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老房子
发布于 2021-11-11 18:36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老房子在风雨中斑驳。我的心也在风雨中斑驳。
就像人总是在离开之后才会思念故乡,我也是在离开老房子之后,才会想着和它相关的前尘往事。
老房子装载着祖父母辛劳的一生,还装载着母亲薄薄的几页日历。我们兄弟三人,全是在这个院子里出生的。老房子就像一位默默无言的家族长者,目睹着我们的成长。
小时候的老房子还没那么老,老人们也还直着腰。那年月习惯了儿女们围着父母过生活。右邻宫家——两儿两女盖了三间房;左邻张家——五儿一女盖了五间房。我们家算是人丁不旺的,父亲独苗一根,再加上领养的姑姑,一家人住在四间房显得空旷,但却因此有了自己的空间。我记得交了很多朋友,原因之一是我有自己的小屋,可以让我们在大人的目光监视之外自由活动。
而另一个原因,就是屋后有三棵果树。一棵是沙果,另一棵也是沙果,还有一棵海棠果。夏天时,我和弟弟把两个旧沙发拼在果树下面,享受阴凉世界。有一次突发奇想,决定搭一张简易的吊床,有光线透过树叶缝隙的惬意,有麻雀飞过树梢的扑簌,让午后的读书时光就此悠荡起来。虽然因为材料奇缺搭成了“豆腐渣工程”——躺上去没看两页书就掉了下来,但摔在松软的泥土和树叶上,只能换来更加愉悦的笑声。
待到秋天,万物萧瑟,三棵果树却迎来了生命的繁华。正值壮年的它们沐浴在阳光下,枝叶中果实累累,绿叶配红果,更增几分妩媚。这个季节是同学到家中最频繁的时候,虽然祖父严禁摘树上的果子,但掉下来的足够我们大快朵颐。几乎所有人都喜欢左边两棵沙果树,那果子咬起来很脆,果核中心部分的糖分会随着成熟程度而向外扩散,直到渗出果皮,使里外通透,咬一口酸甜可口,糖心部分能顺着味蕾蔓延到神经和血管,让人为之迷醉。以至于离开老房子的很多年里,每年秋天我都要去市场寻这样的果子,还要带着久别重逢的惊喜告诉卖果人:我家以前就有这样的果树。
而右边的海棠果树一向不太讨喜,成熟晚,果子入口绵软,没有那种甜到心里的感觉。后来时过境迁,两棵沙果树迎来了它们的暮年,为防砸伤人,早被祖父锯断了。那棵海棠果树不温不火,每年摘下来的果实都被祖父以低价卖掉了——待客都不用它,它不出彩,却低调地多活了十几年,在风雨中迎来了它的长寿。想来,人也应该如此。
老房子见证了几代人的生老病死,也见证着中国人对“自己地盘”的维护。祖父和左邻张家发生过矛盾,因为张家盖房挖地基时,占了我家三十公分的地方。平素和睦的乡邻就这样撕破了脸,一直告到土地部门,过来丈量,让张家停止施工。后来父亲和右邻宫家也大闹一场,因为宫家夹障子时占了我家五公分地方。祖父和父亲都说,占地方事小,但气势不能输,否则就会被邻居挤对。当时的人总是朴实的,打完仗,黑过脸,邻居该处还得处。宫家儿女有困难时,父亲热心帮过忙;而张家的老爷子弥留之际不吃儿女送的饭,只肯吃祖父送来的。
时光似水啊。再回到老房时,当初这一片六户人家中的老一辈——只剩下宫家的老太太。曾经她是最年轻的长辈,而今也八十多了。见到我时,说经常梦到我的祖父母,也经常梦到左邻右舍,大家吃完饭都到门口的长条凳(家家门外都有)上坐着,大人聊天,看着各家孩子放肆打闹。那时日子紧巴,但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并不觉得苦。
看着荒芜了十年的老房子,上面的瓦已经多处破损。生于斯长于斯,老房子牵着我的心,虽住在不怕风吹雨淋的楼房中,这颗心有一部分仍然扎根于此。所以只要一落雨点,我的心就被浸透了,彻夜难眠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老房子也在漏雨。
进了院,二弟找来的瓦匠师傅已经在等我,谈了谈修缮屋顶的事,再和堂叔堂婶聊了聊天。在我们搬离老房之后,四间房有两间卖给了堂叔,他们老两口把原来种果树的地方挖成垄,种了点大葱和豆角,还栽了一棵樱桃树,已经长得挺高。我们商量着房屋的具体修理事宜,蓦然发现,隔壁张家和我家之间居然多了一道门。堂婶说,张家常住的只剩下了两三口人,其中一个半身不遂了,两家开道门,一旦有个病有个灾方便照应。
唏嘘不已!——当年为了三十公分地方,祖父把张家告到土地局的往事历历在目,苦苦维护的自家“领土”,如今竟成了两家通用,且又那么自然而然。
或者,很多人和事都是这样。曾经我们最在乎的人,曾经我们最在乎的事,也许就是未来的某一天里——成为我们随手抛舍的。“珍惜当下”有时候不是怕失去,更怕早晚有一天,我们会遗忘。
就像老房子,很多人劝我不要投资了,没有开发的价值,没有回来住的打算,投入等于打水漂。而我却真的放不下它,它很重要!
它听到了我的第一声啼哭,它看到过我的第一次“双百”分,它参加了我的婚礼,它是我幸福的小巢,它也成了我和朋友们的乐园。不知有谁还记得,果树下的一分钱两分钱的麻将局子;不知有谁还记得,在“任天堂”游戏中狂打“塔克大战”和“魂斗罗”;不知有谁还记得,那口大锅炖的土豆和豆角;不知有谁还记得,烈烈的小烧酒烫红了大家的脸……
或者,将来某一天,我也会对下一代说,什么老房子,我都忘了。到了那时候,老房子就不在我的心中了吧。不知道,那将是我的豁达洒脱还是我的无限悲哀?——但现在,它仍然牢牢地扎根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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