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蜀茶庄散文天地】进城卖馍1961年/一滴泉(四川三台?)

发布于 2021-11-12 10:29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作者简介

一滴泉,曾在服现役期,接受近二年的古文注释学习和文艺创作培训及实践。数十年不放弃阅读文学历史哲学政治经济学等经典书籍,藏书八千余册,开办公益性书屋十余年。在从事农村金融工作及长期慈善事业期间,先后在《金融时報》等国家级刊物登载调查及理论文章。如《新兴城市郊区新办信用合作联社调查》刊在中国《金融时报》,《贫困地区农贷利息初探》被选载于曾康霖主编的《中国金融系统优秀论文集》。评论性《殉道精神》一文,被《中国财富》杂志刊用。撰写记实散文,时弊评析及调查报告等数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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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卖馍1961年


■四川三台 一滴泉

“快起来呀,鸡叫了三遍了呀!”迷迷糊糊中,感觉我妈掀开了的铺盖。
虽然不觉得冷,但还是有了凉意,一手撑着枕头,猫了猫了腰,坐了起来。顺手把放在枕头边的衣服穿在身上,土蓝色的家织布衣服新崭崭。一边揉眼睛,一边结布扣。布条打结成的纽扣头和纽扣帽不是那么光滑,还不能一下就把纽扣头套在纽扣帽里,摸摸索索好一会,对襟衣服上的五排纽扣才同芯结成,彼此相连。乡下人把结纽扣戏称为“打亲家”,同一排的纽扣头对同一排的帽,上下排不能错结。有一次,我还真迷迷糊糊地把上排的扣头错结在了下排的扣帽,衣服前襟一边似乎多了一块,下摆一边高一边低。为这事,我妈还开了我的玩笑,说你连鼻子下的一个布疙疤一个布帽帽都配不上对,你长大了,还有哪个女娃子看上你?
我光着两条腿伸出床沿,站在地面。裤子也是土蓝色家织布崭崭新,裤腰大一些,穿的时候,憋一口气,一手摁住裤头一边贴紧在小腹上,另一只手把裤头折一些,顺势贴在已经贴在小腹上的裤头上。尔后,双臂夹住腰间,两只手把拴在腰间的裤腰带向下抹,套住裤腰,不至滑落。我妈为了我要进城,连更宵夜缝了这套衣服。穿的布鞋半新不旧,男娃穿圆口布鞋,麻线纳布底,青布做鞋面。看见我妈纳鞋底时常常把鞋底大针在头发上搽搽,我很好奇,我妈告诉我,头发上有油渍,针在头发上搽搽,就光滑一些,锥鞋底才不会夹针。我还试过几次,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捏住大针,要穿过用浆糊粘和成的布壳,晾干后叠几层有指拇厚,剪成大人小孩脚长短的鞋底并非易事,好几次锥不进,即使锥进了又拔不出来。鞋面圆口中间偏后有一条大指姆宽的布带,一头缝在圆口靠内侧口沿,另一头翻过脚面,贴在靠脚腕的脚背上,不松不紧为宜处,钉了按扣。按扣凹的一半缝在鞋沿边上,凸的一半缝在布带上,便于穿鞋时,摁下按扣。我妈说,有了这个绊,鞋才跟脚,旧鞋穿久了合脚,走长路正合适。新鞋会打脚泡,有了泡,痛得你娃没法走。
听见同院隔壁杨家表舅吆喝的声音,“走的啰!”我连筷子也没用,三下五去二,吃了两碗里面有几坨红苕的麦面“栲栲”,老师上课时说,书面语言叫稀粥。我妈怕我走远路饿着,另加一个昨晚煎的麦面馍。
田坎两边的秧田在夜幕下白晃晃,田坎路面倒是黑漆漆,我高一脚低一脚就不敢往白晃晃的地方下踩。心里想着早一点走进城,差不多五六年没去过,不知道小时候记忆中的大城门还依然挺立吗?两扇嵌满铁帽的大门还高高地站在城门洞里两边吗?如果一关城门,不是把城里和乡下分开了吗?不是把乡下人和城里人隔开了吗?
绿豆河上的堰坝悄然无声地横卧在哗哗哗的水流声中,吱咛咛的汲水筒车一到插秧季节依然不惊不慢地转悠,汩汩水流视乎在低声告诉今年不会耽误乡亲们插秧。高大宽阔的公路石桥横跨河两岸。路过桥头,不由我想到三年前,农民贯彻“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号召,乡乡通公路,大队通机耕道。公社抽派各大队农民自带口粮,自带工分,自建了石砌三孔拱桥,桥中拱顶部正面横向凹刻着洗脸盆大小“跃进桥”三个大字。通汽车那天公社在桥头召开了庆祝大会,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群。公社社长在会上说,这三个大字是赵孟頫楷书字体。我挤在人群中,不清不楚听到这话,还以为城里有个赵孟頫,好厉害,写的字还能刻在石桥上作桥名。路边一家麦草房的牛肋巴小窗露出一点点灯光。看见这灯光,突然想到,我妈还在纺线吧?
靠近我睡觉的床头安放了一架木质脚踏多錠纺纱车,视乎它的长和高与高低床有一比,宽度却与木质的双人床差不多,一架床加一架纺线车就占去了一间屋五分之三的面积。纺线车的正面竖放着18个装满棉条的錠筒,我妈脚踩踏板,一上一下,两边的连杆上下前后运动,联动挡板后的园辊直径约一尺五,长约三尺五。随着錠筒转动,我妈眼睛不眨,不停地观察着18个转动的錠筒与对应的线园之间形成的线帘,不停地用食指和拇指指尖捻着向上伸直的白线上附着的疵点,当均匀的棉线,缠卷在安放在纺车顶部与錠筒对应连接的线园轴芯上的时候,我妈轻轻地哼“山崖上开花山崖上红,受苦人拥护毛泽东……”当年流行的民歌。
听老人说,民国时期当地的流行说法,“新店子,纺线子”。我妈姑娘时,纺线是一把好手。打铁匠的至亲舅舅见我家没有其他收入,借给我妈纺线车。我妈算了一笔账,加工一斤棉纱,有三角左右的收入,早起晚睡,五天一场可以交三斤棉纱,干吃尽落一元钱。有了这早晚响起的嘎嘎嘎声,称盐打油也就不扯手指姆了。那年仲夏,我常常站在我妈纺车的油灯旁把“官吏”读成“官史”“水浒”读成“水许”,甚至在纺车“吱嘎吱嘎”的哼唱中,居然能酣然入梦。
“吱咛咛”的手摇纺车转动声音刻在了我的记忆中,我常常看到老外婆坐在阳光下,手摇纺车紡苎麻线,细细的苎麻线用来纳鞋底。我妈一针一线扎进穿出,一针一线密缝细撩,我穿的布鞋也是我妈花上一天两天功夫才能做成。我曾经问老师手摇紡车谁发明的?
“手摇纺车的发明者是黄道婆,宋末元初原松江县人。”老师这样告诉我。
那脚踏多錠纺纱车又是谁发明的?”老师没有回答我。
恰巧,同山湾对门而居的清二爸,在与我赶场回家的路上边走边聊,回答了我的问题。我知道他原在遂宁县人民银行工作,听说国家在三年自然灾害中精简干部回乡种地,他自愿报名放下笔杆,扛上了锄头。他说,本县红星乡周元龙是木质脚踏多錠纺线机的发明者。比手摇单錠纺车功效提高5-7倍。1929年在四川全省第一次国货展览会上获头等奖。1938年,被定名“七七纺纱机”,表彰其为支援前方抗日将士物资所做的贡献,普遍推广使用这一构造简单,节省体力,纺线均匀,产量可观的纺车,以利更好更多更快生产前方所需抗战物资。
儿歌里唱的活像眼前的现实,“太阳公公起得早,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石板铺成的行人大路比刚出门的田间小径好走多了,步子也加快了好多。可是,两条腿越走越沉,跟着表舅屁股后面的距离愈来愈远,少说也有二三十米。他不时回过头来,似乎催促我走快一点。走到一个足足有好几里的上山坡路上,我大声问,
“还有多远啊?
“走了一半。
这时候,我好像连骨头都散架了,一屁股坐在路边一摸,额头全是汗,背心湿漉漉。挎着的布包愈发沉重,如同装了一坨元宝石头。哎,进城的路真远,农村娃走一趟还真难。
当我在身边石头上放下沉甸甸的蓝色布包,当我扭头瞄瞄了鼓啷的蓝色布包,当我顺手摸了摸软叽叽的蓝色布包,问自己,为什么要讨这苦吃呢?就为了庆祝六一儿童节的新衣服。
话得从乡村学校时兴放农忙假说起,每到乡村立夏小满季节,通行的说法“大战红五月”。中小学停课,学生回家参加抢种抢收。
农忙假假期结束,上学没几天就是“六一儿童节”,村小学老师学生要全部去乡小学参加庆祝活动。学校老师要求,凡是参加整队去乡小学庆祝活动的同学,要求上装白色衬衣,下装蓝色长裤,脚上不论布鞋胶鞋。我爱热闹,去乡上学校看表演也是快乐的事,即使穿不了那么整齐,为啥不能像街上的小孩一样,留一个小分头去?乡峠峠的“农民娃儿”,大都剃成葫芦头光溜溜,穿的土蓝布对襟衣服,有的穿布鞋,有的穿草鞋。
买一套上白下蓝的小学生衣服,差不多也要3元多吧。一件儿童圆领口汗衫也要好几角,尽管2-3元或者几角钱,我妈包包里也掏不出来。啷个办?我听说,篦麻籽能卖钱,也就满山坡遍沟埂去採摘,说得轻巧,吃根灯草。几天下来,狗都跑瘦了,摘了不到两斤,能买几个钱呢?
同院坝的二外公,常去赶场,见多识广。那天他端着饭碗,在院坝里边吃边给我妈说,“现在全国粮食紧张,外省还饿死人。古井坝那边出了水肿病,就是吃不饱,油水少才发黄肿,听说,连二杆肿的跟大把腿差不多大小。”我妈把与二外公商量的事告诉了我,“生产队刚分了新小麦,做成馍馍进城去卖,说不定卖个好价钱。你和杨家老大一块去,你买衣服也就不发愁了。
那晚上我妈从太阳落坡就忙起,手推石磨磨出一大葫芦瓢新麦连肤面粉,把自留地里摘回的茄子韭菜辣椒剁成黄豆大小的细粒,掺和少许的食盐,做成芯。用手掌把连肤的新麦面团压成小饭碗碗口大小,三个铜钱厚的面皮包住茄菜芯,圆圆的面馍成形了。我坐在灶门前烧火,火要空心,人要实心。这是我妈教的经验。当锅烧得发烫,我妈就用南瓜叶在烧烫的锅里搽搽,她说,煎馍馍要放油,才不疤锅,煎熟了才香。我们没有油,用南瓜叶搽上几遍,面饼贴下去,也不会疤锅。起锅的第一个,我妈就掰了半边先让我尝,另半给了我家小妹,我掰下一小块给我妈,也让她尝尝。虽然闻着不那么香,但是很可口。我很高兴,味道这么好,肯定卖得脱,我的新衣服有望了。我妈一再担心地问我“娃儿勒,几十里路走不走得拢?”“妈呀,你莫担心,走不拢,爬也要爬拢。”可眼下,实在是头发昏眼发胀,脚手也软,浑身散了架似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我的心如倒了半勺泡菜坛里的坛盐水,外加了一把剁细了的红辣椒,是咸是酸也是辣,莫名状的味道涌上心头,敲起了呯呯砰砰发出响声的退堂鼓。
“才走了一半路呀,你还去卖不卖?”表舅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见我一屁股坐在路边,也就停下脚步,扭头大声问道。
我能倒转脚步,扭头往回走吗?
一咬牙站起来,搽搽了满是汗水的额头,眼睛盯着拾阶而上的石板路,心一横,走就走,不管向前还是回头,脚板生来就是走路用的,自己要走的路,总得自己一步一步走。
乡村公路比上山的人行石板路宽得多了,平顺多了,也不怕鞋头叩在地上石板的棱角上。想起来,有好几次,光着脚丫,只顾的走路,路铺满碎石,脚趾母叩在石头上,皮破了,鲜血直流。也不怕感染,撕一张作业本纸卷住伤口不让流血。然后,在屋角檐下揭一张半张蜘蛛网,捡中间部分卷成条,包住叩伤的脚趾母。也奇怪,不仅不感染,几天后就结疤了。
憋着一口气,紧走慢跑地跟在表舅后面,眼光游离在路边长着的铁线草,好奇怪,这些草怎么踩不死,压不烂,一溜一溜贴在路边,掩盖着黄土,不让汽车碾压扬起土尘。路边不远处竖着一块三尺见高二尺见宽布满褐灰色斑痕的石碑吸引着我的目光,停下了脚步看了看,石碑正面刻着“安民告示”四个大字,内容好像是,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注意瘟病,小心盗贼等等字样。落款是宣统三年潼川府望水垭袁崇德立。
高高的南城门箭楼沐浴在阳光下,北宋以来的风吹雨打视乎朱颜未改。光光的园宝石稳固地地镌卧在城门洞里的地坪,饱经人踩马踏依然默默承受。新社会的大手卸下了两扇大城门的门斗,谁要再紧闭难上加难,也只能如同那秦叔宝窦建德俩门神贴在门洞里的墙体上,让大鬼小鬼进不来。这样文绉绉的词话,我一个小学生哪有这文才,还得记在茶馆里说书人彭大爷的名下。
同来的表舅年长几岁,见识多一些,由他带路去到城西柴市街,说是那条街城里城外的人多,自然买馍的多一些,我们就好卖一些。他选定柴市街靠近老西街一头,带着我去到这街与新西街交叉的“小十字”。小十字的四个街口新修了好几栋三四层的火砖楼房。我就择定在临柴市街口小十字“清真食堂”大门外顺墙根七八步的窗台下卖馍。
颠着脚向这家食堂里望了望,有好几张摆着的木质方桌。戴白色筒帽穿白色衣服,拴白色围腰的一男一女在堂屋里张罗。好奇怪,没有乡下食店那种油烟味?未必他们炒菜也不放油?啊,想起来了,回民不吃猪肉,只吃牛羊肉,没见到过乡下哪儿有放养的,耕牛是农民的宝贝,谁舍得杀了来吃?
太阳快要当头照的时候,眼前来往的路人多了起来。窗台下的街沿没有垃圾,我蹲下身,吹了吹地皮,把挎着的布包放在地上。拿出了两个馍,垫了几张桑叶,摊放在布包上,布包放在地皮上。包里装了七个馍,两根桑叶包着的小红苕和一个白色的洋瓷小碗,记得小时候吃罐罐饭用的这碗。我妈告诉我,至少要卖五个,开始喊一角一个,人多七分钱一个,过了中午五分钱一个。如果有问你多少钱一个,你要看着问话人的眼睛,和和气气地回答。不管买不买,千万不要做脸色,更不要粗声达气回话。你饿了,干吃吞不下,去食店里要一碗面汤,向年级大一点的开口,嘴巴甜一点。
我算了算账,如果七个全卖了,一角一个,一七得七,七角钱。如果卖五个,一五得五,也有五角钱,如果七分一个,七七四角九,如果五分一个五七三角五。都说自然灾害,缺吃少穿,饿死人,买的人不会少吧。我这样想,虽然疲劳不堪,想到能卖钱,还是很开心。
背后食堂进进出出的人多起来,好像吃饭的人没大一会就出来了。我扭头向窗内望了望,原来进食堂的都吃的面条,三下五除二,当然快的很。
我眼巴巴地盯着每个从面前走过的行人,没见着有人把目光停留在放在地上布包上的面馍,渴望着有人弯下腰看看我妈熬更守夜煎的麦面馍,有人问一问这馍多少钱一个?谁来关心一下我走得筋疲力尽图的啥?
“小同学,你是从哪儿来的?”一位戴眼镜,穿中山服,斯斯文文的中年人问我。
“我是从三教寺来的。
“还不近啰,来去七八十里。
“和谁一块来的?
“和我同院子的大人来的。
“你怎么想起来城里卖馍呢?
“不是说自然灾害,没吃的饿死人吗?
来人眉毛动了动,推了推眼睛框,没有多说什么。
“小同学,熟食物放在地皮上叫卖,恐怕没人买,这不卫生。”他细声细语告诉我。
见他摸了摸自己口袋,叹了口气说,“今天没带钱,要不然我买一个两个。
看着来人的背影,此时此刻,我像泄了气的皮球,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了。先前的一切美好想法都写在了水瓜瓢上,一翻翘,啥都看不见了,啥都没有了。我妈的辛苦,我的疲劳,全泡汤了,我咋长了个木脑壳?
表舅告诉我,他卖了两个,是乡下进城卖柴的人买的。
1961年初夏,我12岁,小学五年级,身高1.4左右,体重不到60斤。大王庙距离三台县城,来去90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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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草短评:

读罢一滴泉的这篇散文《进城卖馍1961年》,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作家以无尽的想象,以真实的速写,以泽被灵魂的记叙,留下了人生中一段难以磨灭的往事。全文枝叶生发,茂繁成景,给人极其丰富的滋润与岁月沧桑的印记。散文贵在真情、真实,在作家的笔下真情、真实演绎着最纯朴的民风民俗,历史永远在记忆的贮存中获得了历史的厚重,岁月史也记忆的打磨中获得了岁月的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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