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中国现代寓言

发布于 2021-11-29 19:53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鲁迅是中国现代最著名的文学家,是中国新文学的奠基人之一,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贡献是巨大的,他的创作对中国现代文学乃至今天的中国当代文学都有相当深远的影响。对鲁迅的文学作品和论著人们已有很多的论述,并且已有相当的研究成果,对鲁迅在文学、美学、文艺学等各个方面均有不同的,但对鲁迅在寓言文学这一小领域里的文学实践,的人极少,研究有,但也是初步的。实际上,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上是大师,在中国现代寓言文学史中也是有相当贡献的。

鲁迅的一生写下了不少光辉的文学篇章,有《呐喊》《彷徨》等小说集,也有《朝花夕拾》《野草》等散文集和散文诗集,还有如《坟》《热风》等杂文集,但同时他还有一些有意无意间留下的寓言文学作品。这些作品散见于鲁迅的杂文集和散文诗集中,如《桃花》《螃蟹》《古城》《立论》《狗的驳诘》《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他们的花园》《人与时》《影的告别》《战士和苍蝇》等等。

首先应该承认,鲁迅的这些寓言作品并不是作家为了明确的寓言创作目的而创作的,而是在一些创作环境,如“杂文环境”和“散文诗”“散文环境”中自然生发的,但有幸的是,这些无意间的寓言创作,却为我们中国现代寓言提供了较早的一批纯粹的白话文寓言作品,这无疑是对中国现代寓言文学的一大贡献。

中国的现代文学,从根本上说是随着中国的白话文的兴起而出现的一种全新的文学。这种文学的出现是在西方先进的科学文化和文学的东渐或参与下出现的。文学中小说的、诗歌的、戏剧的莫不如此,在寓言文学上的情形也基本相同,这,就是伊索寓言在中国大地的风行。中国虽然在先秦及历代都有许多优秀的寓言作品,有长期以来形成的寓言的基本精神,但现代的寓言文学概念还是在源于西方文学的伊索寓言的影响下,综合了中国古代的传统的寓言精神而形成的。这一影响的发生距生发中国现代的寓言文学创作还有一定的距离,即在中国过去的寓言创作和现代的寓言创作之间还有一个过渡性的时间。从文体上来说,中国古代寓言创作使用的是古文,现代的寓言创作使用的是白话文,但它们二者之间有一个过渡,这就是半文半白的寓言作品的出现,其中最鲜明的例子是吴研人的寓言集《俏皮话》。

经过相当一段时期的寓言文学的准备之后,1917年,中国现代另一位伟大的文学家茅盾先生编选了《中国寓言初编》,随后在1918年的8月又创作出版了中国最早的真正的白话文寓言,如《狮骡访猪》《狮受蚊欺》《傲狐辱蟹》《学由瓜得》《风雪云》等数篇作品,拉开了中国现代白话文寓言创作的序幕。而几乎就在同时,鲁迅的作品中出现了像《桃花》这样的文字:

春雨过了,太阳又很好,随便走到园中。
桃花开在园西,李花开在园东。
我说:“好极了!桃花红,李花白。”
(没说,桃花不及李花白。)
桃花可是生了气,满面涨作“杨妃红”。
好小子!真了得!竟能气红了面孔。
我的话可并没得罪你,你怎的
便涨红了面孔!
哎!花有花的道理。我不懂。
这则文字鲁迅是作为散文诗来写的,但它不仅仅是散文诗,还是一则散文诗化了的精美寓言,很有自己的韵味和特色。寓言以特有的方式,形象地揭示了人性中心胸狭窄怀有嫉妒心的缺陷和弱点,生动传神。

这则寓言大致是1918年出现的(收在《集外集》中),与茅盾的寓言创作是同时或稍后一些,也是中国现代寓言中最早的一批白话文寓言。这时的鲁迅的寓言还有1918年7月15日发表在《新青年》上的另外两则,分别叫《他们的花园》和《人与时》。《他们的花园》寓意深刻,而《人与时》则显得精悍、幽默轻松。《人与时》这则寓言是这样的:
一人说,将来胜过现在。
一人说,现在远不及以前。
一人说,什么?
时道,你们都侮辱我的现在。
从前好的,自己回去。
将来好的,跟我前去。
这说什么的,
我不和你说什么。
这是一则纯粹的哲理寓言,简略、明了,但很深刻。
这些寓言,应该说都是很精湛的。可以说,鲁迅不但为中国现代伟大的文学家,其在寓言创作上也是很有大家风范的。

1919年8月20日,鲁迅又在《国民公报》上发表了《螃蟹》《古城》两则寓言,以后,在各种集子中又有些寓言作品出现,一同构成了鲁迅的寓言创作。

鲁迅的寓言不是有意创作的,这是事实,但他的寓言在中国现代寓言中仍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他的寓言中拥有不少优秀的寓言作品,如《螃蟹》《古城》等。

《螃蟹》:
老螃蟹觉得不安了,觉得全身太硬了。自己知道要脱壳了。
他跑来跑去的寻。他想寻一个窟穴,躲了身子,将石子堵了穴口,隐隐的蜕壳。他知道外面蜕壳是危险的。身子还软,要被别的螃蟹吃去的。这并非空害怕,他实在亲眼见过。他慌慌张张的走。旁边的螃蟹问他说:“老兄,你何以这般慌?”他说:“我要蜕壳了。”“就在这里蜕不很好么?我还要帮你呢。”
“那可太怕人了。”
“你不怕窟穴里的别的东西,却怕我们同种么?”
“我不是怕同种。”
“那还怕什么呢?”
“就怕你要吃掉我。”
这是一则辛辣的讽刺寓言,并且在20世纪20年代里有深刻的社会背景,包容了作家对自己同胞的又惋惜又悲愤的心情,现实感非常强烈。虽然百年的光阴是过去,但我们还是能从这则寓言中感受到作家对生活的切肤之痛。
《古城》是一则精湛的哲理寓言。

《古城》:
你以为那边是一片平地么?不是的。其实是一座沙山,沙山里面是一座古城。这古城里,从前一直住着三个人。
古城不很大,却很高。只有一个门,门是一个闸。青铅色的浓雾,卷着黄沙,波涛一般的走。少年说:“沙来了,活不成了。孩子快逃罢。”老头子说:“胡说,没有的事。”这样的过了三年和十二个月另八天。
少年说:“沙积高了,活不成了。孩子快逃罢。”
老头子说:“胡说,没有的事。”
少年想开闸,可是重了。因为上面积了许多沙了。
少年拼了死命,终于举起闸,用手脚都支着,但总不到二尺高。
少年挤那孩子出去说:“快走罢!”
老头子拖那孩子回来说:“没有的事!”
少年说:“快走罢!这不是理论,已经是事实了!”
青铅色的浓雾,卷起黄沙,波涛一般的走。
以后的事,我可不知道了。
你要知道,可以掘开沙山,看看古城。闸门下许有一个死尸。闸门里是两个还是一个?
这则寓言中的老头子、少年和孩子是富于象征性的三代人。古城实际上就是那时的中国,老头代表着旧时代的力量,少年则是希望打开闸门为未来留下一条生路的力量,小孩则是未来的希望。老头为了旧的东西,总想把一切都殉葬其中,而少年则要打破它,奔出古城……这则寓言实际上是鲁迅对中国命运的寓言方式的思考,形象地揭示了现实生活的出路和希望。

在鲁迅的寓言中,除一般形式的寓言外,还有梦幻式寓言,即《狗的驳诘》。
《狗的驳诘》:
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象乞食者。
一条狗在后面叫起来了。
我傲慢地回顾,叱咤说:
“呔!住口!你这势利的狗!”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么!”我气愤了,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们再谈谈……”他在后面大声挽留。
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这则寓言的讽刺意味更为辛辣,而且表达方式也是很出奇的,对势利的小人的讽刺可谓入木三分。

以上几则寓言是鲁迅的散文体的寓言创作,这是他寓言的主体,但他的寓言中还有诗体的寓言创作,如以上所引述的《桃花》《人与时》就是。这两首寓言诗寓言艺术的卓越表现自不用赘言,它们同时还是中国现代最早的寓言诗创作作品,可以说鲁迅是中国现代最早的寓言作家的同时,还是中国现代第一个创作寓言诗的作家,是他开了中国现代寓言诗创作的先河。

另外,有人还认为鲁迅的《过客》是寓言剧,以及《起死》也有寓言风格。这种说法还有待商榷,但鲁迅在寓言创作中形式的表现很丰富则是肯定的。

鲁迅的寓言作品表现的艺术特色是显著的,大致上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寓言富于战斗精神,二是不拘一格的表现形式,三是散文诗化的语言表达。

在鲁迅的文学作品中,富于战斗精神一直是最明显的艺术特色,每一则作品,作为文学旗手的鲁迅都希望是匕首,是投枪,这在寓言里也不例外。但在寓言中,其最常用的手段就是辛辣的讽刺和揭露敌人,当然也有用寓言正面交锋的,如有名的《战士和苍蝇》。这则寓言写苍蝇发现了战死者的伤口、缺点,就营营叫着,自以为比战士更英雄……从而有了脍炙人口的格言:“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究不过是苍蝇。”

不拘一格的表现形式,在鲁迅寓言中表现是充分的。鲁迅的寓言作品总的说来是不多的,但它却包容了散文寓言、寓言诗,以及讽刺寓言、哲理寓言、梦幻寓言等多种表现形式,这充分说明鲁迅的寓言创作富于创造精神,善于选择合适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

散文诗化的语言表达是鲁迅寓言艺术特色的又一表现。鲁迅的寓言,其诗体寓言自然是诗化的语言,但一般的寓言语言也是散文诗化的。他的寓言故事包容一般都较大,但叙述简洁,分段很多,跳跃也较大,语言上优美流畅。

鲁迅寓言还有一个方面是对中国现代寓言的贡献。虽然茅盾的寓言创作比鲁迅稍早一些,但茅盾的创作多处于一种模仿和学习阶段,真正独立构思创作的寓言有,但很少。到了鲁迅的寓言创作时,则基本都是独立构思的作品,有些艺术方面不一定完全成熟,但能摆脱模仿,独立地塑造自己的寓言形象,不能不说是一个进步和胜利。

以上是独立成篇的鲁迅寓言,但这还不是鲁迅寓言的全部,他还有一些穿插于文中的寓言。在鲁迅的文章中,极善于用譬喻和引述来自民间和古代的寓言作品。在前者中,如果譬喻用得好或用得富有情节一些,也就可能是一则好寓言,如鲁迅1927年在广州黄埔军校作《革命时代的文学》的讲演时,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为什么人类成了人,猴子终于是猴子呢?这就因为猴子不肯变化——它爱用四只脚走路。也许曾有一个猴子站起来,试用两只脚走路罢,但许多猴子就说:“我们的祖先一向是爬的,不许你站!”咬死了。它们不但不肯站起来,并且不肯讲话。
不用过多地解释,这实际上就是一则完整的优秀的寓言。鲁迅的创作中还有许多譬喻的文字,如《论语一年》中用蛆虫作譬,《新秋杂识》中谈武士蚁作譬等等。当然,不是所有的譬喻文字都能成为寓言,但反映出鲁迅的寓言文学的意识是浓烈的。

在作品中引述中国或外国寓言于鲁迅是常事,如《谈蝙蝠》说到中外有名的表现蝙蝠两面派的寓言,《知了世界》引用了拉封丹的寓言,《死所》引用了一则日本笑话寓言,《狗·猫·鼠》生动地记述了“猫是老虎的师父”的寓言故事等等。这反映了鲁迅对寓言文学的修养是很注重的,平时培养了自己的寓言兴趣,也就难怪在一般的文学创作中,他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寓言作品。

鲁迅还有一件对中国现代寓言文学有贡献的事,这就是捐资刊刻佛经寓言集《痴华曼》(即《百喻经》),这是1914年的事情。鲁迅捐资洋银60圆刊刻此书本身并没有多少特别的意义,但由于他在文学上的地位,使人们更加注目和审视这本佛教寓言集,再加上他有“大林深泉”的赞语,更加扩散了这本寓言集的影响。可以说,没有鲁迅对此书的“发现”,今天要出现近十个原刊本和译述本、译写本是不可能的。

对于鲁迅的寓言,正如林植峰先生所说的那样,鲁迅的寓言作品是其文学作品的一个组成部分,也“是构成鲁迅作品美学特质的一个组成部分,很值得我们探讨、借鉴,并使之发扬光大。”[1]
注释:
[1]林植峰. 鲁迅的寓言及某些作品中的寓言色彩. 衡阳师专学报,1986. 第2期.

——选自《中国寓言研究》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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