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观察 | 引得栖凤听桐雨飞廉其人其诗小记(江离)
发布于 2021-11-26 19:33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当时我还在读外国哲学硕士,除了古荡,其他人已经进入社会接受新的磨砺。本科时,中文系的胡人就住在我寝室对门,他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之一,在四校合并后担任文学联合会主席。有次我看到他从对面出来,把一叠写满新诗的废稿纸扔到门外的垃圾桶,出于好奇,乘没人注意时我曾捡起来观摩,其结果是增加了我写诗的自信心。炭马也是中文系,同一楼层,和我隔着一个寝室,长得高瘦,脚头却十分硬朗,是人文学院足球队的前锋,我是守门员。我守门是因为没人愿意守门,结果显而易见,炭马的夫人就是场边曾经加油鼓劲的中文系同门,而我则是光棍一直打到十余年后。古荡比我们小两届,是政治系的,那时还在网上论坛倒腾缺乏技术含量的校园诗歌,我们看到后出于救治人生的同情之心把他捞了回来。飞廉学的是城市规划,同一届,住同一层,不过是在另一侧的楼道,所以之前跟我没打过交道。据他自述,有一次,他充满尊敬地将刚写的散文拿给胡人看,深得赏识。因为这个缘故,胡人记住了这个当时还没怎么开始写诗的新人,不忘拉他入伙。
我们聚会当然不是为了纯寻开心,我们身上还有着日薄西山的理想主义的余韵。这种理想主义最直接的体现就是为了反对诗坛的浮躁与功利,我们决心自己编一本民间刊物,经过讨论,最终定名为《野外》,意示对大行其道的口水诗、伪抒情以及平面化写作的不妥协,坚守严肃、独立、安静的写作姿态。这就是“野外”诗社产生的决定性时刻,也是我和飞廉的初次相见,甚至我们自己都意识不到,这次相聚会对我们的生活产生多大的影响,那之后,在频繁的往来中,我跟飞廉成了至交与知音,这一切首先源自于诗,是诗给我们带来了友情的馈赠。
一
我们开始的交往都与“野外”相关。那时我们邀请在浙江工作的楼河也加入“野外”,当时他策马诗歌论坛,才情与想象力纵横,这样最初的“野外六君子”就算聚齐了。胡人是“野外”的组织者与核心,他以湖南人的雷厉风行,迅速在“乐趣园”建了个内部论坛,我们安心做着诗歌学徒,把好的国内外作品贴上来研究学习,同仁之间也时常聚会,彼此间有时为理解的不同争得面红耳赤。不久之后,从开始就非常支持我们的兄长泉子和方石英也加入到“野外”队伍中来。
出乎意料的是,《野外》办了两三期之后在国内还产生了较好的影响,有一次,我在寝室内接到泉子打来的电话,他刚去哈尔滨,顺便和张曙光、桑克等诗人小聚。他说张曙光称赞“野外”的年轻诗人带来了一股清新的风气,我听了后不免如饮纯酿,信心倍增。2003年11月,我们在文三路口的枫林晚书店发起了每月一期的“野外诗歌沙龙”,当期主持人会选择一位国内外著名诗人的作品加以介绍,然后细读,同仁之间的作品匿名讨论,坚持以批评为主。后来,沙龙地点改为纯真年代书吧,加入“野外”的人也越来越多,山叶、余西、游离、任轩、道一、潘维、胡澄、辛酉、老刀、谷雨……
我们聚会的地方开始时多为胡人的住处和我的宿舍周边,我毕业后在浙大边上的青芝坞聚得最多,青芝坞名字动人颇具盛名,其实就是灵峰探梅景点下来的村子,当时还是一条陋巷,两侧都是酒家,以麻辣菜为主,菜和啤酒都很便宜。那时我们都是孤家寡人,无事缠身,经常是三日一小聚、五日一大聚,从黄昏时分会饮,直至凌晨,调侃玩笑,热闹非凡。除了“野外”兄弟还有陈剑冰等在杭友人,时不时有外地的诗人朋友前来会面。我和任轩、陈剑冰是雷打不动的三剑客。
慢慢地,我们就开始小股小股分头行动了。飞廉最初住在汽车南站边上的婺江路,他叫上我和古荡、方石英、余西在夏日傍晚,酒家外的桌上喝冰镇啤酒,酒酣耳热说文章,完了意犹未尽,走到钱塘江边听涛声。后来搬到天城路一带,我们也喝过数回,席间意气风发,讨论彼此的作品,意在奋蹄疾追,开阔的原野似乎就在我们眼前。飞廉和我趣味相投,他爱说文,我喜论诗,友谊迅速地涨潮。半夜之际,他也时常绕着舌头给我打电话,把近期所得、今日酒事等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念叨着对兄弟的思念,性情自然流露。之后,他夫人月霞和女儿来杭州与他汇合,搬到了南宋皇城根上的凤凰山脚,凤凰山的桐雨声终于引来了飞廉这只栖凤,为这片曾经世界最繁盛的地方留下了属于自己的诗篇。2010年下半年,泉子相邀我们共同做一本民间刊物《诗建设》,我们常在北高峰下白乐桥相聚。有一次,黄纪云、李曙白、泉子、胡澄、胡人及我们相谈甚欢,席间开怀畅饮,竟喝得每个人都酩酊大醉,在阿朱、月霞、林霞等女眷的照看下,相互搀扶着回到白乐桥租的排屋中,在我记忆中,这是喝得最畅快淋漓的一次。飞廉酒量跟我在伯仲之间,只是他多有节制,不如我豪放,直到有次我病中,让他抢得头筹,他不忘以诗记之:
有趣的是,后来每次喝酒,他席中借故推脱,常因此诗引来群嘲,这恐怕是他写此诗时始料未及的了。
二
飞廉,本名武彦华,河南项城人,北人南相,性情谦恬冲淡,有似水般的雨润。生平以读书为乐,中西文史广有涉猎,尤其是中国古典诗文掌故,常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让人不得不惊疑陶潜、庾信、鲍照、李商隐、苏轼、黄庭坚等等是否是他的邻里乡党。他的读书是读到心里去的,在处世和作诗时有种自然溢出的书卷气,一种当代人中的文士气息。春风得意时不觉得,到生活彷徨时,他的取舍就能看出淡然从容、守拙守中的智慧。
由于这种文气,他的日常所见也不同于他人,而是凭空多出了一些风流,一些趣味。他写了很多有关杭州的作品,其中很多都是佳作。杭州山水秀美,但真正吸引人的还是如星星点点弥散在草木之中的历史人文踪迹。初到杭州时,我们都一样,围着山水乱转。及至后来,我们就发现,飞廉所观所感和我们的不一样,不仅有共时性的部分,还有一个历时性的空间,也就是他面对的不仅是当下的景致,还有历史人文在当下的汇聚,所谓草木有别情。他在凤凰山,看到的冷落里有昔日的繁华,有百代的盛衰。他写杭州,化繁就简,寥寥十余行,杭州的文化蕴藉就如湖上的明月,清晰可见了:
不仅是杭州的凤凰山、钱塘江、西湖、宝石山等等,还有他故乡的颍水,他对那些生活过的地方,都一再写下它们的激情,我曾打趣,他这是圈地运动,是想把这些湖山胜景私有化。但不可否认的是,经过他的重新书写,山水就多了一份性灵。他写西湖:
大红、小红这样的名字,也不再俗气,而是可实可虚,恰到好处。写醉态却无一字着笔,意趣盎然,让人对王阳明“万物皆备于我心”有了更为奇妙的会心一笑。为陪伴女儿读书,2018年至2020年之间,他们一家搬到保俶山附近,他每天散步,在保俶山,看到水杉枝上的鹊巢,感叹这些从不沾染俗尘的白鹊,而今也敛羽散落人间,跟麻雀争食。而落星山(即保俶山、宝石山)在他笔下也有了越过时间的神奇:“午后,我不过多睡了一会,/窗外的这座山,就不再叫作落星山,/山上的石头也不再叫作落星石,/山顶那座七级宝塔再也不能登临/远观海日。那跟我同上葛岭/天天一起醉酒的黄景仁,此刻正在栖霞岭的青竹上题诗。”这里让人想起的是黄粱梦和烂柯棋局,这种神奇感来自对线性时间的打破。结尾黄景仁一句,进一步落实了这种非线性的时间观,给予了庸常无奇的生活一种独特的视角,而它的源头可能来自于仙道的传说。
借湖山怀古,在怀古中发新,将那些神话、传说、仙道人物、魏晋的名士、之后的文人大师,从遥远的过去接续到我们置身的生活世界,并且处理得自然无碍,这是飞廉独特的发现。从诗歌上来说,他拓展了当代新诗写作的广度,对他的个人生活来说,则是找到了一种新的对话方式,仿佛过往时代的人物从未远去,他们隐匿着,若隐若现,有如深蓝夜空里的繁星,共筑了一个感性丰盈的此岸世界,在这样一个瑰丽丰富的世界里,和旷古或者高标的人物闲谈和对饮。他可以面对整个文化传统,在里面尽情漫游,抵消日常的乏味,在精神上获得一种寄托,一种心灵的自由和解放。
三
我认为,飞廉的诗可以成一家之言,他对新诗是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和拓展的,而能真正做到这一点非常不易。首先,他对我们历史中若隐若现的神奇(神话)传统有重新的整理与发现。关于这一点,我曾在《对神奇的重拾和新的开掘》一文中有过论述:
具体的分析不再展开,这里只录其中一首作品,读者自可领会:
这首《苏子训》是《冠先》组诗中的一首,苏子训是仙道中人,因能令人畜死而复生,名动洛阳,从贩夫以至侯门,追逐围观的人常数以千计。诗中记述的有老翁见他会稽卖药,五百年后又见他在长安与一老翁摩挲一座铜人,在《后汉书·方术列传》中有记载,飞廉在诗里引入了一个“我”,作为参与者和见证人穿针引线,使那些神奇的人物变得更加栩栩如生。在这些诗歌中,通过一种打破常态的神奇视角,飞廉对死生,形神,小大,快慢,出仕和隐逸,繁华和虚幻等进行了重新书写。
其次,他对古典诗歌的当代表达有自己的独门方法。新诗自产生以来,实际上跟西方现代诗歌的关系比中国古典诗歌更亲近,它以百年时间追赶了西方自波德莱尔以来的现代性历程。历经上世纪八十年代对西方不同观念的引进、九十年代文本内部的细化,新世纪之后,它更大的可能性则来自对古典传统的重新挖掘。这方面张枣、萧开愚、柏桦、陈先发等都做过有意义的探索。迄今为止,飞廉在接纳当下生活这方面是做得最好的。
在飞廉写下《冠先》《赤松子》《世说小集》等作品之后,有次我和他同回母校闲逛,一起在食堂吃饭,我说可以将他的这种写作方式接引到当下的生活中来,让诗更具现代性,期望他的诗具有书写这个时代的能力。没想到的是,2010年开始,他在凤凰山写了很多作品,确实以当下的日常生活为主题,语言上文白相间,温润自然,毫无隔膜感,中间又能呈现古典的意趣。这其中仍然保存了在时空中与古典大师们对话的特点,使诗不仅是当下的,又有历史文化空间。这里录一首《凤凰山春夜》:
闲时翻阅书籍,忘记了炉上的红烧肉,这些琐事,经他的笔变得意趣斑斓。描写清水养着的螺蛳时,也留出了足够的意蕴空间:“它们/有足够的时间,吐尽壳里的泥。”想象力依然出色,语言节制精炼,承接了古典的长处:“思念我入狱的兄弟;/若雨槌,彻夜敲打木鱼。”
这样的作品有一大批,很是可观,为古典诗歌在当下的重新挖掘提供了典范性的书写。他写凤凰山荒草中的残碑:“民国的残碑,/锁着旧时代的情欲。/晨露清圆,迟桂花暗香。”他写斗室,则是:“进屋,陈书满架,/像一列山脉。//大师们日夜/争鸣,视我如草芥,/却一致喜爱/我女儿的笑声。”他写自己阅读《黄仲则传》,对比当下的诗人的工作,心有怀疑,不知其可:“此刻,小院,雪/飘起来了,散发往事的清香;//而我们的诗人,/犹沉湎于梅花上炼金,//寒风在手背/吹开细密的小裂纹。//用破一颗文心来雕龙,/能否抵御对流逝的恐惧?”他写邻居从家乡带回来的公鸡,想象力令人叫绝:“每天凌晨一两点开始啼鸣,/白天更是讴歌不已——/文辞烂然,/翻译出来,大概也是《说难》《孤愤》一类文章,/大概也梦想着/太史公那样‘述往事,思来者’。/宰杀之时,长鸣的激烈,/更让我想起谭嗣同。”他作为文人的忧思,也四处可见:“圆月、钱江/今如古昔,你我空为这//帝国伤神!”
我常以我二人的作品相比较,我的作品受西方影响更大些,在单首上,可能空间更大,力量更强,但以几十首而论,飞廉这些作品的风格之统一,以及背后展现出来的新古典书写的方法论,则让我常常赞叹,喜爱不已。特别是他写得还多,犹如雨后溪水,四处流溢,以至我有时不得不半夜惊起,对着屏幕伤神。
有一次,我们互通电话,谈至深处,他说我们身体里都住着一个小男孩。他的意思是我们都是寒门子弟,有时不够自信,回首半生,遇到机会常退后半步,而不是尽力争取,错过了很多东西。但同时这个小男孩也让我们恪守本分,保持了难得的纯净。他劝勉我少喝酒(其实我喝酒不算多,只是容易尽兴喝醉,不是因为爱酒,而是爱友人,爱那种打开自己的氛围),把时间集中到重要的事情上,不要辜负了自我的天赋,不要辜负了心中的那个小男孩。我甚是感动。这种温暖的友情有时也着落在我们的写作中,我们常在诗中提及彼此,间或相互赠诗。
他在诗中,为增强这种自信,常一再自我激励,“我已到了古人闭门著书的年纪,/梦里,我找到了庾信的彩笔。”“在我最好的年龄,我出色地/描绘过这远古的风声,/……/写下了我看到的每一个动人的细节。”写故居马塍路上的姜夔,“他向我祝贺,为我写出的那些出色的诗句。”写曹丕,“他轻声对王粲说,只有文章是不朽的盛事。”实际上,飞廉诗歌的精彩远胜于他的生活,他确实找到了庾信的彩笔,写出了杰出的作品,相信慢慢地,会有更多人意识到这一点。但不朽只是文人的迷梦,当代诗如果无法获得本体论上的支撑,也只是时代中意兴阑珊的小技。相较而言,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在这个世间通过自己的行为,塑造了怎样的自我,赋予自己的生活以怎样的风格。就此而言,飞廉已做得足够好,当他不断像海浪一样一波又一波推动着自己往前走,不妨这样认为:“除了时间,/我们别无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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