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读书随笔》说莫泊桑和契诃夫

发布于 2021-11-15 17:55 ，所属分类：知识学习综合资讯

♥说莫泊桑
1.
（莫泊桑）是个自然主义者，一味追求真实，而他那种真实，今天看来却不免有点肤浅。他不喜欢分析人物，对于他们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之类的问题，他不感兴趣。他们只是行动着，至于他们为什么这样行动，他是从不深究的。“我认为，”他说，“长篇小说或者短篇小说中的心理学，就是用一个人的外部生活来显示他的内心活动。”这话当然不错，我们大家其实也都想这样做，可惜的是外部生活并不总是能显示内心活动的。对莫泊桑来说，其结果就是人物的简单化。这在一篇短篇小说里还不成问题，但是反复出现的话，你就会觉得不可信了。你会说，人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2.
在他的人物身上，唯一强烈的人类情感也许就是贪欲。对于人心的贪欲，他能理解。他虽对它表示过厌恶，但心底里却是暗暗向往的。他有点庸俗，但如果有谁想就此否认他的卓越成就，那也是愚蠢的。一个作家有权要求别人用他最好的作品来对他做出恰如其分的评价。十全十美的作家是没有的。作家的缺点，你只能接受，别无他法，他们的缺点往往是和他们的优点相伴而生的。
值得庆幸的是，后人对前辈作家的缺点大都比较宽容。他们往往着眼于前辈作家的优点，而不太注意他的缺点。有时候，他们甚至会把明显的错误也说成是含有深刻意义的，把一些实事求是的读者弄得莫名其妙。譬如，你会看到有些评论家把莎士比亚剧本里的有些地方解释得头头是道，并对此赞叹不已。其实，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剧作家都能看出，这些地方是由于莎士比亚的疏忽或者草率所致，根本用不着再作另的解释。
3.
……总是让你稳稳当当地随着故事的展开，顺着一条曲折生动的线索一步步走向高潮。也许，它们没有多大的思想意义，但莫泊桑的目的本来就不在于此。他只把自己看作是个普通人，事实上，在众多优秀作家中，也只有莫泊桑一人把自己仅仅看作是一个卖文为生的文人。他并不以哲学家自居，这是他聪明的地方，因为他发的议论大多庸俗不堪。
4.
尽管莫泊桑有种种缺点，他仍是个杰出的小说家。他有塑造活生生人物的惊人才能。不管篇幅多短，即使在寥寥几页中，他也照样能写出六七个人物，而且个个栩栩如生。你想知道的，他全给你描绘出来。这些人物往往轮廓分明，各有各的性格特征，而且全都富有生气。只是，他们缺少复杂性，尤其缺少我们在人身上常看到的那些不确定的神秘因素。事实上，他们是出于短篇小说的需要而被简化了的。莫泊桑并非有意要把人物简单化，他那双敏锐的眼睛看什么都很清楚，就是看得不深，好在凡是小说所需要的东西，他全都看到了。他的环境描写也一样，非常准确、简洁，给人的印象很深刻。他无论是描写诺曼底的景色也好，还是描写19世纪80年代那种放满家具、令人窒息的客厅也好，其目的都很简单，那就是为了故事的需要。在这方面，我觉得没有人能和他相比。
♥说契诃夫
1.好在，作家的写作动机（挣钱还是出名）与读者毫无关系。
2.……圣彼得堡是当时俄国的文化中心，那里的文化人觉得他的小说虽然篇幅短小，但清新鲜活，视角独特，因而颇为推崇。不仅如此，契诃夫还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被人誉为当代最有天赋的小说家之一，各家报纸都纷纷向他约稿，开出的稿费也比以前要高许多。当时俄国最著名的大作家则鼓励他放弃过去学的那些东西，认真创作严肃文学。这使他很震惊，因为他从未想过要做职业作家。他说：
医学是我合法的妻子，文学是我偷情的情人。
他返回莫斯科后，仍然一心想做医生。不过，必须承认，他在行医方面并没有花过多少心思，也没有挣过多少钱。他结交的朋友不少，由朋友介绍过来的病人也不少，但他不好意思要他们付钱。
3.
……仍然不要他们付钱。
……他手头总是没钱。
4.
……实际上，他获得医生资格后，在医院里工作至多不过三个月，而且我猜测他治病时很可能是粗略而急躁的。不过，他是个理智而有同情心的人，只要他顺其自然，我相信他会像医术高明的医生一样有助于病人，而行医时的各种体验对他自身也有好处。
我认为行医经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非常有益的，他可以从中获得极其宝贵的知识，并由此洞察人性中的至善与至恶。因为人在生病时往往会害怕，也就顾不上平时的面具了。医生所见往往是病人的本来面目：有自私的、冷漠的、懦弱的，也有坚毅的、豁达的、善良的。对于人性的弱点，医生通常都很宽容，而对于人性的高贵，医生也同样会赞叹不已。
5.
亚历山大·库普林在追忆契诃夫时曾说过这么一段话：“我想，他从来没有向谁袒露过他的内心，也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谁。但是，他对谁都很友善，而他对友情又确实比较冷漠，同时——也许他并不自知——他对友情又极感兴趣。”这样的性格分析颇不寻常，寥寥数语就揭示了契诃夫的个性，而且比我刚才所讲的契诃夫生平中的任何地方都要深刻。
6.
……有一次，有个朋友发现他好像在抄写托尔斯泰的一部小说，就问他这是干吗。他回答说：“我在改写这部小说。”那个朋友大吃一惊，他怎么可以任意改写大师的作品？契诃夫解释说，他只是在练习，因为他想(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好)，改写大师的作品可以使他通过了解大师的表现手法而培养出他自己的写作技巧。事实表明，他的这番努力是有用的，他掌握了创作小说的完美技巧。譬如，他的短篇小说《农民》，其结构之精练，几乎和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不相上下。此外，他还要求自己写得简洁、清晰，而在这方面，有人认为他已达到了极致。对此，我们这些阅读译本的人无话可说，因为哪怕是最精确的译本，也都丧失了原作的笔法、韵味和语气语调。
契诃夫极其注重短篇小说的写作技巧，而且发表过很多非常有趣的观点。譬如，他认为短篇小说中不能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任何无关的东西都应该无情地删除。如果你在第一节里提到墙上挂着枪，那么在第二或第三节里就一定要打一枪。
说得有理。同样有理的是他认为景物描写要简洁，而且要切题。
7.
契诃夫尽量避免使用拟人化手法，毛姆认为人类在原始时代就已经把大自然拟人化了，因而不是那么容易避免的。
8.
不过，契诃夫最为苛刻的要求，还是他认为短篇小说写完后应该从头到尾删一遍。他自己就是这么做的，以至于他的朋友常说，他的小说一脱稿就要拿走，否则会被他自己删得面目全非，“他会把自己的小说删成一句话：他们俩钟情而相爱，结为夫妇后而终至不幸”。当然，这是刻薄话，而契诃夫回答又是答非所问：“可是，你看看周围，事实就是这样。”
9.
契诃夫把莫泊桑视为自己的楷模，要不是他自己说的，我绝对不会相信，因为在我看来，他们两人的写作目的和写作手法可谓大相径庭。莫泊桑总的说来是要把故事讲得富有戏剧性，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从不介意故事的可信度，而契诃夫呢，我觉得他是有意在回避戏剧性情节。他笔下的人物都是凡夫俗子，就如他自己在一封信里所说：
不是跑到北极从冰山上摔下来的探险家，而是上班下班、一日三餐、偶尔和老婆吵吵架的普通人。
10.
但若认为要把故事讲得有意思，就要讲贪污盗窃、行贿受贿、虐待老婆、欺骗情人，我相信契诃夫是绝不会同意的，他认为平平淡淡的生活讲起来更有意思。
由此看来，小说既可以讲述荒诞离奇的故事，也可以讲述平平淡淡的故事，关键是怎么讲。
11.
契诃夫讲述的一切都给人不寻常的真实感，就如读一个诚实的记者所写的新闻报道，使你深信不疑。不过，契诃夫并不是记者，他冷静观察后所得的素材是重新组合过的，其中还含有他个人的揣度和推测。科特林斯基曾说：
契诃夫冷静得无与伦比，他超越个人悲喜而洞察一切。他从不宣扬爱，但他却仁慈为怀；他从不多愁善感，但他却富有同情心；他从不指望他人感激，但他却一直在施惠于人。
12.
……指责他漠视时代与社会，因为在他们看来，时代与社会是俄国作家的责任与义务。对此，契诃夫回答说，作家的责任是讲述真实的故事，至于如何做出反应，应该由读者自己去决定。他还坚持认为，不应该鼓动艺术家去处理具体的社会问题。
因为具体问题是由专家处理的。专家的责任才是处理酗酒问题，判断当前社会是好是坏，资本主义何去何从……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我完全赞成。
13.
……其实，我觉得“逃避现实”这种说法，和“为钱写作”的说法一样，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在文学评论家的文章里。因为所有的艺术都是对现实的逃避，莫扎特的交响乐、康斯特布尔的风景画，都一样。我们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或者读济慈的颂诗，如果不是为了愉悦，还有别的目的吗？为什么我们对诗人、作曲家和画家是这样，对小说家却要提更多要求呢？
14.
只有天真无知的人才相信，小说家可以为小说读者提供有用信息，或者为我们如何为人处世提供咨询。实际上，小说家的禀性就决定了他是做不到这些的，小说家写小说不是为了说什么道理，而是通过感觉、想象，营造一个小说世界，因而他不会是客观而公正的。小说家无论是选择题材、设置场景，还是塑造人物，全都受制于他的偏见。他的作品所呈现的是他的经历、他的直觉、他的情感、他的个性和他的本能。他还虚构事实，有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虚构，有时则很清楚虚构的目的。同时，他又会采用必要的技巧加以掩盖，使读者看不出他在“编造谎言”。亨利·詹姆斯曾坚持说，小说家应该使生活戏剧化。这话虽说不错，但不太好懂。他其实是说，小说家应该虚构事实，这样才能吸引读者。谁都知道，亨利·詹姆斯自己就是这么做的。当然，科学著作和理论著作是不能虚构事实的，所以，如果你关心的是具体的现实问题，那么——就如契诃夫所建议的一—你应该去读相关的专题论著，而不应该去读小说。
小说家的本职不是指导读者，而是娱乐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