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散文代表作一组(2)

发布于 2021-11-12 10:13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志存高远,是值得鼓励的,想真的成功,不容易。因为,扔大石头,起大波浪,得有足够的力气。


捞鱼

我生活的县城,濒临长江,半山半圩。圩区水多,鱼自然多,这是肯定的;我老家在山区,水少,可我小时候,鱼也多,几乎有水的地方就有鱼。

山区池塘河坝多,利于蓄水,连家家户户门口的菜园边都有一眼小塘,不叫塘,叫小汪子。夏天,雨下得急,水四处漫溢,鱼顺着水戏得欢。雨停了,水哗哗地流着,不时传来啪啪啪的响声,那是鱼在戏水。水流到哪儿,鱼就可能戏到哪儿,在家门口、在工场的平地上,甚至晴天在牛脚汪里,捡到鱼也不奇怪。稻田里,窄窄浅浅的水沟里,有鱼更不稀奇了。鱼最初从哪个塘里来,谁也搞不清楚,下雨天,它们像走亲戚一样相互串着门。

关于鱼戏水,有许多说法,有人说一下雨,天气闷热,鱼全身发痒,它们喜欢逆水游动,哪里水急,它们往哪里游得欢,那样“杀痒”;也有人说,水流动的地方,会带来许多鱼喜欢吃的生物,它们在觅食呢。雨还没停,有人出发了,拎一只竹篮或一只箩篼,出门试试自己的好运气。最喜欢戏水的是鲦鱼、鲫鱼和泥鳅,还有一种叫“泥乌”的鱼。鲫鱼汆汤、红烧,味道都无比鲜美,能捞到大一点的鲫鱼当然最好,竹篮是抓它们的最好工具;泥鳅则不行,竹篮缝大,泥鳅太滑腻,得用篾眼细密的箩篼才行。“泥乌”是一种极像革胡子鲶的鱼,肉细,个头大,能抓到它们必须运气好。雨水汇成一定规模,通过沟涵、缺口冲进河塘或稻田,这些地方鱼通常比较多,一竹篮挖下去,活蹦乱跳大小几十条也正常。老家靠近登月湖的那个村,据说有人雨后冲着缺口一网撒下去,拖上上百斤戏水的鱼,渔网就差撑破,这样的盛况,可惜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老家塘坝里的水主要用来灌溉庄稼,而不是为了养鱼,到了天旱得要命的时节,顾不得鱼的命要抽水救庄稼的命了。一年到头,大多河塘有被抽干水的机会。秋冬水少,有时也要把塘弄干,为了挑塘泥垩麦田。水浅见底,塘里的鱼乱蹿乱跳,开明的生产队长命人用拉网捕去青鱼、鲢鱼等大的“家鱼”,分给各家各户,剩下的漏网的“家鱼”和鲫鱼、翘嘴白、昂刺、鲤鱼等所谓的野鱼,任由大人小孩去捞。那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场面,男女老少,早等不及队长喊叫,全不顾衣服、身上干净,跳下水,稀里哗啦,哪吒闹海一般,轰得浅浅的水成了黄泥浆,鱼呛得纷纷浮出水面,束手就擒。看见水面有鱼张着嘴巴在紧张急促地吐圈圈,兜头一竹篮挖下去,或许就是一条肉坨坨的大鲫鱼。还有大人从家里拿来鸡罩,看见鱼打花,一鸡罩扣下去,没准能罩住一条比较大的鱼,从罩口伸进手去轻而易举能捉住它。捞鱼的人个个浑身泥污,连眉毛、眼睛都糊上了泥,但个个过节一样开心。天黑了,鱼也捉得差不多了,塘面才平静。不多久,整个庄子上空都飘着诱人的鱼香,连猫也赖在屋里,不愿离开灶台半步。

从水库往堤台上抽水,我们也可以捞鱼。堤台上的渠道一尺来宽,连着池塘,难免有鱼戏过来。我们用竹篮“闸”在某一处,卷起裤脚从渠道上游下水,左右晃动两脚把鱼往下游赶,赶到篮口,猛然提起竹篮,运气好时也能捉到几条鱼。这是很不受欢迎的捞鱼方法,看水的大人撞见要骂,会阻止。竹篮挡住了渠水的畅通,水有可能漫过堤台,造成堤台坍塌。“堤台倒掉了!”在老家,这是一种跟“失火了”一样紧急的呼救,庄上所有劳动力不管在忙什么,都要立即放下手中的活,扛大锹挑畚箕,赶过去抢修。平时,抽水机刚停下,这是一个绝好的捞鱼机会,看水的大人不骂,水越流越细,只要看好竹篮这个“闸口”,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小鱼虾都在劫难逃。等沟渠里的水彻底断流,来不及脱身的鱼虾任人抓捕。这样的收获通常比较小,大人没有丝毫兴趣,只有我们这些挎着竹篮在野外打猪草的孩子,会坚信自己有好运气。

我运气最好的一次,是在上学的路上。那时我们去村里的小学念书,有抄近路的习惯,许多龟不生蛋兔不屙屎的地方,我们愿意“跋山涉水”,一路“探险”玩到学校。途中有一处低洼地,春天是塘,秋天是田,水干了,更低的涵口残留着一泓清水。在这个涵口,我们意外发现了密密麻麻的大草虾,它们像全线溃败的敌军,水没了,大势已去,全部簇拥到这一点救命水中,由于人迹罕至,涵口隐蔽,居然一直未被行人发现,造就了我们的幸运。和我一道发现的还有一个大孩子,我们来不及动手,不远处学校的上课预备铃响了,我们一边向学校狂奔,一边相互赌咒发誓:不得泄露秘密,有福同享!一个下午,我们上课都没有安心。放学后,我们俩又偷偷地跑到那个涵口处,两人配合,弄得一身泥水,捞了至少有一斤多大草虾,全是两三寸长。竟然还捞到两条大鲫鱼,每条超过半斤重。最后,我拿虾,他得鱼,我们皆大欢喜,满载而归。

捞回的鱼虾,有时不够一顿烧了吃,缠大人也没用,大人会骂:“这点东西,锅还烧炸呢!”我们把它们养进厨房的水缸,留着下一次“凑锅”。家里的吃水都是直接从河塘里挑回饮用的,难免有通体透明的毛鱼毛虾被带进水桶,挑回家,倒进水缸。我们早晨舀水洗脸,它们又可能在脸盆里惊慌失措地左冲右突。一开始我搞不清它们从哪里来,以为自己养在水缸里的鱼虾生宝宝了,还惊喜地喊两个姐姐来看。当时没有发觉自己的想法好笑,今天仍然觉得有这个可能:它们也许就是我养在水缸里的那些鱼虾的宝宝吧?凭什么说不是呢。

刊于2007年7月18日《扬子晚报》、2007年7月25日《福州晚报》、2008年1月5日《天门日报》

轰鱼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不知为什么,我们庄上的女人们,比赛似的生起了孩子,全庄二十户不到,一百二三十号人口,像我这么大,加上比我大或者小一两岁的,快有三十个,而且奇怪得很,大多是公鸡头(男娃)。

到了入学的年龄,我们庄通往村里小学的机耕路上,上学、放学时间,浩浩荡荡。到了夏天,池塘河坝里成了我们的天地,许多孩子像鸭子一样,从早到晚泡在水里,饿了,摘一捧菱角,崴两段嫩藕,即能充饥当饱。

玩到兴头上,我们会轰鱼。轰鱼需要两个条件,一是塘的形状不能是方的、圆的,最好是长条状的,二是孩子多,人多势众。我们光着屁股,手挽手站成一线,高个子在中间水深的地方,小个子在两边水浅的地方,从这端往那端前进,边走边搅动两条腿,我们称之为“和”(huó),折腾得塘里哪吒闹海般水翻浪涌。

鱼受到惊吓,本能地向另一端游,游不及的,强行从我们“人网”的缝隙间逃,被撞上的孩子,受到惊吓,那是一种快乐的惊吓,他们会大呼小叫。离末端还有一两丈远,队伍自动散开,大家嗷嗷地嚎叫着全力以赴扑向岸埂,立马惊起许多鱼扑通扑通跃出水面,一不小心跳上岸又来不及跳回水里的,成了我们的收获。彼此机会均等,谁抓住就是谁的劳动成果,欢天喜地抱回家改善伙食,任凭没有抓住的同伴瞪着一双羡慕的眼。

这样的游戏只能背着大人干,因为被我们轰出水面的通常是鲢鱼,这是家养的鱼,有主。每个塘都由几户人家联合承包,难免被人发现;我们这样在水里闹翻天,一塘清水被我们搅浑,周围人家还指望吃水,也不会容忍,挨骂时常是少不了的。骂就骂吧,罪不责众,那么多孩子,骂谁呢,水面凫着一层黑脑袋,未必分得出谁是谁家的孩子,说不定自己家的也在其中。

老家有句俗语,叫“厌伢子用不着打”,是说调皮的孩子不用大人动手打,自己会遭报应,我们轰鱼玩,有时应验这句话。那时,有的塘长年不干,过年用大网捕鱼总有鱼漏网,几年下来,这些漏网经验丰富的鱼大得可观,十来斤的鲢鱼,二三十斤的鲩子(草鱼),都不少见,这些鱼放平了跟我们个子差不多长,在水里力量远不逊于我们小孩,把它们逼急了,一尾巴甩过来,能打得我们鼻青脸肿,眼冒金星。有一种叫“铜头”的鱼(鳡鱼),据说撞在身上,能疼昏人,幸亏我没有“享受”过。

轰鱼,能把鱼轰上岸的机会极少,轰上岸又被我们及时扑上去按住的更少,大多时候,我们是为了娱乐。炎热夏季,广阔天地里,那种生龙活虎的游戏,令我们开心无比。

刊于2006年12月26日《福州晚报》、2013年8月29日《天津日报》、2013年9月18日《丹阳日报》、2017年8月2日《遵义晚报》、2017年8月3日《泉州晚报》、2017年9月14日《羊城晚报》、2017年第10期《文化前沿》

春孵

下乡做一项关于家庭养殖方面的调研,见了许多畜禽,不禁勾起我对小时候家里“抱”小鸡情景的回忆。

我们乡下管孵小鸡不叫孵,叫“抱”,大概因为母鸡要把许多蛋“抱”在腹底下的缘故。孵小鸡的母鸡因此又得了一个名字:“抱”鸡。

眼下二三月的天气,正是“抱”小鸡的最佳季节。这是农村人家一年一度的大事。春天“抱”下小鸡,夏天才有笋鸡吃,秋天才有新鸡下蛋,数九寒天才有老母鸡汤喝。

为了“抱”小鸡,大人早早断了我们蛋吃,省下,聚起来,留着做种蛋。当然,家里有公鸡的才可以留,家里没有公鸡,附近人家也没有公鸡可“约会”的,就拿这些蛋去有公鸡的人家换,以蛋换蛋,人家卖给城里人吃,或者自家食用,不讲究,公平交易。

并非所有母鸡都有做鸡妈妈的权利。可做“抱”鸡的母鸡,有一种近似发情的表现,性情温顺了许多,动作慵懒迟缓了许多,不再上蹦下跳,喜欢咕咕咕地叫,变瘦了,也不生蛋了。出现这种特征的母鸡,才可以担负起做母亲的责任。

事情不可能那样凑巧,有时候家里聚好了蛋,却没有一只母鸡能“抱”,这种情况下,不得不去邻居家打听,人家有多余的“抱”鸡,借来“抱”。关系好的人家借就借了,无所谓;关系一般的人家,借方要送给主家适量的鸡蛋,作为借鸡、耽误下蛋的补偿,这也是公平合理的事。

最恼人的不是缺少“抱”鸡,而是母鸡“滥情”,一窝蜂地想“抱”,多了“抱”鸡。由于“抱”鸡类似发情的种种表现,光吃食不下蛋,影响了主人家油瓶子和盐罐子的出项,对于多出的“抱”鸡,主人家往往采取严厉的“惩罚”措施:用布条或麻绳把“抱”鸡捆起来,半悬半挂在门后的门闩上或者堂屋八仙桌的横杠上,直到它彻底改变性情。

这样的情形想起来就很残忍,像极了旧时追求爱情自由的女子,由于触犯了宗法礼教,受到家族势力无情的摧残。在这种“酷刑”下,大多母鸡能幡然悔悟,回到“正道”;也有痴情不改,反反复复的,下次有尊贵的客人来,这样的母鸡极可能优先招来一刀砍断脖子的命运。这是人类对禽类的“法西斯”暴行。

还是继续说“抱”小鸡的话。

“抱”小鸡的卧具最好是捂饭的矮木桶,桶里铺上稻草,垫上棉絮,做成很舒适的窝。窝里放得下的蛋有二三十只。多了,母鸡照顾不过来;少了,费工耗时,划不来。

母鸡坐进木桶,要扣上竹篾做的罩子,在罩子上蒙上旧衣旧被。总之,“抱”小鸡的母鸡被照料得像对待坐月子的女人一样用心。

我们小孩子可受罪了,家里“抱”小鸡,大声说话的权利也被剥夺了,更不允许弄出大的声响,必须保持十二分安静。大的声音会震“坏”要出小鸡的蛋。

因为好奇,趁大人不注意,我们喜欢蹑手蹑脚地走近母鸡的“产房”,把耳朵贴在鸡罩上,探听老母鸡在里面做什么。还真能听到里面有骨碌骨碌滚动鸡蛋的声音。那是老母鸡用爪子在翻蛋呢。母鸡用体温孵化生命期间,完全尽心尽职,从不偏心于谁,每一只鸡蛋都能平均得到它的“爱”。“母爱,这是老母鸡都会的事情”,是高尔基的名言吧。母爱,有时在老母鸡身上表现得和人一样生动呢。

正在“抱”小鸡的母鸡每天只喂一次水和食。小心翼翼地把它从窝里捧出,要迅速把蛋捂好,不让冷了。而暂时放出吃食喝水的母鸡,饲料理所当然优于一般的鸡,通常是白花花的米,直到它屙出一泡结结实实的屎,才算吃好。把它重新放回窝,继续工作。

喂食时我们看到的老母鸡,全身的毛蓬蓬松松的,真的像一个蓬头垢面、气色臃肿、刚生过孩子的女人。而平常面目邋遢、头发蓬乱的女人,也会被熟人嘲笑是“老抱鸡”。

鸡蛋在母鸡身体下经过五天时间的孵化,要进行一次照蛋。这道类似B超查胎位的工序,一般由经验丰富的老人承担。时间好不过选在晚上,明暗对比度强。对着罩子灯的光亮,用手掌半捂着,把蛋一个个照得透明。里面有暗斑的,留下继续“抱”,没有暗斑的,淘汰出局,成了“旺蛋”,第二天中午一准炒了成为我们下饭的好菜。

“旺蛋”,还有后面要提到的“全鸡”,大人不主张我们小孩多吃,说其中富含什么,吃多了脑筋不好使,上学上不去。不知是否有科学依据。我怀疑是大人蒙骗我们。因为“旺蛋”的味道绝不等于普通的鸡蛋,“全鸡”的味道也绝不等于普通的鸡肉,那是难得的美味,有一种特殊的香。

有暗斑的鸡蛋就是被确定已受精的鸡蛋,一个新的生命正在其中孕育。

“抱”小鸡的工作前后持续二十一天。到了最后一两天,我们小孩子不知道关心,大人的心思重起来,提前竖起耳朵留神“产房”里的动静。如果传出第一声叽叽、叽叽的声音,无论对大人还是孩子,都是振奋人心的喜讯,那声音等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在宣告一个新的生命已经开始。

小鸡出壳的样子很有趣,它们自己会伸胳膊踢腿,挣脱蛋膜的束缚,扑棱着潮湿的小翅膀艰难地钻出来,一会儿身上的毳毛风干,毛茸茸的,可爱至极。那一刻,做了母亲的母鸡和主人一样喜悦,它不厌其烦地适时用长喙啄破蛋壳,“拥抱”儿女的新生。主人有时候也充当“助产士”,帮助小鸡破壳。

刚出壳的小鸡起初要和老母鸡分开,防止碰伤,等小鸡出齐,才可以统一由鸡妈妈带。也有少量“胎死腹中”的小鸡,那就是“全鸡”,和蒜薹烧,是一道叫人不忍释筷的佳肴。虽然“全鸡”身上有毛,肚里五脏也成形,因为是夭折,刚从蛋壳中分离,未食人间烟火,不脏。

一只母鸡一次性能孵出的小鸡终究有限,能带的小鸡却可以很多。这边小鸡出壳,那边大人要去集镇炕坊再捉回一批,一并交给老母鸡带。亲生的儿女也好,收养的儿女也好,它一视同仁,丝毫不分。

完全做了鸡妈妈的母鸡,成天带着儿女们在草丛里游玩、觅食,慈爱得不逊于人类。找到一只虫子,自己舍不得吃,咕咕咕叫来儿女,啄成碎段,就差喂到儿女嘴中;下雨了,它张开翅膀,为儿女们遮风挡雨,用自己的羽翼为儿女们筑成温暖的家;遇到猫狗一类的凶家伙,它羽毛奓开竖起,勇猛异常地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保护子女们的安全……正是许多童话里描写的小鸡母亲的可敬形象。

小鸡出世,我们十来岁的男孩子又多了一件事:每天一大早,睡眼惺忪,被大人强迫着从被窝里爬起,淅淅沥沥对着一只小碗撒尿。小鸡开饭了,我们制造的“童便”成了小鸡们上好的饮料,据说,对它们有强身健体功效。

一位从事兽医工作的朋友告诉我,现在农村几乎没有人家有闲心自孵苗鸡,全部在炕坊买,而炕坊,电孵箱用的是电,摊床孵管道里烧的是煤,都不需要老母鸡尽天职了。

这样说来,我们小时候年年司空见惯的“抱”小鸡的过程,只能在记忆中重演了。可我担心,“天性”不改的老母鸡,还会因为争取做母亲的权利而被悬挂在门后或桌底示众吗?

刊于2006年3月26日《白沙》、2007年第6期《读者(原创版)》

兜肉

农村人家,一年养一头猪少不了。也有人家多养,多养的那一两头肥猪,要么卖给上门收猪的,要么自家杀了在门口兜肉——也就是在庄上把猪肉兜售掉。并不完全推销掉,家里多少要留下一点肉。

农村人家养猪,谁家的猪可以出栏了,早已像有女孩儿待字闺中,被人家打听准了。收猪的,通常就是在集镇上摆摊设案卖猪肉的屠户,会提前上门跟你联系,今天你不想卖,想在圈里多关几天,增一点膘,没关系,下次你总要卖,约个时间,价钱嘛,随行就市。某天下午,对方会骑着三轮车或马自达来,连捆猪的麻绳、吊猪的大秤都带得好好的。猪哼叫几声,被拖走了,第二天变成集市上白白红红的肉。而卖猪的人,只留下空落落的猪舍,和一沓油腻腻的钞票。这是收猪。还是说兜肉。

杀猪兜肉往往选在端午节、八月半(中秋节)这样的好日子,否则在庄上兜完一头猪可能有难度。好日子,过节,十有八九人家要上街打肉改善伙食,你登门去说,人家多少给面子,这边猪叫,那边便有人来等着割猪肉。价格比市场上低一点,肉还要拣好的让人家割,人家指哪块就要割哪块。常常主家越是客气,打肉的人越是不好意思讲经说法,人要自觉嘛;再说了,“打肉搭毛子(细碎的肥肉),生儿养老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情形是在变的,早些年庄上兜肉,肥肉比精肉好销。也难怪,一家老小大半桌,平常很少沾荤腥,全是精肉——精肉当然比肥肉香,傻子都知道,那需要多少精肉填那么多“无底洞”啊。能有肥肉解解馋就很不错。肥肉过瘾。日子稍稍好过,家家年底能杀一头猪了,那几年庄上极少有人家兜肉,怕被人骂。你兜你家的猪肉,不关人家闲事,人家骂你算什么舅舅理?人家是心疼你家老小:那么多张嘴,自己家不能吃啊!这几年,兜肉的人家又多起来,大多一家三口,加上人(长辈),也就四五口,吃一头猪有点费力,兜点肉兑点现钱装在衣口袋里比较实在。现在也不愁没吃的,鸡鹅鸭鱼,哪样没有,不再是猪肉在餐桌上当家做主的年月。光吃猪肉营养还不丰富呢。有钱在衣口袋,一年四季,农贸市场开着,超市里也有荤腥卖,哪天想吃肉都方便。

兜肉的人家,得的价钱多少比卖生猪划得来,还可以落下一些五花肉、猪下水自己家慢慢吃。打肉的人家,因为买的是家门口熟人的猪肉,尽管放心,不可能是死猪、病猪,肥瘦还可以随便挑,万一手头正紧着,肉先拎回家吃,账可以暂时赊着。彼此乡里乡亲的,这次人家兜肉,你去买了,帮了人家忙;下次你家兜肉,人家也不会驳你面子。也有个别人家,平常抠门儿的,哪家去兜肉,他家女人都会回:“我家昨个才杀鸡吃的!”逗的不香,兜肉的人家当面不会多说什么,心里多少不爽,这家人很快在庄上落下不大好的名声,以后再求人家做什么,可能难了。

许多人家情愿买庄上人家兜售的肉吃,因为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兜肉的人家也要讲信誉,杀的猪都是用土方法饲养的,肥肉少,精肉多,且这样的猪肉香,不用你揭锅盖,从门口经过的人,就知道你家今天有好伙食。大家都是隔壁邻居,哪家猪平常喂什么,彼此心里有数。喂人工饲料的猪、喂泔水的猪、喂豆腐渣的猪、喂“瘦肉精”的猪,或者在垃圾堆里跑大的猪,是没有人家在庄上兜的,那样的猪肉没滋味,吃在嘴里木渣木渣、淡微淡微的,腥气味重,主人家自己都不想吃。那样的猪让收猪的拖走,他们才不管,他们只要有利润。那样的猪肉,主要卖给城里人吃,城里人似乎不大讲究猪肉的品质。想讲究也讲究不起来。

进了腊月寒天,农村人家杀猪的多起来,这时的猪是不兜肉的,那是过年猪,一年到头,一家人的好滋味全指望它呢。冬日的乡村,家家屋檐下晾晒着腌制好的猪肉,一片片,一串串,成为农家一景。晒红了,晒香了,引得鸟儿也来偷食,不得不由上了年纪的老人端张凳子坐在门口,晒晒太阳,撵馋嘴的鸟儿。一连几个晴天,太阳暖暖的,咸猪肉的黄油被晒得渗出,亮晶晶的,正是好光景。除夕之夜,咸猪头、咸猪肝、咸猪肘、咸排骨、咸大肠、咸肉片……都是好味道。油晃晃的咸猪肉,闷在霉干菜坛里,吃到三伏天也不坏。出门在外打工的人,除了从家里带米,带得最多的就是咸猪肉,吃着家里的猪肉,家在肉香里近了许多。

刊于2008年1月12日《扬州日报》、2008年第3期《饮食科学》、2008年11月23日《中国社会报》

蒌蒿炒咸肉

仪征十二圩是个临江的古镇,曾因盐务繁忙而盛极一时,如今古镇上有几家小饭店野菜宴做得很好。当地许多人挂在嘴边的“洲八样”,最早就是从十二圩传出的。洲即江滩,八样是言其多,我一向不认为正好是八样,乃虚指。“八”在古代即是一个好数字,并不是改革开放后南方人的发明。文人好风雅,喜欢牵强附会,把许多事情硬凑成八样,如八仙过海、唐宋八大家、扬州“八怪”……“真州八景”也不是仪征的独创,据我所知,不少地方有“八景”一说,如燕京八景、佛山八景、永州八景、青岛八景、潮州八景等,有些地方还弄出新八景和旧八景的区别。

“洲八样”中最常见、最能进入寻常百姓家的,恐怕要数蒌蒿了。关于蒌蒿的“蒌”的写法,我想多说两句。前两年仪征有作者出过一本小册子,将其写成“芦蒿”,似为不妥。但这不奇怪,农贸市场的价格牌上、饭店的菜单上大多是这样写的。仪征老百姓口头上还有一个怪怪的名字:驴蒿——是这个音。写成“芦蒿”,是与洲上的芦笋混淆了。念成“驴蒿”,也是有根据的。这个根据我说不清,还是引用高邮籍老作家汪曾祺的一段话吧:

小说《大淖记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我在书页下方加了一条注:“蒌蒿是生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做‘蒌蒿薹子’,加肉炒食极清香。……”蒌蒿的蒌字,我小时不知怎么写,后来偶然看了一本什么书,才知道的。这个字音“吕”。……但我查了几本字典,“蒌”都音“楼”,我有点恍惚了。“楼”、“吕”一声之转。许多从“娄”的字都读“吕”,如“屡”、“缕”、“褛”……

这是汪老的散文《故乡的食物》中的片段。汪老和长期羁旅仪征的老作家忆明珠一样,是诗、文、书、画俱佳的“才子”型大文人,同时他还是颇有名气的美食家。他对许多地方的饮食有独到的研究和见解,对于家乡(仪征和高邮毗邻,同属扬州,我们也算是汪老的家乡人吧)这一美食的名字,汪老提供的写法是可信的。汪老在这篇散文中还提到苏东坡那首许多人耳熟能详的《惠崇春江晚景》:

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

正是河豚欲上时。

在古代的文人中,苏东坡也是以“好吃”闻名的,他的“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的“东坡肉”,至今还闻名呢。这位老哥把小妹嫁给了高邮的秦少游,不知他诗中这些鸭(高邮小麻鸭)呵蒌蒿芦芽河豚什么的美食,是不是从妹夫家这个地方得到的灵感?东坡是否有小妹嫁给秦少游,历来说法不一,清人袁枚即认为是“以讹传讹”,“属不根之论”,并考证苏东坡“止有二妹”,一个嫁了柳子玉,一个嫁了程之才,唯独没有秦少游的份儿。但苏东坡三次来仪征(真州),是可考的。东坡居士在仪征留下了关于慧日泉和石铫的美好传说。此为另一篇文章的内容,这里不赘述。有一点是肯定的,惠崇与苏东坡不是同时代的人,东坡题在这位僧人画家作品《春江晚景》上的这首七言绝句诗,不可避免地要融入诗人想象的成分,那么,诗人想象的感性基础来自哪里?应该离不开仪征——他所熟悉的这座“沙头飘渺千家市,舻尾连翩万斛舟”的滨江小城吧。

关于蒌蒿的条文,《现代汉语词典》上写得很清楚:[蒌蒿]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互生,背面密生灰白色细毛,花冠筒状,淡黄色。叶子可以做艾的代用品。与汪老描写的大致一样。我正是受到汪老的启发查看这个条文的。我顺手又查了《仪征市志》“野生生物”这一章,志上的写法也是如此,且注明“蒌蒿”为“菊科”。

现在的蒌蒿差不多已失去野性,快要变成“家菜”了。早些年,听说南京栖霞区八卦洲上有人家大面积栽种蒌蒿,开了蒌蒿人工种植的先河。这个江心小镇把蒌蒿当作特色产业来培育,号称“中国蒌蒿第一乡”。只可惜,他们在许多宣传资料中也把蒌蒿写成“芦蒿”了。我还没有看到某样权威出版物认可这种写法。

近两年,我们仪征江边人家也有菜农开始用大棚种植蒌蒿。大概蒌蒿生命力顽强这一野性尚存,是比较容易人工栽培成功的。只是人工栽种的蒌蒿不及野生蒌蒿“蒿味”重。而人们食用蒌蒿,看重的就是它那种清毒败火的功用。少了“蒿味”,药用的功效自然随之要减。所以,农贸市场上野生的蒌蒿比人工栽种的好卖。稍有买菜经验的人一眼能看出这两种蒌蒿的区别:野生的,根茎暗红、弯曲;人工的,根茎青绿、笔直。还有就是:人工的可以成堆成堆地摆放在摊上卖,野生的常常只能是一小把一小把搁在竹篮里卖。那或许是家住长江边的老头老太在滩上找的零花钱呢。

汪曾祺老先生所说的“加肉炒食极清香”,似乎还没有说到位,加咸肉丝炒食才极清香。仪征人有杀猪腌咸肉过年的习惯,年后二三月间蒌蒿冒新芽,正是咸肉发红、流油、喷香之时。用咸肉炒蒌蒿,蒌蒿才“服”。口语中的这个“服”字,可能是仪征人的首创。蒌蒿是野菜,大素,油不足、吃得过多会“潮人”(中医术语);咸肉是大荤,用适量的咸肉搭配蒌蒿炒,蒿蒌才会服气、服帖,才能把个中滋味张扬到极致。才能香得你“打两个嘴巴也舍不得丢下”。

仪征还有一样东西可以与蒌蒿搭配起来炒,那就是“臭”名远扬的谢集臭干。这两样东西,一个来自山区谢集,一个出自圩区江滩,它们凑到一起,不知怎么的就勾搭成鲜了!是山与水的完美结合?是阴与阳的调和?是秉性的互补?还是上苍赐予仪征这方子民的口福?不得而知。

在仪征住了近三十年的老作家忆明珠先生,曾为仪征人总结过一句比较经典的话:“好吃、善于吃、敢于吃”。写下上面这些话,我不知道我是否也算“好吃”的一个,或许还是“好吃”的仪征人中的佼佼者。

在这篇题为《我也夸夸家乡好——麻雀、河豚,等等》的散文中,忆明珠后面还有话:

仪征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圩;有江、有塘、有林。利于养殖,物产丰富,甚么盛筵都摆得出来……

一句话:有得吃才吃!

刊于2006年5月18日《扬州日报》、2006年6月5日《镇江日报》、2008年第7期《饮食科学》

干巴菜烧肉

要说干巴菜,得先从“大”白菜说起。

我们这里说的“大”白菜,不是北方常见的大白菜。北方常见的大白菜,我们这里另有其名,叫黄芽菜。我们这里的“大”白菜,应该叫长梗白菜或小白菜。小白菜撒籽生长的话,菜棵子并不见有多茁壮,若是在一定大小的时候移栽,留出适当的行距和间距,小白菜会疯长,长得菜棵子比人胳膊粗,高度齐腰,一棵四五斤重也正常。相对于同类的小白菜、小青菜,我们这里管它叫“大”白菜就不足为怪了。

“大”白菜可以直接烧了吃。秋冬季节,正是“大”白菜成熟、收获的日子,从菜园里拔一两棵,切成寸,连烧带炒,半菜半汤,点缀三五片红红的辣椒,白是白,绿是绿,红是红,也是不错的一道下饭菜。这是不讲究的吃法。稍讲究的,“大”白菜烧肉,火候到家,白的菜梗能烧出肉的味道。但这些,都不是“大”白菜极致的吃法。老作家孙犁在一篇叫《黄鹂》的散文中说过:“各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致。虎啸深山,鱼游潭底,驼走大漠,雁排长空,这就是它们的极致。”“大”白菜极致的吃法是腌制成干巴菜。

我们这里的人说到“大”白菜,怕听的人误解为是北方的大白菜,常常会不厌其烦地补充一句:“就是腌干巴菜的那种,不是黄芽菜!”对方立马明白了。可见,在我们这里,“大”白菜和干巴菜因缘有多深。

交了小雪,进入腌制咸货的好季节,腌咸菜也不例外。从菜地里铲回“大”白菜,披去不多的枯黄茎叶,洗也不用洗,摊铺在地上晾晒。三五个太阳后,原本硬挺挺、脆嘣嘣的“大”白菜,变得软耷耷的,失去了最初的精气神,这时就可以下缸了。我们这里会过日子的人家,都少不了备有几口大大小小的陶质抹釉的缸,专供腌咸货用,其中通常数腌干巴菜的缸最大。把晾晒好的菜棵子在缸里一层一层地码整齐,每码好一层,撒一些大子盐,总体上是十斤菜七两盐的比例。齐了缸口,还要继续往上码,往往要超出缸口一尺来高,最后,在顶上,压几块重重的青石——这样的青石,每个家庭都备有几块,腌咸货时压在缸上,闲时撂在墙角,看似无用,需要时少不了。码进缸的“大”白菜,一开始还蓬蓬松松的,缸里干干的,在盐和大青石双重的作用下,高度渐渐往下沉,缸里渐渐渗出菜卤。等“大”白菜完全淹没进菜卤,只见黑黑的青石,不见“大”白菜,这时,腌制进入状态。

一个礼拜左右,缸里的“大”白菜需要翻身了,上上下下,换个位置。这时候,“大”白菜已不再白,正慢慢地变得黄灿灿的。这阶段,菜卤能漫过菜便是恰到好处,往往要多出一些来,舀掉,有人家舍不得浪费,留作喂猪,想给猪添点咸味开开胃,这是万万使不得的,量少还罢,量大了,等着猪被毒死、吃死猪肉吧。小时候,我有过多次这样的经历,某人家的猪偷吃咸菜卤中毒死了,一个庄子的人“抬”,分了猪肉吃,帮助分担一点损失。后来在中学的课堂上,老师说到菜卤中有毒的成分叫亚硝酸盐,我一下子记住了。看歌剧《白毛女》剧本,杨白劳自尽喝的卤水,也是跟菜卤差不多的东西,只不过他那是家里开豆腐坊点豆腐用的,也有毒,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歇后语正是这样说的。此时,浸在卤里的“大”白菜,也不能吃,有毒。不要紧,渐渐地毒就散了,一个月左右,毒散尽,菜就可以吃。

咸菜腌得不好,会变腻发臭,这种情形,我们这里有一个独特的说法,叫“汗”掉了。民间还说,有一种人的手,不能腌菜,一腌就“汗”,不能吃。我不太相信。我认为还是腌菜技术出了差错。技术的关键之一,就是“脱水”处理,咸菜里保持多少水分,盐水的浓度达到多少最适宜,这很重要。因此,新鲜“大”白菜晾晒到什么程度有学问,多少斤菜放多少斤盐有学问,翻身之后保留多少菜卤也有学问。否则,从“大”白菜下缸的那一刻起,“汗”就开始了。

一个月后,盐缸里的“大”白菜,早该换个名字了,我们这里管它叫盐水菜,或把子菜。盐水菜已经可以吃,捞一棵上来,先用冷水洗去菜卤,再用冷开水汏一下,切成丁,拌上剁椒,浇上麻油,当小菜吃,咯嘣脆,味道足。如果随百页、肉丝下锅炒,当大菜、小菜吃,均可。最常见的吃法,是炖猪血子。盐水菜腌到位,金黄,也正是家家户户杀年猪的时节,猪血子在锅里下好了,猪也烫好煺净了毛,割一刀还冒着热气的“头刀肉”,这样的肉不需要太瘦,腹部“奶酥”那个部位的五花肉最好,切成薄片,先在油锅里走一下,煎成焦黄,然后放切成麻将块的猪血子、切成丁的盐水菜下锅炖,中间刚冒泡,就忍不住想尝两筷子,透鲜!这是最受欢迎的“杀猪菜”。我们这里的农家饭庄,差不多都有这个“保留节目”,城东的一家,留给我的印象最好,每次去我都要点,冲着这个菜,我要多喝一两杯酒。但盐水菜的这个吃法,仍不是极致,极致的吃法,还在干巴菜。

“大”白菜被腌成了盐水菜,黄得晶莹透亮,有玉质的感觉。这时候,在缸里多搁一段时间也无所谓,但最终,还是要捞上来,挣干了卤,见太阳。这时节,家门口热闹了,檐口的木钩上担上了竹竿,竹竿上挂满了盐水菜;菜园笆上,晾衣绳上,临时扯起的铁丝上,也都缀满了盐水菜。没有下雨,晚上也不用收进屋,就这样一日连着一日晒,盐水菜终于晒干了水分,吸足了日月之精华,成了深褐色的干巴菜。这还是干巴菜的半成品。再照一个大太阳,悉数收回家,在一个匾子里,一刀一刀切得细碎,用袋子封存好,真正的干巴菜就成了,细细享用吧。

干巴菜,有的地方又叫霉干菜,或梅干菜。叫霉干菜,我认为是有道理的:晒干的盐水菜,会现出白白的盐霜,切成干巴菜后,颗颗粒粒上都有,跟霉点子一样,故而得名;而叫梅干菜,是没有理由的,大概仅仅嫌“霉”不雅而已。这有什么关系呢,比如臭豆腐,尽管这样叫,还是有许多人喜欢吃。生物学的常识告诉我们,大可不必谈“霉”色变,也有对人类健康有益的“霉”。我们这里的大多人,还是习惯叫干巴菜。干是晒干的意思,巴在构词方法上是一个后缀,类似的说法,还有苦巴苦巴的脸,眨巴眨巴着眼睛,等等。所以,干巴菜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我们这里,一个骨感的女人,如果枯瘦到三根筋襻个头的水平,一不小心,她就可能得到一个外号:干巴菜。这个有着普通名字的干巴菜,能给舌尖带来不同寻常的味道。

干巴菜正式食用前有一个水泡的程序,这个程序作用有三:泡发,减轻盐头——不至于太齁,也算是洗的环节。最简易的吃法,是加香油,加剁椒,在饭锅上蒸,当小菜吃。最经典的吃法,是干巴菜烧肉。干巴菜烧肉,放点蒜瓣当作料,肉油而不腻,干巴菜比肉好吃,干饭吃肉,稀粥吃干巴菜,冷热皆宜。用干巴菜烧肉吃稀饭,能多喝两大碗。我在百度上搜索“干巴菜烧肉”,竟只有一个准确的条目,正是我们这个地方某个“吧”的,看看一些网友的跟帖,就知道,对干巴菜烧肉,不是我一个人有不舍的情结,而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众多人:

“我滴最爱,刮哉!!!”

“带我去你家承烦(蹭饭)可好?”

“我用干巴菜烧肉一绝。老婆从不吃肉的都喜欢了。”

……

干巴菜与肉,有一种神奇的缘。我们这里的人家,有腌咸肉的习俗,在没有冰箱的年代,咸肉很难吃过炎热夏天,一到夏天,咸肉流出黄黄的油脂,容易变“辣”,生出哈喇味。但有一个办法,可以把咸肉吃得新压陈,那就是,把干巴菜放在坛里,把咸肉埋在干巴菜里。

干巴菜烧的是鲜肉,这道经典的菜,大热天,不进冰箱,常温下放三五天,也不会变质,生出馊味。这一点,我有深刻体会。高中三年,正是长身体、需要营养的年龄,每周一,父亲从乡下骑自行车进城上班,都要拐到学校来为我送一铝盒干巴菜烧肉,从周一可以吃到周六(那时还没有实行双休日),一年四季如此。所以我说,对干巴菜烧肉,我怀有特殊的感情。

现在的大饭店,有一种扣肉的做法,类似干巴菜烧肉,但仅仅是类似,还是没有干巴菜烧肉味道正宗。这道菜,肉先煮,再煎,后蒸,等和霉干菜拼到一起,肉是肉,菜是菜,上面的肉不油腻,衬在下面的霉干菜却没有肉的味道,而且一尝就知道,这样的霉干菜,是工业化条件下生产出的,不是那个味。我最割舍不下的,还是母亲在冬天手工制作的干巴菜。“妈,家里有没有干巴菜了?”我们做子女的喜欢问。母亲送给我们的每一小包干巴菜,都是亲情的“特贡”。

天气冷了,仪城河北岸的路边,一下子冒出许多进城卖“大”白菜的三轮车,那是城边的农民,腌好了自家的“大”白菜,将多余的运到城里来,满足城里人腌制咸货的需求。这个季节,我们这个小城,无论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都在忙腌呢。那个路段,是城管部门规定好的临时性的“专业市场”。下班路过那里,我特地停下车问了一下,“大”白菜七毛钱一斤,真便宜。

刊于2013年3月上《四川烹饪》、2013年第6期《饮食科学》

倒肩

跟学任何技能一样,一个农村少年,想挑好担子,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这个过程说白了,就是要从轻到重,从近到远,一步一步地锻炼。我们那个年代,练习的“启蒙读物”,通常是抬吃水。

那时的农村,自来水是听也没听说过的新鲜玩意儿,井水也只有县城部分人家有;集镇人家吃的,是街后一条河里的水,有专门从乡下起大早赶上街的挑水工,几分钱一担挑上门,以此挣一点柴米油盐钱;我们农村人吃的,是甜滋滋的“糖水”——池塘里的水。挑吃水本应是大人的事,但大人从来不把挑吃水当正式的农活、家务活,喜欢赶早用“零碎”的时间挑。清晨的塘水,因沉淀了一宿,鹅鸭还没出圈下水折腾,最干净。早上实在忙得分不开身,才傍晚挑。而用水是随意的,水缸里什么时候断水没个准,常常又等不得。待子女稍大,抬水或挑水的任务理所当然落在我们小孩子身上。

我至今记得和姐姐抬吃水的情形。先小半桶小半桶地抬。因为力气小,我们不能直接把木桶按进水里再提上来,水桶上少不了扣一只脸盆,用来下塘边舀水,半脸盆半脸盆捧,往塘埂上木桶里倒。上肩了,我个子矮,在前;姐姐个子高,在后。姐姐见我走路打晃,会把桶钩尽量往后移,移得太近,桶会撞她的脚踝。我心疼姐姐,要求把桶钩朝前移,移多了也不行,桶底撞我的脚跟。最后还是匀在扁担中间抬,两人不妨碍。

十来岁的孩子,刚学抬水,扁担上的重量直往肉里钻,轧得肩生疼,火辣辣的,拼命想用双手把扁担托住。当时疼,一觉醒来,第二天早上更疼。水越抬越满,肩越抬越结实。从小半桶抬到一满桶,我的肩不再稚嫩,可以独自挑两个小半桶水了。时常逞强好勇,也怕多跑路,心贪,情愿多歇两肩,也要挑满满的两桶。重担初上肩,把握不好节奏,迈不开步子,两只桶晃来晃去,水不断地荡出去,最后挑到家的,只剩下大半桶。走过的泥路上,滴滴洒洒,留下两道深色的湿痕,被庄邻笑作“浇大路”。从吃水塘到我家,有三四百米,小时候觉得特别漫长。

熟练地挑水,扁担是不离肩的。站在水码头上,一手抓住一只桶柄,这只按满水,那端用力往下压,利用杠杆原理提上来,再满另一只。因为有之前的一桶水平衡,提第二桶水省力了许多。走起路来,扁担虽颤,却滴水不泼。把水往水缸里倒,同样桶不离肩,一手提,一手压,用巧劲,以免磕破粗陶的水缸。

两个肩必须同时接受锤炼才行。一个肩被重担压得太久了,需要“解放”一下,把担子“磨”到另一只肩上,叫换肩,能轮流休息,也提高劳动效率。换肩时担子不能落地,从脊背上,扁担掉个头,担子就过去了。步子也不能停,“挑担不走,譬如压狗”,被人笑呢。如果两个肩不能同时受力,农村人称之为大肩和小肩,能挑的是大肩,不能挑的叫小肩。两个肩交替着挑,一副重担,挑得更远。

为了挑动重担,成为家庭的一根好扁担,我曾努力地避免大小肩,但压来压去,右肩还是强于左肩,这使得右肩的肌肉明显比左肩发达,隆起一块。因为承受的压力多,习惯性地要耸肩,即使不挑担子,右肩看上去也比左肩高许多,左肩塌塌的。这个体型,三十岁左右光着上身照镜子,我发现还没有大变。这是劳动留给我身体的印记。

能挑起两只大半桶水,跟小马驹子一样,两忙季节可以拉上场遛遛了。

挑麦把或稻把,也跟抬水、挑水一样,有一个由少到多、由近到远的过程。除此之外,又多了一个倒肩的模式。挑把的担子不能落地,落地有撒籽的可能。眼睁睁到手的粮食,糟蹋了可惜,必须担子不离肩,一鼓作气挑到打谷场。所谓倒肩,就是一副重担俩人甚至更多的人倒腾,轮流挑。在我家,是父亲和我倒肩。

用担绳把麦把或稻把捆得有条不紊、简捷而又牢靠,是一门技能,有专业的结绳方法,所以,起肩的担子最初由父亲挑,我在半路上接应他。路途远,我们每担少挑一点;路途近,担子上肩都快拖到地了。山区的田块,离打谷场三四里很平常,路高低不平,弯弯曲曲。遇到爬陡坡,我的小腿肚绷得发硬,一步一顿,嗓子眼冒火。父亲总是视我能力的递增不断加长由我承担的距离。从父亲的肩头接过担子的那一刻,我十二分的豪迈,好像自己真的长大了,已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切男人的责任,可以为家庭分忧了。

第一次和父亲倒肩,我十三虚岁,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个子已经蹿到一米七〇以上。“要压一压了,再不压成荒柴苗了!”这是农村人培养新生劳动力的规矩。成人后我中度平足,我一直怀疑跟过早承受高强度体力劳动有关,压坏了我正在发育的脚弓。但我从来没有为小时候经受的劳动锻炼后悔。

那些经历让我懂得,所有的甘甜与幸福,都是要用不同形式的劳动换取的。今天不吃这种劳动的辛苦,明天就要品尝另一种劳动的艰难。

刊于2003年11月17日《宿迁日报》、2017年第2期《泉港文艺》、2017年5月8日《人民政协报》

刻在碗上的字

翻看李泽厚先生《美的历程》,读到“有意味的形式”——陶器上的纹饰这部分内容,我会心地笑了:我虽没有赏玩过文物古董,但我们小时候捧的饭碗,碗内底部通常也要被刻上一个字。

不是为了美观,为了什么宗教情结,而是为了区分这是谁家的碗。在物资十分匮乏的年代,碗是一个家庭不可或缺、比较珍贵的财产。故乡农村人家有相互借碗的习俗。普通人家,不可能拥有太多的碗。家里有了红白喜事,或是来了许多客人,碗一时不够用,要向别人家借。有时借不只一户人家,防止还错碗,买回新碗,未雨绸缪,各户得在自家的碗底刻一个字。

旧时的铜匠,有补碗的手艺,鲁迅《风波》里的六斤家,就有一只补过十六只(也说十八只)铜钉的饭碗,到了我们小时候,补碗的人家已经很少,但小孩子摔碎碗,屁股还是要挨巴掌,年前买碗仍然是一个家庭必不可少的开支。新碗到家,首先要为它们刻上字。没有专门的刻字匠,买一包香烟,说两句客气话,请庄上手巧的人帮个忙。我们庄上的碗大多是三爷帮刻字的。

三爷不仅手巧,而且心细,碗上刻字要的正是这点功夫。用小铁锤加小錾子刻字,必须不轻不重,轻了,穿不透碗底表层的釉,刻不上字;重了,一錾子下去,碗成两半,买碗的人怨不得,帮刻字的人赔不得,两相尴尬。新碗搁在两腿间的木凳上,那一刻,三爷屏息凝神,目光如星,那专注劲儿,比女人绣花还胜过几分,他右手持锤,左手持錾,一下一下,如同拔弄琴弦,动作看似轻柔,发出的声音却铿锵有力。

三爷从未失手錾破过碗,因而在庄上成了碗上刻字的好手,信誉极高。他为人憨厚,有求必应,又不抽烟,有交情、不想破费的都愿找他。

碗上刻的字,大多是家庭某个成员姓名中笔画最简洁、最具识别力的那个字。比如我家的碗,碗底都有一个“正”字,那是因为我的名字中有个“正”。三爷自己家的碗,刻的是“河”,他姓名最后一个字是“河”。而我们两家附近,很少有人姓名中有“正”或“河”。字刻好后,用食指肚沾点锅灰涂上,染成深色,洗也洗不掉。

小时候,去人家吃过酒,有小孩子会跟同学吹嘘:昨天我正好吃到你家的碗!他必定是根据碗底的字判断的。有帮忙的不小心打碎了碗,立马有小孩子探头去看碗底的字,然后一路飞奔,跑过去冲这家人喊:你家借的碗被谁谁打碎了一个!

二十多年前,我离家外出读书,家里大大小小的碗都还刻着我的“正”字。若干年后,那些碗差不多被“吃”光了。父母仍不断添置新碗,可他们渐渐地已懒得麻烦三爷刻上字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碗在一个家庭中越来越算不上什么重要财富。没有人家因为小孩子摔碎碗而舍得再把他的小屁股抽出红杠杠。庄邻之间偶尔有事还会相互借碗,记个数,还上这个数就行,当真少一两只,没有人家会计较。

再后来,农村人家有事办酒席,有了专门提供“一条龙”服务的行当,锅碗瓢盆,连煤气灶、桌子板凳,包括拣菜、端盘子的人,都带得齐齐的。再也没有人家相互借碗了。

碗底刻字,表面上是碗在一个家庭的地位由珍贵到普通,折射的却是我们社会的发展和生活的变迁。这样说来,那刻在碗上的字,也积淀了特定的社会内容,同样算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刊于2006年11月2日《济南时报》、2006年11月3日《扬州日报》、2006年12月14日《新快报》、2007年2月22日《宿迁日报》、2008年1月25日《常州日报》、2013年12月12日《太原日报》、2013年12月20日《兴化日报》、2020年第8期《文艺家》、2020年12月10日《江都日报》、2021年11月2日《东南早报》,收入《心语》(仪征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编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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