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谈电影:性感野猫、挑逗萝莉、妙龄玉女,是谁在生产银幕女神
发布于 2021-11-29 19:02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碧
姬·芭铎因《上帝创造女人》走红时的年纪,比拍《七年之痒》时的梦露还小6岁。奇怪的是,天主教传统深厚的法国老乡并不待见以性感、大胆著称的BB。1958年秋,杜拉斯在她夸赞芭铎的文章中提到了这点,芭铎读后只短短回应道:“对命运的嘲讽,简练的嘲讽。”BB或许没有读到下一年波伏瓦写她的文章,因为那是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发表的。大致说来,波伏瓦对BB特质的观察和杜拉斯的并没有太大差别,但波伏瓦发现,女性处境和社会地位固然影响了影视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呈现,然而,为了给永恒女性的迷思在战后的20世纪招魂,电影业不断地发明出“新的夏娃”,芭铎就是他们操弄的对象之一。
正如我们今天会从流行文化的形与象中解读出进步和解放的意味,波伏瓦笔下的碧姬·芭铎似乎成了当时女性解放的排头兵。如果说在这篇题为《碧姬·芭铎与洛丽塔综合症》的文章发表的5年之后,也就是1964年,芭铎第一次真正接触到《第二性》时还觉得获益良多,那么60年之后的2019年,年过80的芭铎则令许多人大失所望——她既讨厌女权主义,声称自己是大男子主义者,也认为在Metoo中发声的女演员不过是为博人眼球。当然,这一失望本没有必要,因为文中波伏瓦明确提到,我们应该的是芭铎在作品中的形象而非其人。
《碧姬·芭铎与洛丽塔综合症》这篇文章最初即以英文形式发表在59年的《时尚先生》上,据说法文原稿已佚失,文章的法语版本更是在1979年才另由人译回法语出版,所以很长一段时间该文都被波伏瓦的研究者们忽视。但文章甫一出世的境遇则完全相反,它就像火一般蔓延开来:与发表仅隔了几个月,1960年,纽约的出版社将它出版成册;同年,意大利版也面世了;同时又被英国出版社引进出版,同年又再版,62年又出了一版。当然,这些册子都配上了大量芭铎的写真,无一例外。或许正应了芭铎曾说的:“对命运的嘲讽,简练的嘲讽。”一直到1973年芭铎决定早早息影,喧嚣或才褪去。不过彼时,法国又一波的妇女解放运动也才刚刚开始。
新年前夜,碧姬·芭铎出现在法国电视上。她的装扮一如往常:蓝色牛仔裤,厚毛衣和蓬乱的头发。慵懒地躺在沙发上,拨弄起吉他。“那可不难”,一个女人说道,“我也做得到。她都算不上漂亮。长得跟家庭主妇似的。”男人们虽说无法止住吞吃她的目光,却也在一边窃笑。我们这儿的30来个观众,只有两三个人认为她很有魅力。随后的节目里,她跳了一支精彩的古典舞。“她会跳舞”,剩下的人勉强赞许着。再一次,我发现碧姬·芭铎在她自己的国家是被厌恶的。
当《上帝创造女人》在香榭丽舍的首轮影院放映时,这部斥资140万法郎的电影在法国仅收获了60万票房。在美国的票房则有400万美元,相当于2500辆雷诺“王妃”(Dauphine)的销售额。BB如今应该被当作和雷诺汽车一样重要的出口商品才是。
她是美国年轻人的新偶像,跻身国际巨星之列。即便如此,她的乡亲们仍旧对她避而不谈。还没过一个礼拜,没有哪家媒体不撰文报导她最近的心情和恋情,抑或不对她的个性重新评价一番的,但那些文章和花边新闻中有半数都充满恶意。芭铎每天收到300封粉丝来信,有男生寄来的也有女生寄来的,同时那些气愤的母亲们每天给报纸编辑、宗教机构和政府机关写信,以抗议芭铎的存在。此前有3名来自良好声誉家庭的浪荡儿,当他们在昂热的列车中杀害了一名睡梦中的老人时,家长教师协会向副市长M.查特内告发了BB。就是她,他们宣称,碧姬·芭铎才真正该为这起犯罪负责。正因《上帝创造女人》在昂热放映过,年轻人才立马堕落了。我一点都不惊讶于各国卫道士的行为,哪怕是在美国,他们都想尽办法封杀她的影片。这群高风亮节的家伙把肉体等同于罪恶,还梦想着把那些或自满或坦诚描绘此事的艺术作品、书籍和电影付之一炬,对于他们来说,这些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不过,这故作高尚之举并没有解释法国人民对BB古怪的敌意。马蒂妮·卡洛(Martine Carol)在她大热的作品中裸得更加大方,却没有人指责她,与此相反,绝大多数人早就默认BB是伤风败俗的典范。这一由马克·阿勒格莱(Marc Allegret),尤其是罗杰·瓦迪姆(Vadim)虚构出来的形象,何以激发如此憎恶?
《Esquire》1959年8月号内页
要理解BB代表了什么,弄清那个叫碧姬·芭铎的年轻女子的真实面貌是无关紧要的。在媒体的大肆宣传中,她的追捧者和诽谤者的是他们在银幕上看到的那个被虚构出来的造物。就她被曝露在公众视线中而言,芭铎神话之所以被缔造,她私人生活的功劳不比她电影角色的小。这一神话遵循着一个古老迷思,瓦迪姆试图重新激活它。他发明了“永恒女性”某种坚定的现代版本,由此发展出一种新的情欲。正是这种新奇之物诱使人们着迷,或使他们震惊。
爱能摒除性关系,而情欲不能。一旦两性的社会性差异减少,情欲在电影中的分量就会相应被削弱。1930年至1940年间,情欲让位给了浪漫主义和多愁善感。妖艳女人被女友取代,琪恩·亚瑟(Jean Arthur)就是其中最完美的典型。然而到了1947年,电影面临危机,电影人为了博取观众的喜爱又回归了情欲的怀抱。在一个女人掌握方向盘并参与证券交易的时代,在女人可以肆意在海滩展示裸体的时代,任何想要复兴妖艳女人及其神秘性的企图都是不可能的。电影,因此便以一种更粗糙的方式,试图诉诸男性对女性曲线的反应。明星因她们身体魅力的显露而受到赏识,而非因为她们热情或慵懒的目光。玛丽莲·梦露,索菲亚·罗兰(Sophia Loren)和吉娜·罗洛布里吉达(Lollobrigida)充分证明了成熟的女人并没有失去掌控男人的权力。然而,这些造梦商人也在其他方向上发展。奥黛丽·赫本,弗朗索瓦·阿努尔(Françoise Arnoul),玛丽那·维拉迪(Marina Vlady),莱斯莉·卡伦(Leslie Caron)和碧姬·芭铎——电影人创造了性感小野猫这一形象。为了下一部电影《危险关系》中的角色,瓦迪姆已经挖掘了一名14岁的女孩(译注:指吉莲·希尔斯)。妙龄少女不仅在电影中拔得头筹。在阿瑟·米勒的《桥上一瞥》中——该剧在美国大热,在英法更为热门——女主角正值青春期。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讲的则是40岁男人和12岁性感少女之间的关系,这部小说占据美国畅销书榜首数月。
成年女性如今和男人栖身于同一个世界,妙龄少女却搬进了男人无法进入的宇宙。年龄的差异重建了两者之间的距离,这距离看上去必然是可欲求的。
至少,通过将“青苹果”类型和“蛇蝎美人”类型结合到一起,他们创造出一个新的夏娃,这令他们充满希望。至于在法国如法炮制为何没能像在美国那样获得成功,我们将看到其中缘由。
《上帝创造女人》剧照
这些暧昧的宁芙仙子中(译注:希腊神话中的自然仙子,常被表现为少女样貌),碧姬·芭铎是最完美的样本。从背后看,她修长、强壮、舞者般的身体,几乎是雌雄同体的。女性气质在她丰满的胸部招摇。一头梅丽桑德般诱人的长发垂溢在肩上(译注:在法国,梅丽桑德下垂卷发的形象,曾因20世纪初德彪西歌剧《佩利西亚和梅丽桑德》而流行),不过她的卷发造型更像一只懈怠的野猫。她嘴唇的线条像孩子撅起的嘴,却又多么诱人亲吻。她光脚走路,对名贵的衣服、首饰、腰带、香水、化妆品嗤之以鼻,对一切造作不屑一顾。然而,她的步伐是那样挑逗,一个圣徒仅仅为了看她舞步,恐怕会把灵魂出卖给撒旦。人们总说,她的面孔只有一种表情。确实,外部世界几乎不会反映在她脸上,那面孔也不会泄露任何内在扰动。不过正是这种无关紧要的气息成就了她。BB没被打上经历的烙印,即便她(就像在《不幸时刻》中那样)已经学到了这样的教训:生活给了她太多的困惑,以至于她没法从中吸取什么。她没有记忆,没有过去,并且多亏了这种无知,她才留存下完美的纯洁——这归功于她被虚构出来的童年。
围绕着碧姬·芭铎经由宣传而建立起来的传奇,长久以来都将她等同为这种既天真无邪又躁动不安的人格。瓦迪姆将她呈现为“一种自然现象”。“她不演,”瓦迪姆说,“她只是存在着。”“没错,”BB认定,“《上帝创造女人》里的朱丽叶就是我。当我在摄影机前,我仅仅是我自己而已。”据说芭铎都懒得梳头,只用手指捋顺头发,她厌恶任何形式的世故。她的采访都将她表现得自然、质朴。瓦迪姆甚至更进一步,他把她的天真烂漫涂抹到荒谬的地步。据他说,直到18岁芭铎都以为老鼠会生蛋。她情绪化,见异思迁。在为她的影片《花都雏菊香》举办的一次庆祝表演中,制片人徒劳地等待她现身。直到最后一刻,他才告知观众她来不了了。她被说成是一个本能的造物,盲从于自身的冲动,她会突然厌倦房间的装饰,然后撤掉墙上的一切,重新粉刷。她喜怒无常、变幻无穷、不可预测,虽然有股孩童般的纯真,却仍保留着一种神秘感。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怪异的小东西;这一形象也不违背关于女性气质的传统迷思。编剧们提供给她的那些角色也有传统的一面。她作为自然之力登场,只要未被驯服就令人感到危险,但要驯服她则是取决于男人的。她心地善良。在所有出演的电影里,她都喜爱动物。就算她让什么人受了苦,那也绝不是有意的。她轻浮和失败的行为总是情有可原,因为她太年轻,也因为她的处境等等。朱丽叶有一段不幸的童年;《不幸时刻》里的伊薇特则是社会的受害者。如果这样的人堕入歧途,那是因为没有人领她们走上正途,不过一个男人,真正的男人,可以引领她们回归正道。朱丽叶年轻的丈夫就决心当一回真男人,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朱丽叶忽然间就变成了一个快乐的、痛改前非的、顺从的妻子。伊薇特则欣然接受了爱人的要求,她必须忠诚,实际上他将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强加给了她。这个经验老道中年男子,靠着一点小运气,本该为影片中的她带来救赎。BB则是一个迷失又可怜的孩子,她需要一个指引者和保护者。这种陈词滥调已经证明了它的价值。它吹捧男性的虚荣;以此使成熟的和成长中的女人安心。有人可能会觉得这种观念太老掉牙,但也无可厚非。
《碧姬·芭铎与洛丽塔综合症》意大利版封面
然而观众并不会买这类男性胜利和社会秩序胜利的帐,它们在剧本中如此审慎地被暗示出来——这也恰恰是瓦迪姆和另一位法国导演奥当-拉哈的电影不至于陷入平庸的原因。我们或许会假设“小混混”终会安定下来,但绝不会认为朱丽叶将成为模范妻子或母亲。无知和不谙世事尚能补救,但BB可不仅是不谙世事,而是危险地表里如一。一个“洋娃娃”的乖张可以由精神分析师来解决;也有的是方法和手段让一个叛逆女孩的怒火平息、回归正途。《赤足天使》中的艾娃·加德纳,尽管她懒惰,但她并没有冲击已有的社会价值——而是责难自己的本性,因为她爱“在泥土上行走”。BB既不乖张、又不叛逆、也非行为不端,因此道德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善与恶实属她从未考虑去屈从的社会习俗之一。
《上帝创造女人》剧照
没有比《上帝创造女人》中婚礼晚宴上芭铎的角色更犀利惊艳的了。朱丽叶立马和年轻丈夫上了床。在宴会半当中,她突然穿着浴袍出现了,面对困惑的宾客她不仅懒得微笑,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挑了一只龙虾、一份鸡、一把水果和一瓶红酒。她孤傲又平静地吃光了满满一盘子食物。别人的看法,她一丁点儿也不在意。她并非要使人震惊。她没有这么做的需要;她对自身权利的了解并不比责任来得更多。她跟随自己的意愿。饿了就吃,做爱也同样出于随意简单的意欲。比起准则和习俗,欲望和欢愉对她来说更有说服力。她也不责难旁人。喜欢就去做,这才令人不安。她不提问,却直接带来答案,她的率真简直像传染病一样。道德上的小过失还能改正,然而,真诚——BB这令人晕眩的德性如何才能被治愈呢?这就是她的本质。打击、争辩或爱情都无法夺走它。她不仅拒斥伪善和惩罚,连任何谨慎、算计、计划也都拒绝。对她而言,只要未来仍是那些成年人杜撰出来的,她就毫无信心可言。“我,就像任何时刻都会死去那样地活着,”朱丽叶说。碧姬向我们袒露:“每一次我陷入爱河,我都相信那会是永恒。”驻入永恒是另一种对抗时间的方式。她对詹姆斯·迪恩表示出极大的钦佩。在一种更温和的状态中,我们在她身上发现了某些迪恩所具有的特质——一种悲剧性的张力,对生命的狂热,对绝对的激情以及对死亡之迫近的感受。同样,这些在她身上体现得比迪恩更为细微,但很清楚的是,我们时代的年轻人所尊奉的信条,与保守的价值观、空虚的希望以及烦人的束缚是截然相反的。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传统观念的捍卫者宣称“BB既源自时代的不道德,又体现了这种不道德”。当正派或不受欢迎的女人对抗传说中拥有黑暗神秘力量的妖妇时,前者会感到舒心。因为后者都是些卖弄风情、精于算计的尤物,她们道德败坏、自甘堕落,被一股邪恶力量附了身。基于前者德性的高度,未婚妻、妻子、贵妇人和专横的母亲们便毫无顾忌地诅咒这群女巫。不过,一旦邪恶披上了纯真的色彩,正派女人便会勃然大怒。BB没有任何“坏女人”的特征。从她的脸上读到的就是率真与和善。与其说她像猫,不如说她更像北京人。她既不堕落也不腐败。在《不幸时刻》中,她束起裙子粗鲁地向迦本提出一桩交易。但她的愤世嫉俗有着无邪的坦率。她容光焕发、健康,有沉着的性感。在她身上看见撒旦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正因如此,那些因她的美而感到羞耻或受到威胁的女人们——在她们眼里,她才更加邪恶。
《碧姬·芭铎与洛丽塔综合症》英国版
所有的男人都为BB的撩人所倾倒,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会站在她这一边。大多数法国男人声称,女人不耍诡计就丧失了性魅力。按他们的说法,穿裤子的女人就是性冷淡。尽管芭铎给出了反证,他们也压根不感激她,因为他们不愿放弃自己君主和主人的角色。从这方面看,妖艳女人完全不对他们构成挑战。她们施展出的是一种被动的性魅力。男人存心要冲进她的魔力陷阱;他们自投罗网,走向对自己的末日审判。自由和自足的意识保持住了他们权利和特权。当玛琳·黛德丽一边秀着包裹丝袜的大腿,一边用沙哑的嗓音唱着歌,还用饱满情欲的眼睛看着自己时,她是在上演一场仪式,她在施展魔法。BB并不施法;她只是走来走去。她的肉体没有那种在其他女人身上象征着被动性的丰满。她的衣着也不是拜物教式的,当她褪去衣服也并不是在揭示某种神秘。她是在展示她的身体,不多也不少,这身体很少处在不动的状态。她走着、她跳着、她一直在动。她的情欲并非魔法,而是侵略性的。在爱情的游戏里,她既是猎物也是捕手。男人对她来说就是客体,正如她在男人眼中那样。这精准地戳痛了男性的骄傲。拉丁国家的男人们紧紧依附于“客体女人”的迷思,在他们看来,BB的天真比任何世故都要荒唐。扔掉首饰、妆发、高跟鞋、束带,就意味着拒绝将自身转变成一个只可远观的偶像,就是主张女人可以成为男人的伙伴——而且他们是平等的,也就承认了男女之间存在一种相互的欲望和欢愉。芭铎因此类似于萨冈笔下的女主人公,虽然她对她们并没什么好感——很可能是因为在芭铎看来,她们思考得太多了。
但要是在男人臂弯里的不是有血肉的洋娃娃,而是一个有意识的、会打量他的存在者,他是会感到不舒服的。自由女人是轻浮女人的对立面。在BB所演的角色中——混乱的女人、无家的小荡女,她似乎是人尽可夫的。悖论的是,她又是令人恐惧的。她不靠华贵外表或社会声望来防御别人,在她闷闷不乐的脸上,在她结实的身体里,有某种顽固的东西。“你发现没有,”一个法国男人有次对我说,“一旦男人发现一个女人很有魅力,他就想紧紧攥住她。”这种下流粗俗的姿态将女人简化成任男人摆布的物品,而不用考虑她的心思和身体。不过BB和“随遇而安的孩子”毫无关系,后者轻浮的品质会任男人随意摆弄。粗俗和她毫无关系,她身上有一股自发的尊严,某种童年的沉重。碧姬在美国和法国极具差异的反响部分是因为,事实上,美国男人不像法国男人有那么幽默或假正经的品味。美国男人趋于表现出对女性一定程度的尊重。BB的行为默认了性别平等,这一点早已在美国受到肯定。尽管如此,出于在美国常常被分析的那些理由,他们对“真女人”仍会产生强烈的反感。他们把碧姬·芭铎视作异见者、捕猎螳螂与暴君。他们饥渴地令自己沉湎在宁芙的魅力中,在这里妻子和“母亲”令人生畏的形象尚未显现。在法国,许多女人是男人坚持这种优越感的帮凶。法国女人的男人们更喜欢成年人的奴性,而不是BB不知羞耻的傲慢。
《碧姬·芭铎与洛丽塔综合症》美版内页
她对男人的扰动远甚于此,即使扫了他们的兴,她倒从未把自己推向一种理想化的升华。嘉宝被人们称作“女神”;另外一边,芭铎则是实实在在地脚踩大地。嘉宝的面容有一种空无,万物都可将自身投射其上;而在芭铎的脸上,你什么都读不出来。那只是她的面容而已。它是直面现实的。它既隔绝了淫荡的幻想,也隔绝了迷醉的美梦。从下流的挑逗到完全相反的言语——大多数法国男人都沉溺于这一过程中的神秘翱翔。而在BB那里,他们可哪儿都飞不到了。她逼得他们只能忠于他们自身的感受。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欲望中的粗鄙,他们的欲望对象就是些具体精确的部位——身体,大腿,屁股,乳房。
大多数人都不够大胆,以至于无法将性欲局限在自身之中且承认它的力量。但凡有人想要挑战他们的伪善,就会被指控为愤世嫉俗。
《碧姬·芭铎与洛丽塔综合症》瑞典版
在主张有灵论的社会里,BB显得就像那些唯物的、平实的糟糕玩意儿。爱情早已被那些虚假诗意的装饰所遮蔽,而平实如BB般的散文则让我感到康健和安宁。我赞同瓦迪姆把情欲带回大地的尝试。尽管如此,我认为他仍有一点值得批评,即他做得太过以至于把情欲非人化了。“人的因素”在许多领域都已经丧失了它本有的机要。技术进步把人的因素贬斥到次等位置,有时甚至是无关紧要的位置。人使用的工具——他的居所、服饰等等——都趋向于功能的合理化。人自身就被政客、智囊团、广告商、军方乃至教育者,以及被整个“系统化世界”都视作可操纵的对象,法国有一个文学流派反映了这种趋势。“新小说”顾名思义,热衷于创造一个尽可能缺乏人类意义的宇宙,这个宇宙被简化为体积和表面、光和影的变化,被化约为时空游戏;人物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被遗落在背景中,甚至被完全扔掉了。这种追求只有一小撮新进者感兴趣,它当然没有影响到瓦迪姆,但他同样将世界、事物和身体化约为它们直接的在场。在真实生活,并且通常在好的小说和电影中,个体并不只由他们的性欲所驱使。每个人都有他的历程,他或她的情欲也涵摄在具体处境之中。甚至可能是某些处境创造了他们的情欲。在《非洲女王号》中,不论鲍嘉还是凯瑟琳·赫本——两人都扮演了饱受岁月沧桑的角色——他们都没有预先受到欲望的驱使。然而当鲍嘉第一次把手放在凯瑟琳肩上时,他的姿势泄露出一股强烈的情欲。观众将自己认同为电影中的男人或女人,这两个角色通过彼此激起的感觉而被美化了。但是,在男女主角英俊漂亮的情况下,观众越投身于角色所处的世界,就越会感受到他们的魅力。因此他们必然会对那样的魅力感兴趣。比如在伯格曼的《夏日插曲》中,影片中的田园牧歌并非随意地设定在过去。这样设定的结果是,我们目睹了两个个别的青少年的寻欢作乐。那个打动我们、引起我们兴趣的年轻女孩,唤起了她青春的幸福。16岁的她一出现在我们面前,就已经承载了她的整个未来的重量。和她有关的风景不仅仅只是布景,而是我们和她之间交流的中介。我们通过她的眼睛看到了这片风景。经由水的轻轻拍打和夜空的澄明,我们便与她融合在一起。她的全部情绪变成了我们的情绪,而这情绪将羞耻一扫而空。这“夏日插曲”中——爱抚、拥抱、言语——伯格曼呈现的远比《上帝创造女人》中朱丽叶的历险更“无关道德”。这对爱人几乎从没走出童年。在他们那里不存在婚姻和罪的观念。他们拥抱踟躇的渴望和贞洁的天真。他们的大胆和欢腾耀武扬威地蔑视着所谓的道德。观众并不用幻想着被震惊,因为他们体验到了角色的巨大幸福。但当我看《上帝创造女人》时,人们在幕间欢笑。他们笑的是瓦迪姆没有呼吁观众染指共谋。他将性欲“去处境化”了,观众成了窥淫者,因为他们没法将自己投射到银幕上。这部分地证明了他们的不安。在影片之初,观众们惊讶于这令他们陶醉的女子,在她赤身裸体的那一幕里,她的身体是无名的,这不是任何人的身体。随着电影的继续,她则不再是无名者。如此满不在乎地结合保守与激进,瓦迪姆不屑于引诱观众进入令他们相信这个故事的陷阱。角色被各种隐射;BB身上被搭载了太多意象,以至于没有人会相信这是真的。再加上小镇圣托佩兹仅仅是一片电影布景,它与主角的生活毫无密切关联。因此对观众也不起作用。然而在《夏日插曲》中,世界是存在的;它折射出年轻恋人们的困惑、他们焦虑的欲望、他们的欢愉。一次纯真的乘船出游,就和它前后的激情之夜一样充满情欲意味。而在瓦迪姆那里,世界是缺席的。靠着这种虚假色彩的背景,他闪现了很多“高潮”,影片中所有挑动肉欲的点都集中在这里:脱衣舞、激情做爱、曼波舞。这样的非连续性增强了BB女性特质中的攻击性。观众并没有被一劳永逸地带入一个想象的世界。观众目睹了一场没那么令人信服的冒险,并未被它点燃,并且这场冒险本身也被“数字”破坏掉了,一切都被太过刻意地保持在一种如坐针毡的状态上。因此观众才会用偷笑来自我防御。有评论说BB的性感对于拉丁地区的观众来说太过“理智”,所以无法打动他们。这等于是要让BB为瓦迪姆的风格负责,正如我前面所说,这是一种分析性的因而也是抽象的风格,才将观众放到了窥淫者的位置上。被准许的窥淫者以“色情片”和“偷窥秀”为食,追求视觉之外的满足。当观众——作为一名偷窥者,尽管他的反应很烦躁,因为无动于衷地目睹一场热辣表演并不有趣——看到BB跳起她有名的曼波舞时,没有人会相信那是朱丽叶。这是碧姬·芭铎在展示她自身。她在银幕上是孤独的,正如脱衣舞舞者在舞台上也是孤独的。她直接把自己提供给每一位观众。但这一供应是有欺骗性的,因为当观众看着她的时候,他们完全意识到这个年轻美女既有名有钱又受人爱慕,且完全无法接近。那么他们把她当作荡妇,通过贬低她来报复她,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这种责难并不适用于《不幸时刻》,这部影片中BB展尽才华。奥当-哈拉执导筒,皮埃尔·波斯特和奥朗什撰写的剧本和对白,再加上迦本的表演,一重又一重地抓住了观众的眼球。经由这一班底,BB献上了她最令人信服的表演。不过她的道德声誉并没有因之变好。影片激起了猛烈的抗议;实际上比起她之前任何一部电影,这部片子都更犀利地抨击了社会规范。女主角伊维特的“不道德”是极激进的。她无关紧要地卖身,策划了一起抢劫,同时毫不犹豫地击伤了一个老人。她向一位大律师提出一项交易,还威胁要毁掉他的声誉。她把自己交托给他但不是因为爱情。而后她却爱上了他,她欺骗他,天真地让他得知她的不忠。她向他坦白她做过几次流产。然而,虽然剧情短暂地表明了改变的可能性,但影片中她既不是对自身行为的天性毫无意识,也不是对赢得至善能力毫无所知——这些反倒是她可敬乡亲们对她下的结论。真理站在她这边。她从不伪装她的感觉。对于那些在她看来显而易见正确的事情,她也从不妥协。她的真诚如此有传染性,让她赢得了爱人的心——那位不伦的老律师。伊维特唤醒了他心中残存的真诚和活力。电影的作者们接管了瓦迪姆创造出的角色,但他们赋予了她一种更为颠覆的意义:除非在那些拒绝这个社会或者故意脱离它的人身上,否则在我们这个堕落的社会中,纯粹是不可能的。
《不幸时刻》剧照
但如今这一形象又在演变了。或许BB确信,不妥协是身在法国的一条出路。人们指责瓦迪姆扭曲了她的图像——这诚然不假。认识BB的人说她性格和蔼,心地善良,朝气蓬勃。她既不愚蠢也不轻浮,她的自然也不是一种表演。然而,令人震惊的是近期的那些文章——假装揭秘“真正的BB”,“管中窥BB”,“讲述BB的真相”——仅仅提到她可被教化的性格特征。我们被一遍又一遍地告知,碧姬是个简单的女孩。她喜爱动物,也敬爱她的母亲。她待友真诚,她忍受着她引起的敌意,她忏悔她的任性,她打算改善她的作风。有一些关于她行为失检的小借口:名气和运气来得太突然;他们扭转她的头,她却跟随自己的感觉走。简言之,我们正目睹一场名副其实的改过自新,最近几周以来喧嚣其上。对于明星来说,决定性的救赎随着结婚和成为母亲而来。
芭铎只淡淡地提了一下结婚。另一方面,她常常热情地说自己热爱家乡并梦想着从事农业。在法国,喜爱牛被视为一种道德高尚的象征。当电影里迦本说“牛比荣誉更实在”,他确信会赢得公众的同情。明星会尽可能多地被拍到他们在喂鸡或在花园里翻土的样子。这种对土地的激情,与合乎理性的布尔乔亚是相称的,正如我们所确信的,碧姬一心想成为这样的人。她总是关心物价,对厨子的账目了如指掌。她密切股票市场,并给她的代理人充分的信息指示。在一次正式的午餐会上,据说她的知识令法国银行的董事都目瞪口呆。要知道,在法国的布尔乔亚眼里,懂得如何安置自己的钱财是至高的美德。一位特别有想象力的记者曾夸张地告诉他的读者,碧姬对绝对有着那样的热情,以至于她可能会走上神秘主义的道路。妻子和母亲、农妇、女商人、加尔默罗会修女,BB可以从这些未来的模板中任选其一。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银幕上她早已开始皈依了。在她的下一部电影《宝贝从军记》中,她将扮演抵抗军的女英雄。她迷人的身材将被制服和正装遮挡。“我希望所有16岁以下的人都能来看我,”她不得不这么说。影片将在一场芭贝特向戴高乐将军致意的阅兵式中收尾。
《碧姬·芭铎与洛丽塔综合症》葡语版
这种质变是否已成定局?如果是这样,还是会有不少人感到遗憾。究竟谁会遗憾呢?许多年轻人是守旧的,但也有老一辈的人更爱真理而非传统。如果认为在BB问题上存在两代人的冲突,那还太简单了。冲突确实存在,不过它存在于希望习俗固定下来以及要求习俗有所发展的人之间。说“BB体现了一个时代的不道德”,那就意味着她所创造的角色,挑战了此前时代所接受的某些禁忌,尤其是那些否定女性性自主的禁忌。在法国,官方仍非常强调女性对男性的依赖。美国人——远没有在各领域实现性别平等,尽管在理论上准许了性别平等——则认为BB象征的解放并没有什么可耻之处。比起其他的,更多的是她的坦率令大多数公众不安,美国人则对此感到高兴。有一次BB说:“我希望没有伪善,没有关于爱的无稽之谈”。嘲弄爱和色情的虚伪,是一项比人们想象的影响更广阔的任务。一旦触及一个迷思,所有的迷思都会陷入危险。然而真诚的目光,无论视域多么有限,它都是一团火,将会蔓延开来,将所有粉饰现实的拙劣伪装烧成灰烬。孩子们永远在问为什么?为什么不?但他们被告知要保持沉默。碧姬的眼睛,她的微笑,她的存在,驱使着人们去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不。他们会对她提出的问题三缄其口吗?她也会一样同意那些扯谎的蠢话吗?也许她所引起的仇恨会平息下来,但她将不再为了任何人代表任何东西。我愿她不会为了博取人气而甘于平淡。我愿她成熟起来,但不要改变。
END
1959年的波伏瓦
引言参考
· 原文在线阅读链接:
https://classic.esquire.com/article/1959/8/1/brigitte-bardot-and-the-lolita-syndrome。
· 碧姬·芭铎,《B.B真相》,罗顺江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
· 2014年采访中碧姬·芭铎对女权主义的看法:"Brigitte Bardot: 'I've been a victim of my image'" via Daily Mail Online,链接:
https://www.dailymail.co.uk/home/you/article-2815676/Brigitte-Bardot-ve-victim-image.html。
· 2018年内碧姬·芭铎对metoo的回应:French film icon Brigitte Bardot slams #MeToo as 'hypocritical'" via france24,链接:
www.france24.com/en/20180117-french-film-icon-brigitte-bardot-slams-metoo-hypocritical-harass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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