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大雪如画》

发布于 2021-11-29 18:47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张承志《如画的理想》

1

大概从六岁上幼儿园时起,我就喜欢涂抹勾画。一年后上了盔甲厂第一小学(即汇文小学),大概是因为有了课桌吧,画画的爱好,立即就成了痴迷。记得我把课本每一页的边角空白都密密画满,被老师罚用橡皮擦干净。大约在二年级那年的新年,我给班上的同桌和好友都画了一张贺年片。

盔甲厂一小的同学们那时有一项享受:课间操后听孙敬修老师讲故事。须知孙敬修和收音机播出的他那劝善如流的娓娓故事,是北京五十年代的一个象征——孙老师远远在台上讲,我们全校千余名学生,就那么一班班原地站在大操场上,一片寂静,听得如醉如痴。

应该是我上三年级(1957)那年,孙敬修老师当了我们班的图画老师。不用说,我在孙老师的课堂上如鱼得水,成绩一色五分。只有一次例外:那次孙老师说画自由画,但也可以临摹他拿来的一张。后来才知道全班都画临摹,唯有我一个独自陶醉,在心在意画了一幅《黄继光堵抢眼》。万没想到,从来慈爱绵软的孙老师突然不高兴了,带着气给了我三分!

我震惊无比。图画课的三分,于我是一种不可能的事。此刻回想琢磨,或者当时我没听见孙老师改了主意让大家都画临摹?抑或是那天孙老师有心事、而我却表现得狂妄招嫌?

可能是后者。三年级的我在图画课上得意忘形,几乎是无疑的。

一定是那时我尾巴翘翘的样子,让和善柔顺的孙老师反感了……只可惜这反省,晚了半个世纪!

想念马


那个三年级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厄运之年。唯能忆起的一件事,是和班上一个混血儿打了架;而班主任,我以为她决心要把我逼入死地,盘算给我学生手册的“操行评语”写“差”。因为她执犟地逼供,要我承认“屡教不改”。而这四个字,乃是将“勒令退学”的“差”级评语的原文。

我心里唯有一个念头:要是承认了“屡教不改”,母亲会出什么事?那一天母亲劳累的影子充斥了脑海,我咬紧牙关,就是不回答这一句。天渐渐昏暗了,学校里已空无一人。班主任还在坚持问:“你说,你这算不算屡教不改?”

就在那绝望的时刻,突然孙敬修老师从一旁路过!

孙老师认出了我:哟,这不是……他怎么啦?

班主任轻描淡写:他犯错误了。

孙老师喃喃说:“是么。张承志在图画课,可是好学生呀。”

早想了事回家的班主任借坡下驴,死刑突然缓期了:哼!看在孙老师的面上,今天就算了。以后再犯……

今天我写着依然感动无比。

多少年了,我牢记着他这几句话的原因,尚不是为了追述我与孙敬修先生之间短暂的私淑之交,而是因为他的救援结束了“屡教不改”的纠缠,让操劳的母亲遭受连坐的恐怖,被化解了!

2

十大建筑的兴建,终结了我们贫寒丰富的胡同生活。四年级那年,搬家转学以后我发觉,朝阳区的热闹事(今天看来是艺术气氛),要远较城区高得多。合唱团,诗朗诵,不知不觉就忙得不可开交。很快我被选入朝阳区少年之家美术组,在一位姓董的辅导员门下,进入了准专业的美术训练。

油画:长旅(局部)


董辅导员是位极棒的画家和教育家。

他用油画和彩墨,分别画了两幅京剧肖像。我们底下嘀咕说,扮演苏三的画中人女演员,就是他的女朋友。

我久久地看着。油画浓烈透明、彩墨挥洒自如,如在我痴痴凝视的眼前,展示着美术境界的可望不可及。

他对我们的素描训练,完全是科班水准。美术组分为初中组和小学组,初中那伙大哥大姐已然是艺术家派头,他们画那种卷发的石膏头像,忙着考入美院附中之前最后的临阵磨枪。而我们小学组则永远对着石膏六棱体或三角锥,每周日画一个上午。董辅导员要求我们自己把自己积累的素描时间写在画纸上,他强调:你能找出的“面”愈多,你就能画更长的时间。

已是三年饥荒的边缘。美术组除了白纸、水彩、铅笔之外,不能提供任何画具。油彩像比梦还遥远,辅导员的方针是坚定地画素描。一次,他把吃剩的半个窝头替换了石膏。我们一边画得眼花,一边懂了为什么打基础:窝头真难画啊。

创作画的机会很少。但董辅导员不是孙老师,他让我们“爱画什么就画什么”。这回我在心在意画的是一幅《收麦子》,一辆大车上坐了几个红领巾,一位老大爷扬鞭吆车,梦想中心爱的马,占了一半画面。辅导员把我的这幅创作装进镜框,挂在美术组的墙上。这一回我可没敢得意:满墙的画里数我这一幅最差。何况我已懂得,展示的作品未必优秀,有时是为了比较讨论,才挂到墙上的。

一天,看见董辅导员端详它,我们也围过去。辅导员转过脸问我:“你是不是见过赶车的坐在右边?”

我茫然。他却高兴地说:我一直觉得有些怪,今天终于发现,老大爷坐在车辕右边!一般赶车人是坐在左边的……

我也猛然看清了!就在那一天,一种关于生活真实与画面平衡的思路,植入了我的心里。

每个星期天,从三里屯步行走到下三条,喊上一个美术组的伙伴,出神路街,进入坛口,走过静谧的日坛,推开红墙小院的木门,削尖几支中华牌的铅笔——

唉,日坛公园里的少年之家!难忘的美术组的每一个小时!

中学本子上的涂鸦


还有好多事,反正弄不清了。比如我们小学组曾来了一个据说是张仃儿子的小孩,是我的住在白家庄美术界宿舍的小学组伙伴祝重寿(一次我在一份杂志上又见到这个名字)领来的——但后来提起此事,人们说,张仃的小孩?就是张朗朗呀。我愣了,张朗朗与我也有一面之交,怎么比那小孩壮多了?虽然无关紧要,但有了机会,我要问问。

初中组有一个苗条高挑的女生,在小学组眼中简直像一个仙女。写这篇散文我突然悟到:她一定就是我的恩师翁独健先生的三女儿翁如兰!直感不会脱靶,除她再无别人。读研究生时我和她很熟,但是从未谈过她的画,她肯定觉得念蒙古史的学究怎么会画画呢。文革中,她因为一幅漫画《百丑图》在美术界出名招祸,无人知道她的素描基础也相当了得。

——猜错了也可能。那就是说,在那个时代,美术音乐各界,都是“五陵年少”和窈窕才女的出没之地。

而在当时,如我的一个少年,对周围人际是迟钝的和不观察的。我的视线和感触,牢牢地聚焦于另一些地方——

那次董辅导员在画那幅油画苏三。他手持调色板,目光平视,胸有成竹。在小学组叽叽喳喳围观之间,他手点色到,一支油画笔宛如魔棒。

画面上那个浓妆的画中人,一笔一笔地活了。难以言传,无可话语。浓烈的、闪亮的、透明的、魅人的油画啊,你把一个小孩的心掠夺了!

我对那幅油画肖像不能释怀。

油画:小说《黑骏马》插图


多少年了,我依然用童心中残留的那幅画的印象,去衡量见到的流水一般的画作。人们嫌我评论的苛刻,却不知我心里的贮藏。在我心中,那幅油画是完美的。它干净凝重,潇洒如梦,肖像比模特更加无瑕。它给我留下了油画高贵、不可侵犯的教训,而我一生都把它用在了别处。

3

我忘了为什么自己没考美院附中。

也许是因为初中组他们画得太棒、我一边看着自认不如于是溜了?

也可能是因为那时的学画——多少意味着一点生活的余裕、甚至家境的富裕。初中组没有意识到,他们似若两界的谈吐举动,被一些少年敏感的眼睛注视着。也许就是因为那某一种差别,我甚至连思想斗争都不曾有,就悄悄地退后,离开了我少年时代的第一个理想。

不是美院附中,而是错入了重理轻文的清华附中。泰山压顶的数理化和歇斯底里的外语课,猛地终止了我的快乐涂画。

随即是强风席卷的革命。

理想在激烈地置换着。没有谁说他想当医生或者歌唱家。

我就更是一样,大字报上,忘了插图,待到某一天早晨醒来、睁开两眼打量外面时,世界已换了塞北草地一面平铺的、残酷的雪原。

在内蒙草原的四年没有意识到应该画速写和创作——足以说明我不是画家胚子、缺乏艺术感受。

真的,怎么我就连想都没想过一次画画呢?我满脑子都塞满了革命、大队、蒙语、羊群吗?我视野里充斥的只是汗敖包、薄勒嘎斯太浑地、额尔登陶勒盖、泰来姆么?我的潜意识里只存在明珠尔的额吉、穿破的羊皮德勒和折裂的毡嘠达、晚上归牧时吃得横出的羊肚子、在夏天辛苦挖出来但被人在秋天盗窃的为了过冬的羊粪砖?

反正就是没想起来画。

哪怕我们大队死了一个叫黄秀玲的女知识青年,我们用纸板画了一套她的英雄事迹,包在包袱皮里骑着马挨户在牧民中宣传——那套画主要是我画的——我依然没想起来画画这件事!

若是心在别处,就说什么也没用了。

这种没有描画蒙古草原的遗憾,一直到了1976年第一次在新疆伊犁草原发掘时,才突然从心里窜了出来。炭笔,铅笔,我叫苦连天地涂着,埋怨着自己怎么在内蒙居然没有一根铅笔。

一次和昭苏的蒙古巴郎白音合西格一块,深夜里先是步行、后来搭上一挂蒙古人的马车,踏着美丽难言的夜景,一直从三公社(今天应该改名叫阿合牙孜、或者又改成几团几分场了)走回夏台。

也许只有美景的冲击,才打破了漫长的惰性。我一边用炭笔唰唰涂着,一边对那西蒙青年解释没画内蒙的原因:

“没工夫呀!那会我们是牧民!……”

炭笔:《特克斯之夜》

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在蒙古草原的插队,与那些特权精英全然两样。很难解释成什么脱胎换骨,只能说我们真的变了,变得不仅忘了自幼的爱好,甚至观点也融入了他者和异类。

游牧生涯给予我的对美的感受,没有出现在画布上,却绕了个弯子差强人意地隐现在我的散文小说里。只是我一直没来得及说:文学是最粗糙的艺术。由于它手段的简单(码字敲键盘)和元素的枯燥(无色无韵),它藏污纳垢,容忍了那么多恶棍。

我有时也会留恋和后悔。

每次去画展我都禁不住激烈的兴奋。我对每一张思路低劣的作品都能看进去,因为羡慕其基本功的硬度。我对每一幅著名热卖的大作都不能苟同,觉得它们唯有那么一点色彩能力。

写累了时,我会陷入遐思,幻想和昔日小学组的伙伴们一块迅速经过美院附中、获得色彩的秘诀。然后,然后可就不再这么烦人地敲键盘啦,我满心的激情会催我一直画到倾吐净尽,抒发酣畅。

但是骓不逝兮时已逝,我明白:雄心不是无知的虚妄,绘画不是自恋的变态。我会由于喜爱偶尔动笔,会出版自己积攒半生的画作小品,也会最后完成念念不忘的几个画面;但是我注定今世不是画家,我无力再锻炼小学组以上的基础了。

4

这是一个文人骚客如蝇似蚁一拥而上、狎书玩画的时代,这是一个假画臭字如垃圾堆塑料袋一样、污染中国的时代。

为了区别,在出版这本收集了数十年速写、草图、画作的心爱小书时,我想强调:

我不冒充画家。这本小书收入的并非“文人画”,也不敢做美术的炫技。正相反,眺望着自己迟疑的线条和失准的色彩,堵噎我心里的,唯有达不到绘画境界的遗恨。

墨西哥速写:印第安王


我再次掂量了自己——终此一生我只能是一介作家了,虽然我也很喜爱其它语言,包括色彩的表达。

和此书的姊妹作、摄影集《大陆与情感》一样,此书宗旨并无改变。描写我的三块大陆,蒙古草原、黄土高原、天山南北——阐释大陆上各异的文明,为生息于斯的民众辩护,记录他们与我的关系。

只不过这一本的手段,是草图、速写、以及绘画。两脚踩上的土地,也更扩展到了欧洲、日本、地中海的西半、加勒比与中南美——都是这个地球的关键地域。

青海人民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小戴和美术编辑小杨,与我已是比兄弟更深的“同志” 关系。由于共有的志向,他们渴望把印出的书,做为给我的斋月礼物。19日深夜,他们从印厂回来后,给我发来短信:

“让我们一起期待她的问世。”

油画:远帆

如上追述,甚至与许多吃着美术饭的职业画家都不同——画家不仅是我整个少年时代的理想,而且我还有过一段不算短的学画史。所以,在自警和不吹嘘的同时,我也不掩饰自己的另一种语言憧憬,不掩饰此生要画成几幅油画的野望。

不知我能否说——

这不是什么才能的炫耀,而只是一种学习的记录。是的,也许已经到了总结的时候:从孩提的往昔,到人生的迟暮,就是这如画的理想,以及不歇的学习,使我愈来愈扎实地靠紧了——他者与世界,并逐渐完成了一个作家的故事。

《涂画半生路》序

2011-08-21,北京



张承志《北庄的雪景》

油画:《一个给你,一个给我,一个给讲故事的人》


那一年在河州城,在几个村庄轮流小住。都是些在西北史上名气很大、实际上贫瘠荒凉的山沟庄子,比如莫尼沟等等。放走了一匹久骑的爱马,看着它赤裸着汗淋淋的皮毛跑回草地,手里空拿着一副皮笼头——当时我初进回族世界时的心情大致就是这样。
不愿去想熟悉的草原,听人用甘肃土话议论《黑骏马》时感觉麻木。也不愿用笔记本抄这陌生的黄土高原,我觉得我该有我的形式。
总听人说,北庄老人家如何如何淳朴,待人如何谦虚,生活如何清贫。农民们说他有国家派给的警卫员、手枪和“巡洋舰”,可是永远住土炕,一天天和四方来拜谒的老农民们攀谈——而且农民坐炕上,他蹲炕下。
听得多了,心里升起了好奇。我的不超过五名的弟子之一,出身北庄的马进祥摆出一副客观介绍的样子,不怂恿我去,但宣布如果我愿意去,他能搞到车。我望望迷蒙的大雪,心里怀疑。但是广河县的马县长把一辆白色的客货两运开到了眼前,进祥又把他的老父亲请到驾驶员右侧向导席上,驾驶员也是姓马的回民。——我背上了包。
在无数姓马的回族伙伴拥裹之中,我这个张姓只有客人的含义。去投奔的人也姓马,大名鼎鼎的北庄老人家马进城先生,中国伊斯兰教协会副会长。外面大雪纷飞,雪意正酣。
河州东乡,在冬雪中它呈着一种平地突兀而起、但不辨高低轮廓的淡影,远远静卧着,一片神秘。奔向它时会有错觉,不知那片朦胧高原是在升起抑或是在悄悄伏下。雪片不断地扰乱视野,我辨不清边缘线条。只是在很久之后我才懂了这个形象的拒否意思:它四面环水,黄河、洮河、大夏河为它阻挡着汉藏习俗和语言以及闲客,南缘一条水拦住回民最密集的和政、广河、三甲集一线——使古老的东乡母语幸存。它外壳温和,貌不惊人,极尽平庸贫瘠之相,掩藏着腹地惊心动魄的深沟裂隙、悬崖巨谷。
我竭力透过雪雾,我看见第一条峥嵘万状恐怖危险的大沟时,心里突然一亮。大雪向全盛的高峰升华,努力遮住我的视线。东乡沉默着掩饰着,似乎是掩饰痛苦。然而一种从未品味过的、一种几乎可以形容为音乐起源的感触,却随着难言的苍凉雄浑、随着风景愈向纵深便愈残酷,随着伟大的它为我露出裸体——而涌上了我的心间。
这是拥有着一切可能的苦难与烈性,然而悄然静寂的风景。这是用天赐的迷茫大雪掩盖伤疤、清洁自己、抹去锋芒、一派朴素的风景。我奔向它的心脏,它似乎叹了口气,决定饶恕我并让我进入,如一尊天神俯视着一只迷路的小鸟。
我屏住呼吸。我没有把这一切告诉我那傻乎乎自以为是主人的进祥弟。我瞟了一眼在向导席上端坐着始终不发一言的、后来我曾从北京不远数千里赶到他坟前跪下的进祥的父亲。我从那一刻目不转睛——这是我崇拜的那种风景。

油画:东乡印象
雪粉成旋风,路滑得几次停车。我们猛踢崖缝上的干土,再把土摔碎在路上,让车开动几步。后来干脆把车上的防水帆布铺在轮前,开过去,再扯着布跑上去铺上。最后——车从一道大梁上疯了一般倒滑下来,不管我们的汗水心意。
路已经是雪白一条冰带子,东乡的山隐现在雪幕之后,谦和安静,我抬头望着这不动声色的淡影,绝望了。
向导席上的进祥父亲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好像已经入了定。驾驶席上的小伙子笑容不褪,好像那溜倒滑挺有趣。我抖擞起来,兜屁股踢着进祥,把半堆土坯块装上了车。
重车不滑,白色的冰带不再活泼,代之移动起来的又是东乡的雪中众山。雪现在时浓时淡,像是为我拉开了一幕又一幕。我不解,但是我此刻心情已经端庄。鹅毛大雪中,山峦变得沉重而肃穆,音乐真的出现了。我刚刚要侧耳倾听,车子一转,驰下了小道。
深不可测的涧谷近在腋下。四周群山竞相升高。我们正在爬坡,视野中我们却降入了一个海底。东乡的山,它涌着,裂着,拔地而起矗立着,无声嘶吼着,形容不出的激烈和沉默合铸着它们。沟沟如刀伤,黄土呈着一种血褐。我知道,自己就要撞入一种可怕的真实——它们终于等到了我,它们的倾诉会淹没我,但是我已经欲罢不能了。我只能前进,冒着这百里合奏的白雪音乐。
大雪在覆盖、隐藏、拒绝、装扮。雪是不可破译的语言,我直至今天仍不解那天那雪的原因是什么。
无论是好奇或是理解,无论是同情或是支援——在这茫茫的东乡大雪中都不可能。只能够静静赞美,只能感觉着冰冽的纯洁沁入肉体,只能够让自己也进入它的内容。
马进祥的老父亲一直纹丝不动。走了这么一路他没有说一句话,拐入小道时他也只是用手稍微地指了一指。


北庄如同海底的一块平地,雪在这里像是砌过抹平一样。在这片记忆中平坦得怪异的地场正中,有一株劈成双岔的柏树。巨冠如两朵蘑菇云,双树干在根部扎入白雪,远远望去有一种坚硬扎实的感觉。树冠顶子模糊在雪雾里,干墨黑中隐约一丝深绿。
雪海中这一棵树孤直地立着,唯它有着与雪景相对的墨黑色——其他,无论庄子院落,无论山峦沟壑,无论清真寺和稀疏的行人,都融入了大雪之中,再无从分辨了。
我们进了一户庄院。北庄老人家披着一件黑色的光板羊皮大氅,头戴一顶和任何一个回民毫无两样的白帽子,疾步迎了上来。

永远的怀念
他精神矍铄,面目慈祥。互致问候之后,久闻的东乡礼性便显现了:老人家坚持我们是客,要上炕坐;而他是庄院主人,要在炕下陪。我坚持说无论是讲辈分、讲教规、讲遭遇经历,或者北京的虚假客套,我都要让他上炕坐上首。推让良久,我不是东乡淳朴礼性的对手——后来几年之后回想起来,我还为那一天我在炕上坐着又吃又问,而大名鼎鼎的北庄老人家却在炕下作陪而不安。
真人不露,他的谈吐举止一如老农,毫无半点锋芒。他的脸庞使人过多久也不能忘却,那是真正的苏莱提——因纯洁和信仰而带来的美,这种美愈是遇上磨难就愈是强烈。屋外惨烈的风景与我仅隔一窗,我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决定不再探问。其实我们彼此看一眼,心里就都明白了。话语的极致是不说。这就是神秘主义的方式,我心里默默地想,答案要靠你用身心感悟。那满天的大雪一直在倾诉,我既然是我,就应该听得懂东乡大雪的语言。我想着,喝着盖碗里的茶。时间度过着,我觉得自己在那段时间里,离求道的先行者们很近。我想到那棵独立白雪的大树,心中一怔,觉得该快些去看看它。
北庄老人家给我讲了一些关于除四害时,全国追杀麻雀的话。他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语气说:
那些麻雀也没躲过灾难,人还想躲么!
我后来常常琢磨这句话。
真是,有谁将心比心地关怀过他人的处境呢,有哪个人类分子关怀过麻雀的苦难呢。有些人为着自己的一步坎坷便写一车书,但是他们也许亲手参与制造了麻雀的苦难。为什么人不能与麻雀将心比心呢?那棵笔直地挺立在白雪中的大树身上,一定落满了麻雀。我想着,欠身下炕,握住北庄老人家温软的手,舍不得,还是告别了。

油画:《北庄的雪
在废墟已经完全被雪埋住,仅仅使雪堆凸起一些形状的北庄雪原上,那棵树等待着我。
雪地上只有它不被染白,我觉得一望茫茫的素缟世界,似乎只生养了它这一条生命。
我和进祥一块,缓缓地踩着雪,一面凝视着那株双叉的黑色巨树,一面走着。雪还在纷纷飘洒——只是雪片小了,如漫天飞舞的白粉。我不知该回答些什么。我抱歉地望望四绕的悲怆山色。一瞬间莫名其妙地,我忽然忆起了内蒙古的马儿,还有鞍具。我进来了,我迟钝地想道,伊斯兰的黄土高原认出了我。
我正要和马进祥离开那棵树时,他的老父亲急匆匆赶到了。老人没有招呼我们,径自走近了那株古树,跪下上坟。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尚在浮层,见了老人上坟尚在似懂非懂之间。当时的我不像如今;当时我只是心头一热,便拉着马进祥,朝他的老父亲走去。
雪又悄然浓密,山峦和村影又模糊了轮廓。东乡的山就是这样,它雄峻至极,忍着一沟沟一壑壑的悲哀和愤怒,但是不肯尽数显现。我茫然望着一片白蒙蒙飞雪大帐,在心头记忆着它的形象。
雪愈下愈猛,混沌的白吞没着视野。只有这棵信号般的大树,牢牢地挺立在天地之间,沉默而宁静,喜怒不形于色。
我们捧起两掌,为北庄也为自己祈求。这一刻度过得实在而纯净。我一秒一秒地、恋恋地送走了它,然后随着老人,低声唤道:“阿米乃!你容许吧!”
声音很低,但清楚极了。树梢上嗡嗡地有雪片震落。我抬起脸,觉得雪在颊上冰凉地融了。我睁开眼,吃了一惊:
原来,只只麻雀被我们的声音惊起,溅落的雪混入了降下的雪中。
我望着那些麻雀,还有那棵高矗雪中的大树,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一个时辰,我们便离别了北庄,离开时那雪更浓了。
写于1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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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gongzhong号是作家张承志(北京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全国委员)为永久运营人、发表他个人原创作品的gongzhong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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