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勤霞 || 不感叹风尘

发布于 2021-11-29 20:39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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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勤霞,七零年代,天门人。爱纯粹的事物,爱乌有之乡的灯火。



不敢叹风尘

如今我和母亲住得近,每到晚上闲暇,我就会去陪她坐坐。我总能忆起她眼含笑意的时光。八十年代,我们还小,都蓬蓬地长着。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一个人守着责任田。


  她的庄稼总是长得好,让我觉得她的劳作很称她的心。一条条麦垄,那么长,一直到那个高隆坡,还没有到尽头。麦垄上都栽下了棉花营养钵。天久旱,她挑着水桶,从田头快步走来。她的扁担随着步子一起一伏的。我把水瓢放进空木桶,站起来,望着她,等着她。她身子单薄,头刚刚高出麦子穗儿。那支细条的杨树扁担,恰恰适合搁在她肩膀上。我望着她和水桶担子渐渐近了,连忙抓起水瓢来。那时候太阳很大,搁在北儿渠边的大柳树杈上。



  在这广袤江汉平原上,傍晚的田间,似乎总见不到几个人,显得广大而寂寥。在一整天里,母亲都是一个人,在那长长的田间,一步一步挑水,一锄一锄除草,一刀一刀割麦;只有我放了学,飞一般跑来,她在田间才有了唯一的小伴。那时候我没记得她堪念过腰疼腿疼。她也许累得很。我们家合计有十二亩多田,九百九平方米的大亩。在我眼里,那每一垄都长得望不到头,只是因为她在那里,我便觉得那大片大片的活儿,其实也终究会干完的。她对于她的庄稼很上心,什么时候下肥,什么时候掐巅,她总是把握得恰到好处。父亲回来了,全家人端起饭碗时,她会说起自己哪块地的秧苗儿麦苗儿,长势好过别人家,她总笑起来,露出她的银牙。她让我觉得,在她那里,难事都变得不难了。她也从不诉苦,或许因为没有旁人为她支撑,凡事仅凭自己一力去化解,说也是无益,也就不说出来吧。


  母亲总是以她聪慧的创造,让这个没有男劳力的农家,农具家什一样不差。黄梅时节家家雨,母亲在家里编粪筐与小篓。那些钢丝似乎裹在一圈橡胶里,类似汽车轮胎。她把钢丝一点点剥离出来,竹扁已经做成了边框,钢丝在竹扁上起头,一点点缠绕、一点点展开。慢慢地出现筐子的雏形。她凡事总力求完美,有时候会拆了重编,那样她才满意。那些活往往会持续到深夜,夜深露重,屋外犬吠遥,她还在灯下完善着她的作品。我记得她编过一个小巧的篓儿,只装得下两块大豆腐。那小篓两头微微翘起,颇有些好看。有一年我去给外公家送枣子,用的就是那个小篓儿,里面垫了一层旧白布。



  我们这里产唐麻。这算经济作物吧。只是剐麻泡麻洗麻的劳动量太大,种的人并不多。母亲割完麻,分成小捆,我们姐妹拖着,踩着麻叶,笑着闹着拖回家。她总是将这些繁重的活,化作一种让我们欢喜的游戏(她把河塘对面的菜地里的大南瓜飘在水里,让我们用竹篙扒回岸上)。然后就是剐麻,在一棵树上系上一条细绳,将麻根头锤破,麻皮撕开一点,套在细绳上,我们合拢麻皮,拉——,两三米的麻皮就脱落开来,乖乖卧在地上,白白滑滑的麻杆就被唆到旁边去了。在水里打桩扎架,麻皮绞成麻花状,一捆一捆的,在水里(水质清亮为上)泡十来天,就可开始洗麻——洗的时间节点也是有火候的。洗麻极耗体力。若是麻泡得不好,麻色乌纠纠的,卖不了好价钱。母亲瘦瘦的身体,站在中秋后的冷水里,用棒槌锤麻,一大摞一大摞晾晒在绳子上。她日后的腰疼腿疼,也是那是时落下的病根。可是她不曾一次提起她站在水里,她只笑着说,那一年唐麻卖了八百多元,正好是三个娃子的学费。


  母亲会裹粗粗的牛绳。农闲的冬月,她坐在家里的高凳子上搓细麻绳。我也跟着闹,要自己搓。她应允了。我学着她搓了一根跳绳,又长,又有些分量,带到学校的操场上,我们许多女娃娃一起跳,羊角辫子飞呀飞。母亲搓好了细绳,就要到屋前的大椿树上去裹,不记得是两根还是三根细绳,紧紧地裹在一起,仿佛还用到了筷子,具体的裹法,我也说不清。崭新的牛绳,硬硬的,有一种韧性的柔软,挂在壁上,仿佛一种隐喻。



  我长大些了,听外婆说起往事。母亲嫁过来,怀上了我,父亲从单位回来,总是到田间换回劳动着的祖母,回家歇上半天一天。母亲心里怆然,总也不言语,依然笑颜嫣嫣。有一次祖母和母亲抬着一大箩筐熟米去大禾场晒,刚走到巷子里,箩筐绳断了,熟米撒了。祖母刹那间的反应是大声叫屋子里的三姑妈。母亲心里猜度,祖母是嫌弃自己办事不牢,不愿意与自己一起收拾地上的熟米。那天晚上,她搓了细麻绳,又裹成箩筐的系绳。祖母在我三岁时去世了,据说她临终时想吃豌豆米,那个时节豌豆米还没有长饱满,母亲还是在深夜里当了一回贼,去公家的地里摘回了。母亲不曾在我们面前说过这些往事。


  我如今才能理解,一个女子,即使在她爱着的家人面前,也是有过隐隐的抗争的;只有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才会含着泪花轻述。


  而今的我,在年近古稀的母亲跟前,也不敢述经世之苦,叹累事之难了。或许我的那些所谓的愁苦,放在母亲的经历中,大约只能算是一粒盐,落入海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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