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和春都是美的化身,一是艺术的美,一是自然的美。我们都是从目观耳听的世界里寻得她的踪迹。
那么,我们在自己的心里就找不到美了吗?我说,如果我们的心灵起伏万变,经常陷入情感的波涛,这时,恐怕尝到的是苦闷,而未必是美。只有莎士比亚或巴尔扎克把它形象化了,表现在文艺里,或是你自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把你的欢乐表现在舞蹈的形象里,或把你的忧郁歌咏在有节奏的诗歌里。一句话,就是你的心要具体地表现在形象里,那时旁人会看见你的心灵的美,你自己也才真正的切实地具体地发现你的心里的美。除此以外,恐怕不容易吧!你的心可以发现美的对象,这“美”对于你是客观的存在,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
只在自己的心里去找寻美的踪迹是不够的,是大有问题的。诗人华滋沃斯曾经说过:“一朵微小的花对于我可以唤起不能用眼泪表达出的那样深的思想。”发见这样的美,是要在主观心理方面具有条件的。我们的感情是要经过一番洗涤,克服了小己的私欲和利害计较。矿石商人只看到矿石的货币价值,而看不见矿石的美和特性。我们要把整个情绪和思想改造一下,移动了方向,才能面对美的形象,把美反映到心里来,再把它放射出去,凭借物质创造形象给表达出来,才成为艺术。中国古代曾有人把这个过程唤做“移人之情”或“移我情”。
这里我所说的“移情”应当是我们审美的心理方面的积极因素和条件,而美学家所说的“心理距离”、“静观”,则构成审美的消极条件。女子郭六芳《舟还长沙》诗说得好:
侬家家住两湖东,十二珠帘夕照红,今日忽从江上望,始知家在画图中。
自己住在现实生活里,没有能够把握它的美。等到对自己的日常生活有相当的距离,从远处来看,才发现家在画图中。
但是在这主观心理条件之外,也还需要客观的物的方面的条件。在这里是那夕照的红和十二珠帘的具有节奏与和谐的形象。宋人陈简斋的海棠诗云:“隔帘花叶有辉光”。帘子造成了距离,同时它的线文的节奏也更能把帘外的花叶纳进美的形象,增强了它的光辉闪灼,呈显出生命的华美,就象一段欢愉生活嵌在素朴而具有优美旋律的歌词里一样。
这节奏,这旋律,这和谐等等,不是死的机械的空洞的形式,而是具有丰富内容,有表现、有丰富意义的具体形象。它是通过美感来摄取的美,而不是美感的主观的心理活动自身。所以专在心内搜寻是达不到美的踪迹的。美的踪迹要到自然、人生、社会的具体形象里去找。
但是心的陶冶,心的修养和锻炼是替美的发见和体验作准备的。创造“美”也是如此。大诗人里尔克说:诗不徒是感情,而是经验。现在我们也就转过方向,从客观条件来考察美的对象的构成。改造我们的感情,使它能够发现美,中国古人曾经把这唤做“移我情”;改变着客观世界的现象,使它能够成为美的对象,中国古人曾经把这唤做“移世界”,这两者都是美的形象涌现出来的条件。
我们现实生活里直接经验到的、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丰富多采的、有声有色有形有相的世界就是真实存在的世界,这是我们生活和创造的园地。美不但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反过来,它影响着我们,教育着我们,提高生活的境界和意趣。它的力量更大了,它也可以倾国倾城。希腊大诗人荷马的著名史诗《伊利亚特》歌咏希腊联军围攻特罗亚九年,为的是夺回美人海伦,而海伦的美叫他们感到九年的辛劳和牺牲不是白费的。
我们寻到美了吗?我说,我们或许接触到美的力量,肯定了她的存在,而她的无限的丰富内含却是不断地待我们去发见。千百年来的诗人艺术家已经发见了不少,千百年后的世界仍会有新的表现。
——摘选自宗白华 《美学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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