还有一重叫南木年格若。是天的最高层。众鬼的头目,就是鬼王木佩普住在这里。它长着巨大的利齿,成批成批吃掉人还有牲畜的卜拉。
独龙族人认为人之所以会生病,是因为鬼灵在作祟。
有一种在山崖上的鬼叫几卜朗,也就是悬崖鬼,不断向人类索取祭品。人只好用大的家畜家禽祭祀它。你不祭祀就会掉下悬崖。
有一种鬼叫拉卜郎,是树木鬼。你不祭祀就会被树木砸死。
石头鬼叫龙得格拉卜郎,水鬼叫昂得格拉卜郎,人类都惹不起。
有一种鬼叫秋木微卜郎,能使房屋失火。
木洛卜郎是路鬼,常在路上徘徊。
有一种鬼叫仁卜郎,专门传播麻风病。
有一种鬼专门引发地震、泥石流,叫阿都卜郎。
还有一种鬼叫游荡鬼,长发,一旦追上人,人就会发笑而死。
在独龙族人看来,鬼不是人死后变的,而是与人一样,是由天神创造的。
所以鬼也是有灵魂的,而且有两个灵魂,即卜拉和阿细。
而人就生活在一个被卜拉与阿细包围的世界。
这已经与弗雷泽的说法很接近了。
对人类来说,天神得罪不起,鬼灵也得罪不起。万一得罪了怎么办呢?只能靠乌和南木萨了。
乌和南木萨都是巫师。
南木萨负责救死扶伤,招魂,也负责驱除恶鬼,主持驱鬼仪式。
乌主要负责剽牛祭祀。祭品的数量由乌决定。祭祀的牛羊牲畜也由乌亲自宰杀。
村里已经找不到巫师了。
剽牛师村里还有一位,姓杨。
蓝衣小伙子带着我从村子的这一头走到村子的另一头,没有找到我要找的剽牛场与剽牛师。而是在村子里绕了一大圈儿。好像成心想与我说话似的。一路都在说个不停。好像是对我说的,也好像是对自己说的。我一句也没有听懂。随他走就是了。
蓝衣小伙带着我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停住了。
这户人家的房子也是统一修建的那种橘红色房子。外观已经看不出独龙族的特征了。
一溜五间,两侧呈倒凹字形。
蓝衣小伙带我进了一个房间,指着一位大叔和一位大妈说是他的爸爸妈妈。
房间里有一个老式红色柜子,有点像老式的三斗桌子,桌面上堆了一大堆衣服。靠里是一张白色的木制单人床,上面堆满了被褥与衣服。床头放着一个深色的塑料桶,桶的旁边是一个类似床头柜的木头架子,呈灰色,扔着三小瓶白色药瓶,一小卷纸芯很小的卫生纸。
室内陈设应该说和我看到的大部分独龙族家庭差不多。
打开蓝衣小伙房间的门,我还是吃了一惊。
房间里大体只有两样东西:一块一米宽的木板,上面倒立着一个很大的纸箱子,倒过去看,纸箱上是容骏两个汉字。旁边就是一堆灰色黑色的衣服了。一件粉红的衣服特别刺眼。另一侧靠窗的地上是一条已经破烂不堪的褥子,说不上是什么颜色的,应该是灰色加褐色的。有两大块白色的棉絮露在外面。一条带花的毯子或者被子卷在靠墙的一边,很难描述其形状。
这就是蓝衣小伙的房间与床了。我心里一阵难过。
蓝衣小伙算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独龙族人了。
独龙族先民就是俅人。
《大元大一统志》称为蛮,撬蛮。
《皇清职贡图》称为俅人。
《职贡图》卷七:“俅人居澜沧江大雪山外,系鹤庆,丽江西域外野夷。其居处结草为庐,或以树皮覆之。男子披发,着麻布短衣裤,跣足。妇耳缀大铜环,衣亦麻布,种黍稷,刨黄连为生。性柔懦不通内地语言。无贡税,更有居山岩中者,衣木叶,茹毛饮血,宛然太古之民。”
独龙江也称俅江与曲子,所以曲子江畔的独龙族先民也被称为曲子与俅人。
陶云逵《俅江纪程》称之为俅子。
至于俅人的居所嘛,大体是随结竹木,盖以茅草。
民国时候俅江流域开始有了木屋。
《俅江纪程》有描述:“下镖和边,则一片包谷田,并其他蔬菜。在绿荫中发现一长形木房,即所且村长家也。……口述吾来意,村长乃请余至其长房中坐……俅房以整个木干横叠为墙,屋顶以木片为之。”
此为所且之民居,屋顶有很大不同。
《俅江纪程》说:“此处房屋均以木为架,而以竹篾为墙。”
又说:“闻在以前(或清末),俅子筑屋于树。或就石洞为屋,后来住上了木屋与竹篾房。”
陶云逵去俅江是在1934到1936年间。
俅人长期生活在俅江流域。
《清史稿》志四十九说:怒江、俅江自俅夷境入,迳三崇山,南入永昌。
《皇朝经世文统编》卷二十地舆部五说:自金沙江之西雅鲁藏布江之东江卡之南腾越之北,中间纵横千有余里,山周遭众水荟萃,若澜沧,若潞江,若龙川,若槟榔,皆发源藏地,东南流至此紧束,各隔以一山,相距不过数十百里之遥。其附近潞江者有怒夷俅夷二种,时与外人相通,稍具人性,至于内山貉貐野人,则以树皮木叶蔽体蛇虫鸟兽为粮,见人则攫而生啖之。
俅江就是现在的独龙江。
潞江,就是现在的怒江。
独龙江一侧是担当力卡山,一侧是高黎贡山。很难出得去,也很难进得来。
担当力卡是独龙语。担,松树;当,坪;力卡,腊卡的谐音,山之意。整体含义是:松坪山,因此段多松而得名。担当力卡山海拔四千多米。
高黎贡山海拔五千多米。横亘于独龙江与怒江之间。自古险绝。
关于高黎贡山之险绝,有一首歌谣。
“冬日欲归来,高黎贡山雪。秋夏欲归来,无那穹赕热。春时欲归来,囊中络赂绝。”
穹甸,应该就是穹赕。
歌谣的大体意思是说,一年四季你都别想翻越高黎贡山了。
从独龙江去怒江流域第一关就是高黎贡山。从贡山方向进入独龙江流域第一道关也是高黎贡山。
在夏瑚之前很少有汉官入独龙江之境。
第一个去独龙江流域考察的汉官,就是写《怒俅边隘详情》的夏瑚。
夏瑚当时的官职是阿墩子弹压委员。
夏瑚任弹压委员是在白汉洛教案期间。
夏瑚进入独龙江的时间在光绪三十四年,即公元1908年。
其入独龙江出独龙江的路径大体是:阿墩子,白汉洛,菖蒲桶,马喇雪山,木匡旺,啦卡塔,木匡图,孔妹,孔顶,孔敢,树凹,当那佩,狄子江,拉打阁,纳彩,得力雪山,瑾朗,蒲朗敢,母董,不喃底,即补脑,冷雪山,潘峡,龙泉山,果乃,潘当克,莲青雪山,木里江,浪不冷江,虏困,即坎底,立米打,马拍厂,满当,拢格雪山,怒江,普拉龙。
民国时候还有一个人也曾抵达独龙江流域,就是人类学家陶云逵。
陶云逵,曾赴德国留学。他在柏林大学师从欧洲人类学家欧根·费雪尔,获博士学位。1933年回国后,加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从事调查研究工作。
陶云逵出入独龙江的路径是:叶枝,康底,茨宗,打拉,从德,女瓦龙,风水湾,无名洞,高黎贡山脊,辨板当,所且,新蕊,伊梗,木且王,孔丁,不考王河,亲尊,茨那王,茂顶,后汉,黑瓦底,茨开,格咱,打拉,吉朗当,普拉底,腊早,四季驮,岩洼坪子,维西。
当时的独龙江叫毒龙河。
我仔细研究了夏瑚的路线与陶云逵的路线,大体都是北进南出。
夏瑚从打拉之南翻山至毒龙江之雪洼塘。
陶云逵的路线更北一些,由打拉北去,经菖蒲桶、四季桶、女瓦龙,翻山到达所且。
菖蒲桶,就是现在的丙中洛。
所且,阿定大叔认为是雄且。若是雄且,就很靠北了。
应该还有一条路线的,就是马夫线,此路线大体经独龙江的巴坡,东去经磨王山,哨所,茨楞,丹当,双拉,小茶腊及整个怒江河谷地带。
因为独龙江流域的独龙族人生存艰难,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一部分独龙族人开始沿这条路线翻过高黎贡山到达双拉河谷。
独龙族有很多个氏族的。比如木金氏族,当生氏族,木仁氏族,木江氏族等。
最先迁徙到小茶腊的是木仁氏族。
阿定大叔告诉我,独龙族有居住地为氏族名的习俗。居住在巴坡的就姓巴,住在肖切的就姓肖。
我一直疑心所且就是肖切。
随后迁徙来了阿难一家,这就是现在的李文清、李文辉家族。
时间大体在1947年前后。
1948年嗳沙氏族的学且家族也迁徙而来,就是现在的肖氏家族了。
1964年村里又迁徙来了木氏氏族的木切旺氏族与布郎氏族,就是现在的木光明、木国华家族了。
肖家与木家联姻。肖光耀的妹妹嫁给了木光明。
肖光耀就是蓝衣小伙子的爸爸了。
蓝衣小伙常来阿定大叔的院子里,坐在台阶上抽烟说话。大多时间都在自言自语。
看他特别想说话,我有时候也走出木屋陪他说几句话。说是陪,实际上只是坐在他旁边听听而已。
小伙子抽烟抽得特别凶,一根接一根,人离开了,喷出的烟雾还在阿定大叔的院子里缭绕着。
通过阿定大叔之口,我知道了这小伙子汉名叫学文高。独龙族名叫阿普。遗憾的是有一天从村里的悬崖上摔下去了。是村里人抬回去的。
当时摔得并不很重,走路干活都没有问题。就是见人老说个不停。
我问过阿定大叔,阿普嘴里一直在嘀咕些什么?阿定大叔说,一直在说自己摔伤的事。
当时摔得很重么?
并不很重。
阿普曾在阿定大叔的卫生所治疗过一段时间。后来因灰心而放弃了。
不过还能干农活。
我知道后常为他担心一番。
担心他再次摔伤。
因为从双拉到小茶腊要翻过一道深谷与一个山脊。一路全是荆棘与密林。
此后好些天没有再见到阿普。
有一天我从丙中洛回来,院子里围了好多人,阿普就躺在这群人中间,脸色很是苍白。
我担心的事发生了。听阿晋的姐姐说,阿晋再次摔伤了。
这次应该摔得不轻。
阿普的姐姐担心阿普的脑壳摔坏了。
我详细问过阿普的外甥。
能记得你舅舅摔伤的事吗?
记得。
那时候你几岁?
十七岁左右吧,在上中学。
你们村旁有个大峡谷,很深,你舅舅是从那里掉下去的吗?
是。
当时怎么发现你舅舅掉到沟里去了?谁发现的?怎么发现的?
村里人发现的。村里人抬回家的。
主要把啥摔伤了?
手、臂膀、头。
第二次摔伤你记得么?
记得。
第二次摔得更严重一些。舅舅彻底废了。
阿普摔伤的那天我去丙中洛赶集了。
丙中洛的集市很好看。
距离双拉村最近的一个集市就是丙中洛集市。
那天起了个大早,有过路的乡间小公共车。车程十多公里。遗憾的是上车没多久,就遇上了塌方。贡山的路都在云端里,远远看去是一条细细的白线。车道很窄。碰上大卡车特麻烦。
最麻烦的是常有石片滑落。
贡山的山石是碎片化的,很松散,下雨滑落,不下雨也滑落。碰上有石片滑落,乘车人只好下车在一旁无奈观望。不像土石塌方,一下就塌完了。石片老是稀稀拉拉往下掉。你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实在不好等,我只好徒步过去了。徒步过去得有人帮你看着头顶的石片。利用石片滑落的间隙我徒步跑过去了。
贡山多雨,一路的细雨,细雨过后,又是一路的白雾,非常好看。
带的零食差不多快吃完的时候,看见了一块大石头,上书丙中洛三个蓝色的大字。下到坡底,就是乡政府所在地丙中洛了。
这地方果然名不虚传。往里走就是集市。小街两侧都是彩色的防雨棚,都是摊点。赶集的人不少。有两个小伙子就走在我的前面,都穿深灰色民族服装,迷彩服裤子,背挎一个红蓝相间的独龙族绣花布包。
背篓的人不少。篓有竹子的,也有塑料的。塑料的背篓呈方形,颜色很鲜艳。年纪大的一般背竹篓。大部分是本地人,有一个高个子老外,穿灰白夹克,带一位中国女子与我擦肩而过。
有一种菜很像小竹节的嫩芽,一问,叫竹叶菜。这是高黎贡山的特产,营养价值极高,据说含有七种氨基酸,可开水煮熟撒盐吃,也可以炒着吃。一个大妈,背上背一小孩在卖这种菜,小孩装在一个红色的布兜里。
鲜竹笋也不少。一节一节的,每节大概有几公分长。
新挖的药材也不少。最多的是三七,扎成一捆一捆的,洗得很干净。
在一座白房子背后,我碰到卖菜的两姐妹。她们的摊点前有一堆暗红色像固体矿蜡的东西,一问,说是制作好的漆油。怒族人家一般用这个做食用油。用这种油做出来的茶就是漆油茶了。
经过一个卖香烟的店铺,我选了一包紫云。我不吸烟,我想带给阿普。回来一进院子即看到阿普躺在一把浅蓝色的长条椅子上。
阿普已经没法接我的烟了。他紧闭着双眼,头戴一顶顶子完全塌陷的毡帽,上面全是灰土。
要是以前我递过烟去,阿普必定会接过去,然后憨憨地笑笑,点上,猛吸一口,喷出许多细细的烟圈来;接着再猛吸一口,这时候就开始咕哝了。开始大半是自言自语,后来应该全是对我咕哝了。
为了能听懂他的话,我还专门学了一些常用的独龙语。
独龙族把鸡叫嘎。把羊叫齐。把马叫梦额。把猪叫娃。把狗叫得格。把玉米叫打波。把鱼叫能爸。把米饭叫嗯然。把汽车叫梦多。把钱叫稳。
一边学,一边说给阿定大叔听。
阿定大叔说我多少能听懂独龙语了。
我想着有一天能听懂阿普的话。
我总感到阿普有一肚子话要对我说。
独龙语把香烟叫嫩。把抽烟叫嫩啊。把抽烟抽得凶的人叫是嫩不若。
我专门请教过一位独龙族才女,独龙族人最喜欢抽的烟叫紫云。
我想着阿普接过烟一定会说很多很多话。
独龙语里,话更多叫卡乔穆博。
话越来越多叫卡乔美乔博米。
我希望阿普的话越来越卡乔穆博,越来越卡乔美乔博米。
本文刊于《雨花》2021年第9期
杨永康,甘肃文学院荣誉作家,甘肃省“四个一批”人才。曾获十月文学奖、黄河文学奖、敦煌文艺奖、三毛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冰心散文奖等多种奖项。现居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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