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散文实力派 | 王琼:半山的风景_语文阅读

白色的双层游轮从中庙码头起航，向湖中的姥山岛驶去。坐在船舱，感受到脚下湖水有力的托举和摇荡，窗外水天一色，烟波浩淼，被劈开的水浪卷涌而来，发出巨大的响声。姥山岛，在巢湖的万顷波浪中，岿然不动，以一山苍翠托举着高高矗立的文峰塔，迎迓八方来客。

此次姥山行是学校安排的“三八”节踏青活动。姥山岛位于八百里巢湖的湖心，三山九峰，秀丽神奇。人们形容它如青螺浮水，十分形象生动。一眼望去，波推浪涌中，姥山岛也似一叶扁舟。岛上林木茂盛，葱郁清幽，湖光山色，宛如画卷。上了岛，沿石阶往上走。春分刚过，但见春山如笑，一派明媚。湖风吹拂，景色怡人。姐妹们说说笑笑，不觉已近半山。我却渐渐放慢脚步，来到一处休憩平台，在一个刻着圈圈年轮的树凳上坐下了。

只在半山与春坐，是来之前就在心里定下的。因为右膝的伤病初愈，不可过累，所以腿得“省着用”。姥山不算高，最高峰海拔115米，上山的石级坡度也较平缓，每隔一段在石级旁就有依山劈出的一处平台，置有水泥桌凳，悬空的一边有整段树干做的栏杆。游人可以在这儿休息、谈天或凭栏观景，和山石花树们作眼和心的深度交流。

独坐春山，确是一件美事。春光在每一片叶子上闪烁，那些新生的嫩红和青绿像是要流出来，忽地就理解了当代大诗人郭沫若“遥看巢湖金波里，爱她姑姥发如油”的诗情画意。微风把植物特有的香气送入鼻息，不觉神清气爽。草丛中安放的松鼠形音箱正播放着巢湖的传说，悦耳的声音在山石树林中游走，娓娓道来“陷巢州，涨庐州”的故事：善良的焦姥和女儿救了小白龙，报恩的小白龙把洪水即将到来的消息告诉了她们。焦姥和女儿不顾自己安危通知乡邻转移，母女二人都被洪水吞没，最后焦姥化为姥山，女儿化为姑山，跑丢的鞋子化作了鞋山，碧波里的姑姥二山从此遥遥相望。这故事虽然早已知晓，但此时坐在姥山上听，却有别样的感动。

举目四望，山地绿草如茵，野花点缀其中。山石上那些高矮粗细的树，或斜逸或直立、或与藤蔓纠葛或聚集成林，恣意生长，伸展的枝叶都透出一股蓬勃的力量。也有一些尚未转青的藤条，如瀑布一般垂挂下来，枯绿相衬，自成一景。再往山坡下看，惊喜地发现一片茶树，长约两三米，依着山势，排成六行。在旁边红叶石楠的衬托下，像是朵朵绿花组成的台阶，只等仙人款款走来。山上像这样的小茶园应该不少，它们是野生的茶树吗？再往上一点的半山腰有一家民间的音乐茶座，客人落座后，主人夫妇会捧上一壶山泉水泡的手工野茶。客人喝的茶或许就来自这片茶园？我走下去，摘了两片茶尖放进嘴里，微微的苦涩味在舌上漾开，但更多的是挡不住的清香，那正是春山的味道！

阳光透过树梢照进林中，我踏着新发的青草和经年的落叶，走走看看。草丛里的音箱传出古香古色的筝曲，撩拨着山风的心思。心上的尘埃经风一吹，那些美好的久远的故事慢慢地重回眼前。春天有一只无形的手，按下快键，野花就组团开放了。草间有许多紫粉色的小花，开得活泼热闹，伸出的茎上，错落挂着许多飞燕似的花，长长的花管，顶端两片叶子张开，花蕊也似展翅飞翔的小天使。我想知道它们的名字，打开识花软件辨认，原来是夏天无！知道它的名字还是年少时点的防治近视眼的眼药水，记得曾经把夏天无眼药水的“夏天”一起念，“无”与后面一起念，被同学当成笑话。当时只觉这眼药水名字奇怪，后来才知道夏天无是一味中药，没想到多年后在姥山见到了它的真身。它的花妆扮春天，根部的块茎入药，祛风除湿、活血通络、行气止痛，可治多种疾病。回到它的名字，所言不虚，四月初，花朵就开始稀疏，立夏过后，花朵凋零，整株枯萎，消失得无影无踪。夏天无，真是的。然而它也有两三个月的花期，在春天的怀抱里怒放过、美过，最后还为世间留下珍贵的药材，也是无怨无憾了。人生若能如此，也是值得。又看见一些牵藤扯蔓的小白花，花苞毛茸茸的，花只指甲大，绿色的花蕊之外，却认真地开了八瓣。我认识它，叫繁缕，在很多地方见过，千丝万缕之间，似洒满大地的星芒。一如苍茫人世，不起眼却发出自己微光的人们。

在离平台不远处，一棵树干上刻的字吸引了我，那是小刀与树皮的对话。字很大，字迹呈褐色，有的已模糊了，但上面的“爱”和下面的“哥”字依然清晰。不难猜测，这是一个痴情的女孩的爱。如此的表白，可以称得上“湖誓山盟”了。还有一棵细细的树陪立在侧，树身被一种叫“络石”的藤蔓植物紧紧缠绕。那女孩的爱，像这细而坚韧的藤吗？不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负姥山的见证和守护。

走回树凳，有三三两两的游客上山或下山经过，有结伴而行的；也有背着包的独行客；还有一对中年夫妇，总在相互关照，十分恩爱。同是游山，心境却是不同。草丛里的松鼠换了曲子。一阵雨声之后筝弦悠悠拨响，多么耳熟，原来是古琴曲《半山听雨》！每每听起，心弦总被拨动，神思为之荡漾。闭目古韵中，若见山色青翠，云雾缭绕；山花烂漫，竹林摇风；山溪淙淙，汇成飞瀑；半山处，竹篱瓦舍，珠帘半卷，一人一几一壶茶，茜纱窗下，抚琴听雨。

半山听雨，为什么是半山？我不禁思忖。一位西方哲人说：从半山上看，世界显得最美。在我们的儒家文化中，“半”是一种中庸，一种含蓄，一种境界。弯月疏梅、盏半玦残、水墨留白等都在“半”的缺憾中获取了别样的美。

想起被称为“半山先生”的北宋改革家王安石，那年，二次罢相的王安石带着壮志未酬的遗憾离开京城，退居江宁，在城东修建一座住宅，专心学问，休闲度日，不再过问朝政。王安石给自己地处在钟山和江宁城之间的住宅取名“半山园”，我以为也暗含了他改革的半途而废。闲居半山园的王安石，诗风优美深婉、清丽脱俗，被誉为“半山体”。一日，他见院中梅花绽放，清香扑鼻，灵感忽至，遂得那首传世佳作《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倘若他仍居高位，终日处于激流漩涡中，世间就少了如《梅花》这般清逸含香的诗。大多专注登临山顶的人总是匆匆而过，不知于半山处，已忽略了许多的风景。前年我也曾来姥山，一路不停上到山顶，未曾有如此的看见和悟见，美被急切心屏蔽了。

人生亦如登山，当我们向着那“山顶”——心中的目标奋进时，往往目不斜视、心无旁骛，这是值得赞许的。但是山顶不是我们的唯一，我们还有亲情友情；还有日月星辰；还有四季繁花；还有诗歌远方……万千的风景尽在途中。“慢慢走，欣赏啊！”阿尔卑斯山谷大汽车路旁的标语，打动了很多人。那条路两边的景物极美，若匆忙而过，自然辜负了大自然的美意，也偏离了生命本来的意义。

读迟子建《人生可以慢半拍、再慢半拍的》，有这样的句子：“我们要给自己多亮红灯，让生命有所停顿，有所沉吟。”她说生命的钟表，不能一味地往前拨，要张弛有度，暗淡的生命才变成有光华的生命。那么，半山正是我们收住脚步，停顿和沉吟的好地方。

听，山雀儿在唱了，是山林里的清唱，一缕一缕的阳光，一缕一缕的春风都在那婉转的歌喉里，心中千百只欢快的鸟也飞上了枝头，轻轻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