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拦截泥石流的发簪》
发布于 2021-11-22 20:05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作者:吴贤雕
知名剧作家吴贤雕先生的文学作品《妈祖:那根拦截泥石流的发簪》。该文在纪念妈祖诞辰1060周年全球(海峡两岸)妈祖文化原创文艺作品竞赛活动中荣获二等奖。
《那支拦截泥石流的发簪》
吴贤雕
(一)
我整理衣冠,高抬右脚,跨过门槛。但是我不仅没有跨过,还险些摔倒,是门槛把左脚绊了。门槛是高,但也不过盈尺。然而它是那么难以跨越。它把殿内殿外隔成两个世界。我终于走进大殿,不,是走进天庭。我明白我的身子进来了,但灵魂还在外面。殿堂看似简洁,除了几根矗立的顶梁柱漆成了大红,其他木件皆为原色,麻石地面,粉白墙壁。头顶的藻井色彩缤纷,是五彩祥云飘飞吧。那个世界令人心驰神往。但可望而不可及啊。殿堂是清静的,人们都不说话,默默地绕着她的身躯走动,像在山谷围着山峰。一丝乐曲轻轻回响,好像来自遥远,又似从耳畔传向天边,让大殿变得空旷而又充实,狭小而又广阔,这种存在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撞击心胸,冲向脑际。气场的力量如此神奇。我仰视神像,片刻,情不自禁地在她的面前含着热泪,三拜九叩。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平时,不论人们怎么告诫,到了庙宇都要对着神像磕头,都要朝拜,不然就要受到惩罚;或是说某某庙宇的菩萨有多灵,只要一拜,有求必应。但我始终不跪不拜。这时候,我拜了。我不是怕她惩罚,神是大度的,不会计较,否则成不了神。我也不是有求于她,我坚信人的自身价值是自己创造的,求不来,即使求来了,也不光彩也不心安。我的跪拜,完全出于对她的心怀敬仰,心有感念。不要说这座神像代表的东方女神是华夏子民的骄傲,单就雕成这尊神像的木头,就值得我磕破头皮,长跪不起。
陪同我朝觐的练先生,打开殿堂的射灯。墙高堂阔灯光显得有些弱。但通体乌黑的神像反射的明亮,不仅让她自身更加鲜明,也成为殿堂强大的光源,把好多阴暗的角落也照亮了。她双眼望着下界,脚踏海浪,似在巡视灾民。我的耳畔似乎响起海浪的咆哮声。人们说这座妈祖神像可以算作全世界的唯一。这真非诳语。正如人们所说,地球这么大,何处有一根木头像她一样,让一个要从地球上抹去的村庄安然无恙;人类文明史几千年,哪里有过纪录像她一样,让多少就要碎骨浆尸的人仍然享受鲜花和阳光?而它留下的何止于此。
(二)
6月20日,筹岭村人每年都在不经意间从日历上翻过这一页。但1998年的这一页,他们差点翻不过去。闽北山区,一连下了几天的滂沱大雨,也许是老天爷下累了,也许生气醒气了,紧绷的脸色舒展开来,洒下满地明亮。山谷像魔术师张开的大嘴不断吐出轻纱,化作山岚升起,又从半山腰的林子上空飘到山顶,蒙在了峰顶屹立的巨石上,让山峰顿时变成头带白色纱巾身着绿色长裙的女神。
往常,筹岭村的山民们一定会不失时机地享受久违了的暖色。人们或三人一伙,或五人一堆,分别坐在玄瓦红柱的石拱廊桥上,一边饮茶、聊家常、讲笑话,享受清凉;一边欣赏桥下的银练飞瀑,溪水欢唱。这里恐怕是世界上廊桥密度最大的村庄了。夹溪村街虽仅里许,溪上廊桥却近十座,如身着甲胄的侠士阵列,气派典雅。千百年来,它们就像忠实的仆人弓着腰身不论风霜雨雪、白天黑夜,任人畜踩踏,受胯下之辱默默地付出,将两岸村人连路连心,为山村装点独特一景。真该给它们评个劳模,给个荣誉称号什么的。没有,一张奖状一个奖章也没有。这天底下并非所有的脚踏实地、埋头苦干都能享受人间的荣光。
奇怪,这大好时光,小山村却一反常态冷冷清清。这些在地里刨食的山民们上午还在田里忙碌,把被阴雨耽误了的工夫抢回来,下午却像开了会似的都没下地了。连那爱撒欢的狗们、鸡鸭们都静静地蜷缩在主人的家门口。
林贵贤像以往一样兴致勃勃走过沉甸甸的稻谷相夹的田埂,在他的精养池旁充满希望地看着。甲鱼在爬来爬去,田鸡在欢蹦乱跳。他喜上眉梢,笑容满面。这池塘就是他的聚宝盆,每年都会让他腰包里装上二十多万块钱呀。他双眉紧蹙了。奇怪,今天怎么啦,这么多的甲鱼往塘埂上爬?但那水泥铺面的九十度的塘埂,任它们使尽浑身解数也是枉然。它们全都伸出长长的脖子,仰起黑而尖的小脑壳,朝主人望着,那样子似有满腹的话要说,只是无法表达。也许,它们说出了要说的话,只是主人听不懂。
还有那些田鸡,低一阵高一阵地呱呱呱齐声鸣叫,叫得宁静的山野让人心惊,似向主人呼唤,又似向主人哀求。它们是要乞求自由还是要企图越狱啊?这种现象他还从未见过。他习惯地咬了咬下嘴唇,思考着,这些小精灵是病了,还是因为水污染而让它们难以忍受?
小山村,世外桃源一样的小山村,就这么年复一年平静地从历史走到现在。小山村里的人们就这么日出而作日落而栖地平平常常,安安静静地繁衍生息。谁也没有想到让千年小山村顷刻间从地球上消失的恶魔马上要降临了。
(三)
那是一阵不知来自何处的轰鸣,那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塘埂随之抖动得如患帕金森,山岭摇晃得像被人推动的摇篮。林贵贤也抖动得差点摔倒。他稳住身子,睁开被吓得闭上了的双眼,惊恐地四处张望。嗬,是天坍塌了,还是天缺口了?从云端里飞泻而下的汹涌波涛,红色的黄色的泥浆,还有像无数天兵天将扔下的滚木擂石夹在其中。对面,半座山岭扑向山下,撕裂了周围的悬崖峭壁。水挟泥石,泥石裹水,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咆哮着席卷一切而来。
“泥石流!”泥浆砂石冲到山坡上,激起冲天巨浪,如钱塘江的回头潮,在空中散开去,遮云蔽日,天昏地暗。他吓得魂不附体,乱了方寸。突然,一股什么力量,在他背后猛推一把,让他跃上泥石流相反的高处。再回头,只见他原先站立的地方泥浆、乱石撞击山体,冲向天空,飞起的石子砸得山体叮当响,坡上的竹枝树干被根根打断。好险呀,晚一点他就成肉泥了。更让他揪心的 是那泥石流的潮头如电视中三峡大坝泄洪一样汹涌澎湃吞吐着一块块巨石和一根一根木头,直向村口冲去。可村子里的人还浑然不知,无一丝反应。“完了,村子完了。”他在心里大喊, “乡亲们完了,我的老婆孩子完了啊!”
林贵贤仿佛看见泥石流冲进村口,冲进村子中心,一排排房屋的砖墙倒了,屋瓦塌下来,柜子、桌子随泥石卷走。年轻人慌不择路,然而哪能跑得过泥石流的速度,他们在泥石流中挣扎,片刻没有了身影。老人、小孩的哭嚎撕心裂肺,震动山谷,顷刻间就被泥石流的咆哮淹没了。
(四)
然而林贵贤惊吓中的担心成了多余。一幕神奇场景让筹岭村人,惶恐而又轻易地翻过了这一天的日历。那是什么在泥石流中翻滚、跳跃、冲撞?乌龙!他揉了揉眼睛,不是龙,只是一黑色物体,周围的石头不停地撕咬它的身躯。但石头们始终奈何不了它,顶多只能在它身上留下一些疤痕。一波泥石流把它压了下去,没了身影,没想到它又从泥石流中冲了出来,不但让它重见阳光,而且还有更加言说不清的是它居然似一冲浪人飞到了泥石流的潮头。它停下了,像铁壁铜墙拦截着横冲直撞、暴虐无阻的泥石恶魔。恶魔不甘示弱,像一拨又一拨猛兽向它扑来,碎石与红泥溅起,犹如它们被搅烂的肉浆在空中横飞,满山谷都是红的,连山坡上的竹林也都染红了。
山谷中似有鼓角相闻,马嘶人喊,一方千军冲来,一方孤身迎战。它被冲得晃动了几下。但还是稳住了,就像一个勇猛的角斗士被对手击中几拳后,再一次坚定而又沉稳地接招。看,那块千百年来立于田中的高十多米阔几十米的晒谷石被冲去了百十米。可它却如一座大坝横亘峡谷,屹立不动。泥石流到底屈服了,投降了。
筹岭村那些如百岁老人的粉墙黛瓦依然静静地屹立在溪水边,那些图画一样的石拱红廊依然横卧在溪水上。回首泥石流的汹涌,人们还是回头一吓,惊魂未定。
林贵贤向从恐惧中回过神来的人们述说,自己隐约看见一条乌龙与一群奇形怪状穷凶极恶的妖魔争斗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乌龙才把妖魔降伏。如从噩梦中惊醒的山民们禁不住拥到现场要将那个怪物看个究竟。啊,哪是什么乌龙,是一根木头,一根通体乌黑的木头。横在眼前的它难怪像一座大坝,它堪称林中巨人,胸径近3米、虽然长只7米多,但这只是梢头;它是长寿老人,已生长了987年,要不遭杀戮还不知要活多少年;它是抗腐强人,虽然埋在地下距今已1200多年,它的遮云蔽日的树冠化为了乌有。但扔敲来闻鼓响,嗅来有芳香;它是隐匿高人,不知躲在大地深处的哪个角落,未露一点痕迹。这是专家测定的结论。有人发问,这根木头迟不出来,早不出来,偏偏在这一天亮相,偏偏在一个危险的场面亮相,这是为何?专家摇头,表示这些问题他无法检测。林贵贤说话了,昨晚梦中,妈祖送我一支发簪,我没在意。今天泥石流袭来时,幻觉中我看见山顶上空一团云朵就像一个老妈妈注视下界,是了,那是妈祖。有一个影子从云端落下,是妈祖丢下发簪化作乌龙拦截泥石流,尔后乌龙又以木头现身。沉睡千年的僵尸龙腾虎跃般复活了,光秃秃的躯干又长出了青枝绿叶。这是人们情感和诗意的转化。神木!梦也好,幻觉也罢,冥冥中事,无可追索。但可以认定,林默娘走进了林贵贤心中,走进了万千人的心中。不是谁在千百年后还留在人们心中的。人的胸膛才是真正羽化成仙的福地。神是永生的,这个称呼是封诰,是金冠,是勋章。一句话,是老百姓对好人的褒奖。木头是否源自妈祖发簪,虽然也说不明白,但它是神完全应该认定。世间一切拯救生灵的物体都可尊其为神。
乌木出土现场
笔者感叹神木救村的神奇,几次到筹岭村采访,实地听人们诉说当时情景。村支书指着他脚下说,当时,神木就将泥石流拦截在这里。那一刻,这根木头可算是天降大任天赐良机于它。那一刻,它也恐怕失望悲观了,恶魔把那比它重几十倍的晒谷石尚且冲出去老远,奈何一根木头不是小菜一碟?它被泥石流冲得滚呀滚的,突然,它滚不动了。它的一端靠在了山嘴上。这山嘴也真巧,不知当初上天将山嘴伸到这村口是吝啬打住,还是早知今日有事发生而特意安排。它真万幸,靠着山了。这世上好多人费尽心思走门道,找靠山找不着,这会儿,它一没送礼,二没请客,还在危难之中,意外地碰上了靠山。还有它身上另一端的粗大枝干也紧密配合。这两根枝干各自的直径足有一米多。当年它可讨厌它俩从它身上吸走了好多营养才长这么大,想不到而今它俩为它给力了。付出值呀。当初这兄弟俩不团结,各朝一个方向伸出,争夺空间,长成了三角形。这时候它俩齐心协力斜插在泥里,像两根大撑顶住母体,好有力。山嘴、枝干,它们的联合作用,才让它在泥石流面前立于不败之地,加上泥石流受阻后知趣地改变流动方向,这才让它创造了神话般的奇迹。
不远处,山体裸露一片红黄色,像伤疤,也像血色大口向空中张开,宣示它的心有不甘。可叹恶魔一场蓄谋多少岁月的突然袭击,却不知道身边居然暗藏着一个坚强卫士,让它的贪婪吞噬破产。这卫士虽是树中之王,而与泥石流相比不过是一粒尘埃。看来世间争斗的胜负并不以体积大小作定论,决定胜负的是道,天道。
这是神的作用还是大自然的巧合,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我说不清这根乌黑的木头到底是不是妈祖发簪,但它挡住泥石流救了筹岭村是千真万确的。千百年来,它深埋地下默默无闻,而今它的英勇悲壮、丰功伟绩传遍海内外,让多少人为之景仰。看来机会不仅给予有充分准备者,也给予甘于寂寞者。
(五)
山沟里,香烛鞭炮残留的烟雾似乎装不下了,纷纷向山坡的林中钻去。第一个给神木烧香磕头的人是林贵贤。他总是骄傲自豪地称妈祖为老姑奶奶。神木是妈祖的化身。那个卖柴的人开着车拉着油锯兴冲冲地来了,准备大干一场。他赶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油锯上。那人把他推开,他死死抓住油锯的铁环。那人又推他。他伸出双脚,把那人蹬开。那人扑上来,猛地把他推得翻倒在地。他爬起来,说,这是妈祖娘娘的发簪,是这发簪救了我们一村人呀,你要动它一下,我跟你拼命。而且,妈祖怪罪下来,谁担待得起?那人可不信这一套, 直把油锯往木头上搬。
油锯发飙了,轮子转动闪着银光,起劲地欢叫,锯齿下锯末飞起来,像水花,顺着弧线散开去。突然,“嚓” 地一声,链条断了。在场的人们一脸惊讶。哪有油锯锯木头会断链条的?妈祖生气了!看热闹的人一齐起哄,你要再锯神木,我们先把你锯了。那人吓得一脸惨白,收拾行头灰溜溜地走了。
(六)
建瓯市黄华山下,昔日一片杂草丛生地,而今放射异彩。是一座新建的黄瓦红墙,翘檐飞角的妈祖庙座落其上,矗立丛林。筹资修建庙宇的五位老人兴奋之后,又日夜发愁,为雕塑妈祖神像的材料。泥塑,太简单。木头,已找了好长时间,好多地方,总难尽如人意。一个舍生忘死搭救海上遇难的女神,不用一根好材料雕塑她的神像,太对不起她老人家。突有消息传来,筹岭村出土一根神木。
五位老人将信将疑来到筹岭村。果然有一根木头还躺在那里,拦截的泥石堆起好高。呀,这木头还像一个女人呢,有胸部隆起。他们找到村领导,说出要求。村领导正为这根神木派什么用场着急。它让谁拉走都难以逃脱成为碎片或是化为灰烬的命运。那将情何以堪。听说要将神木雕成妈祖神像,都说,好,好!好在哪里,他们不说,也许是说不出,但一个“好”字,足以表达了心中的千言万语。
乌木妈祖《世界一绝》
相关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