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医学视角下的诗词创作

发布于 2021-11-29 19:06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HI！同学，来了？这里是九二同学会。一个交流知识和见解的地方。

92讲坛第十一讲

叙事医学视角下的诗词创作

主讲人：李乃适

大家好，我是北京协和医院内分泌科李乃适，92医预班的。很高兴能有机会和大家交流，尤其是很多文科的同学们。首先我想说的是，我非常感谢北大，非常感谢生物系，离开的时间越长，越有这种感触。那么，我先用两首跟北大有关的词作为开始。

这首词是2015年，当时生科院90周年的时候，我回到北大，有感而发填的一首词。

这一首是2018年参加北大120周年校庆的书画展填的一首词，这个也是当时展出的照片。这首词实际上概括了我对北大的很多的感情，最后一句也能看出来北大给我思想上的这种影响。

学词始末

我学习填词的时间不能算太早，真正第一首词填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博士毕业以后，应该是2001年填的第一首词。在中学里面，实际上我是没有敢尝试过创作旧体诗词的。我高中的时候，总体来说，是一个以写议论文比较出色而小有名气的一个中学生。那时候我最有兴趣的，或者说最迷的一个作家，跟钦刚同学一样，就是苏东坡。当然，我当时迷的还不是他的诗词，尽管我觉得他的诗词也非常的好，但是我当时更喜欢的是他的政论文，尤其是《范增论》，大概看了有几百遍。但是之后逐渐觉得，政论文锋芒毕露，随着生活的变化，尤其到了北大之后，我开始改变文风。

北大对我的很多的影响是不知不觉的。当然第一个巨大的影响，其实在信阳陆院的时候我就已经感受到，就是说发现我其实就是个普通人，千万不要把自己看得过高。我想这一点对我来说特别的有好处。另外，尽管我们的课业极其繁重，但是实际上我在北大还是听了很多的讲座，比如说听过超弦的讲座，虽然从头到尾没听懂多少。选修的时候选修过钢琴课，有的时候也并没有选修，就是去“偷听”各个系的课，尤其是还“偷听”过哲学系的课。

后来我开始不再写议论文，开始写抒情散文了；但散文写多了以后，总是觉得散文不够凝练，于是开始写散文诗；再之后觉得散文诗不如诗，再仔细琢磨之后就发现还是古典诗词的表现手法最为凝练，于是从此就逐渐开始填词。关于填词，我实际上在几星期前曾经小小地讨论了一下，很多人可能以为我是格律派，其实我完全不是格律派，我师法的是清朝的著名词人纳兰性德。所以如果说有派别的话，总体来说学习的是性灵派。

初涉叙事医学

那么回到今天的主题，我今天的题目是叙事医学视角下的诗词创作。那么为什么会涉及到这个应该说是非常交叉、又非常小众的领域呢？实际上也是非常偶然的。我前两年有一次讲座的时候被主持人要求提供一段引言，我当时写了一段话，以此作为开始。

性灵独表话医心

——叙事医学视角下的诗词创作

李乃适

从医二十载，遍尝医事之甜酸苦辣。病历寥寥数纸，写尽医疗信息以供诊治；然患者为社会人，医者亦为社会人，以医者之眼观患者，不惟有带病之躯，亦必有芸芸众生之悲欢离合。浸淫既久，积胸中之块垒，发之于词，以泄其怀，补病历之不能言也。如是数年，方闻“叙事医学”之名兴于北美；其道之微言大义，于我心有戚戚焉。试择数首习作，以求抛砖引玉耳。

医学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学科。现代医学是建立在现代科学发展的基础上，一直到病理学和生理学蓬勃发展以后，现代医学才真正的开始出现。在西方，差不多是到19世纪末的时候，医学才奠定了现在的这种风格。

就是说，无论你会与不会，无论你能不能治疗，能不能诊断，你都应该把它非常客观地描述出来，和它相关的因素都应该描述，并且尽可能地分析出来，然后再探讨正确的诊断和治疗。

现代医学必须用非常科学的眼光去观察，才能够得到有可能正确的结果，从而也才可能让病人得到一个正确的诊治。所以，从这个角度说，医学是由科学衍生出来的一门学科，准确的说，当时的名称叫做科学医学。那么现在的各种制度，实际上都是基于那时候开始起源的。

北京协和医学院，正是在那个思潮下，实际上是北美一批医学教育改革者，吸收了欧洲的各种著名的科学医学的流派之后推崇的约翰霍普金斯模式。从此以后，在美国先开始盛行，然后就到中国建了北京协和医学院。所以协和的整个风格是一个科学医学的风格。

那么对病历的要求呢？整个就是一个科学医学的思路，你必须用最客观的手法，把需要描述出来的东西描述的一清二楚，以方便自己和别人看，来诊疗，这样才能达到诊治的目的。但是，这样一来就会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都是一个客观描述的情况下，能够获得的信息都是患者的生物学方面的信息。

但病人本身是一个人，他这个人也是有情感的，所以呢，他有很多的感情的部分，在跟你描述的时候，或者说你跟他交流的时候，不自觉的就会流露出来。但是，这些东西是不能写进病历的，如果写进病历是一定会挨批的，因为这些是属于“干扰”内容，不应该写进病历里面。

那么久而久之，我对这个问题也就开始习惯。但是，总会觉得有一种感觉，就是这些东西其实写出来还是很有意义的，为什么不写呢？那么找个机会写出来也很好。正好在这时候，我填词的熟练度开始逐渐的提高，在这个情况下，有的时候我就会在跟病人交流比较多的情况下，我就会自己主动的填一些词，有时候也会发挥很大的作用。下面我们先看这方面题材的第一首词。

造化弄人巾帼貌

忆昔娉婷出嫁日，冰肌玉骨纤腰，一颦一笑俱妖娆，浓妆飞燕媚，淡抹素娥娇。

造化弄人巾帼貌，无端遍体多毛，虬髯虎背似粗豪，沈痾何日去，诊治看今朝。

这是一首临江仙，当时我还在做住院医，也就是说是最“底层”的医生。但是跟病人交流的机会，其实反而是特别多的。当时，我们病房来了一个比较特殊的病人，一位女性男性化的患者——她原本是一个非常正常的女性，但是得了一个怪病之后，最近几年就开始出现明显的雄性化征象，包括开始长胡须，头发发际开始后移，脸上开始逐渐的油脂分泌增多，肌肉开始发达，虎背熊腰。

那么这种情况出现之后，她的社交是越来越少。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实际上很长时间是不敢去看病的，她怕被歧视。终于到了病情越来越重，她觉得实在不能不看病了，所以有机会来到了协和医院，很快就被门诊医生要求收进病房，住院了。

她住院以后，我给她安排了全面检查。等到结果出来，我当时心里已经比较有谱。这个患者虽然影像学上还没有找到任何的提示，但是参考类似文献综合分析来看，应该是一个分泌雄激素的肿瘤。那么这个肿瘤的位置呢？按说如果不长在肾上腺，就是长在卵巢。

有天晚上我在值班，这位病人进来，就找我开始聊天。这一次，一聊就聊了两个小时，她把很多她遇到的苦恼，她年轻的时候如何漂亮，以及她年轻的时候如何因为漂亮而一切顺风顺水，都跟我说了。但是自从得了这个病之后，对她造成的困扰是巨大的，无论是家里的还是社会的，还是在工作单位遭受到的各种歧视，都让她觉得难以生存下去。最终不得不鼓起勇气前来就医，就说协和医院几乎就是她最后的希望。

我当时就安慰她说，这个病我们一定有办法，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帮她想办法，而且我认为这个病我们能够解决。其实肯定是需要手术来解决问题，只是手术到底做哪里。因为肾上腺的影像学我们经验上来说是比较有把握的，但肾上腺的CT并没有任何的发现。所以我当时认为她应该是在卵巢上长了一个很小的肿瘤，但是这个肿瘤分泌雄激素的能力是非常强的。

我既然已经给患者这么强的一个希望，我当时就在想，我如何在没有影像学证据的情况下，能够说服妇产科大夫帮忙把这个手术给做了呢？所以在这一点，是让我觉得比较为难的地方。

常规来说，我们内分泌科的疑难病人都要经过一个全科大查房。这位患者大查房的时候，我们就请了泌尿外科、妇产科的大夫，而且请来了妇科内分泌的郁琦大夫。郁琦大夫是我们的师兄，他是81级的，所以请他来会诊，一起查房的目的就是为了希望他能够给手术。但是我们其实并没有把握，他愿意动这个手术。因为毕竟在没有影像学证据的情况下，如果做了没有发生好转的话，对于手术者来说颇有些尴尬。

在大查房之前，我突然把这首词给填出来了。于是我在大查房的时候，就把这首词展示给了所有的专家，包括郁琦大夫面前看。这一展示，因为在我们科也是绝无仅有的第一次，所以让大家都非常的惊讶。而这时候，应该说把查房气氛烘托到了一个比较高的水平。

我不知道郁琦大夫当时是不是受到这个感染，总之他非常痛快的说，这位病人我们转过去手术。于是这位病人就非常顺利地转到了妇产科，进行了手术。虽然她这个肿瘤非常非常的小，最后手术下来发现这个肿瘤实际上不到0.5公分，但是手术做完了以后，第二天查雄激素的水平就已经迅速的降到非常低的水平了。所以实际上在这个手术以后，她的这顽疾就完全地解决了。

当然，那个时候我还是年少气盛，所以才有了下阙的最后两句，“沉疴何日去，诊治看今朝”。换到现在，是无论如何不敢说出这一句的。这位病人应该说是非常幸运的，我们的策略也是非常成功的，而妇产科的大夫也非常给力，多方面共同努力的情况下，我们解决了这个疑难病患者的问题。但是并不是每次我们都能够这么圆满的解决问题，这很可能就是做医生所不得不面对的一个现实。

贫贱夫妻笑返乡

从那次以后，因为我很快也升职到了主治医，然后自己开始管病房了。之后就出现了一个非常头疼的事，就是每到我负责查房的时候，如果我不填词，所有的人都等着我，什么时候把词拿出来亮相，这样弄得我欲罢不能，骑虎难下，所以这之后就填了很多首。

那么我们看下一首，这位病人也是治疗得比较成功的。

这位患者也是一个挺特殊的疾病，叫做肿瘤性骨软化症。患这个疾病的病人有一个骨软化的临床表现，在比较严重的情况下，骨骼就会发生变形，双腿就开始变形，要不变成O型腿，要不就是X型腿，双腿几乎不能支撑起身体的重量。这个时候这类患者，作为低磷性肿瘤性骨软化的一个亚类，还有一个特点，他的血磷是降低的。血磷降低会出现非常无力的症状，即使拄拐走路其实也极为困难。

这类疾病一般来说都是成年以后发生的，病因是一种肿瘤，这个肿瘤分泌一种特殊的激素，把磷从肾脏使劲往外排，排到尿里面去，这样血磷就会低，尿磷是升高的。但是正因为体内缺少磷，钙磷的平衡就会出问题，沉积到骨头上的钙磷就会减少，时间一长，这个患者就会出现骨软化的症状，骨骼的强度就会变差。

对于这位病人来说，病人刚住入院的时候，实际上我自己迄今仍很有深刻印象，因为我对着病人看了一眼，然后我就问护士，“这是我们组的嘛？”护士说是，然后我的印象呢，这是一个60岁的病人啊。等到第二天，住院医汇报病例的时候说患者年龄40。我当时觉得很奇怪，我心想一定是这个住院医太不认真，年龄怎么能写成40了呢？我就想要纠正他，但是不仅他说是40，其他人也说是40，所以我很惊讶，然后去查房的时候还特地核实了一下。哎，果然只有40，但是看相貌，绝对是60，你说60不止，我都很相信。

但是他陪床的这个，他的爱人，看起来也就是四十几岁。他这个爱人对他非常非常的好，那简直是无微不至。所以一两天下来，我们大家基本上都被他这个家庭所感动。因为他走路特别疼，实际上他是拿了一个助行器在走路。因为我们病房的条件实际上是非常不好的，房间里面是没有卫生间的，整个一层病房只有一个公共厕所，所以他每次去公共厕所的时候都看见他爱人扶着他。

他就撑着这个助行器蹒跚的往前走，走的时候因为疼，都是眼泪，应该说是满含眼泪的这种感觉。当时我旁边的一个研究生就跟我说，“我们一定要帮他解决问题啊”。就希望能把这个瘤子给找出来。因为这类疾病最困难的就是找肿瘤的位置。

曾经在我们技术不发达的时候，应该说找肿瘤极为困难。我们国家的第一例是张孝骞教授在1977年给明确诊断的。当时就是腹股沟，就是大腿根部摸到了一个肿块，然后他判断这个肿块就是病因，请外科手术了以后就解决了问题，这是第一例。但是在这之后，应该说几乎是27年内，我们碰到这种病人，就开始从头到脚的摸，摸来摸去，连第一例，27年一共就发现了3例。

但是后来，我们医院出了一种核医学的功能显像技术。这个显像技术，本身不是针对这个疾病的，但是后来我们科有大夫从文献上查到，这个疾病也可以用这种显像技术，发现这个敏感性和特异性也还不错。于是他们就给当时那位患者做了这种检查。一检查之后就发现了他在大腿深处有一个肿瘤。而这个肿瘤你平时手摸无论如何别想摸到。

所以这之后大家就明白了，可以用这个技术找肿瘤。这之后三年内我们就诊断了大概差不多200例这样的病人，包括把原来没找到病因的病人叫回来，然后给他一做检查就发现了，然后切除就解决问题了。但是仍然还有一些用这个技术还是发现不了的肿瘤。

对这位病人，我们当时就觉得赶紧给他做这个检查吧，因为这个检查能够迅速的给他把诊断明确下来，所以我们就以最快的速度给他约了这个检查。所幸顺利找着了肿瘤，接着立即找骨科迅速把这个肿瘤给切了。切完以后也是第二天血磷就上去了，病人的无力症状也明显缓解。虽然说他骨软化这个问题并不会立即改变，但是乏力的症状缓解很多，疼痛的症状也缓解了很多。等他出院的时候，我去看他，发现夫妻俩都笑眯眯的，这让我们也感到了不小的安慰。所以这位病人也是一个非常完美的结局。

劝君怜取病残魂

但是应该说，医学总是存在一个时代局限性的问题。医生面对的很多疾病，其实并不是说我们现阶段的科学技术就能解决问题的，所以我们也遇到过很多很多，根本不能解决问题的情况。

我们再来看下一个病例。

这个病例给我的印象也非常的深刻。因为这位病人住进来以后，让我首先是大吃一惊，一条腿粗一条腿细。其实这个疾病本身在协和是比较常见的，叫库欣综合征，实际上就是肾上腺产生的肾上腺皮质激素分泌过多的一个疾病，我们术语叫库欣综合征。

库欣综合征又分好几个大类，比如肾上腺腺瘤产生肾上腺皮质激素，也就是我们这里说的皮质醇明显增多就可以造成库欣综合征。典型患者一般来说胖乎乎，我们叫满月脸、水牛背、悬垂腹，病人肚子很胖，但是胳膊腿是特别细的。这种病如果找着了病灶所在，比如肾上腺，影像学发现病灶在那儿，切掉一般就治愈了，绝大多数是一个良性的肾上腺腺瘤。

但是更多见的是肾上腺皮质激素的上位激素，也就是垂体产生的促肾上腺皮质激素ACTH，同样可以让肾上腺增生并产生大量的皮质醇，导致库欣综合征。还有一种更加奇怪的，也更加难办的，是别的地方长了一个肿瘤，但是这个肿瘤分泌的激素跟垂体的ACTH是一样的，于是也可以刺激肾上腺产生皮质醇，最终导致一模一样库欣综合征的临床症状，所以鉴别起来有的时候是非常困难的。

那么对于这位病人来说，他已经在当地看过三年，从起病开始算，一共已经六年。但是三年愣是就没找着这个肿瘤到底在哪里。当然，这种情况其实并不少见。

在我第一次去看他的时候，这位病人是一副非常桀骜不驯的样子，向我表示，哎呀，我看过很多大医院啊，你们西医的水平不过如此啊，我觉得你们也没什么办法，这次主要是被我老婆逼着来的，我不得不来，我根本不对你们的水平抱有什么希望。

但是这个人很有意思，西医不行看中医，还是没有任何的好转，于是他竟然采取了一个非常极端的办法，就是自学中医，自学的种类是针灸。于是他天天往自己身上扎针，所以自己身上扎了无数针。

但是库欣综合征实际上有一个很大的隐患，就是比一般人容易感染的多，而且一旦感染，经常比一般人重得多。所以你扎一次，两次，他确实不一定出问题，但是这个天天扎月月扎年年扎，这就一定出问题。所以终于他把自己扎出了感染，所以到病房住院的时候，就是一条腿粗，一条腿细。

我一看这不一典型的蜂窝织炎嘛，立即请来了感染科的教授来会诊，看了以后立即给他使用了最对症的抗生素。事实证明感染科教授判断精准，抗生素效果非常好，三天就把他的问题基本上解决了，一星期之后就停用了抗生素，到此算是安然度过危险期。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让人哭笑不得了。他用不着抗生素了，就能够自由地活动了。这时候意外出现了新的问题，他整夜整夜不睡觉，而且坐到护士台旁边去找护士聊天，一聊一个晚上，让护士很郁闷。因为夜班护士还是有很多工作要做的啊，包括三查七对一堆东西，包括准备早晨注射的胰岛素……他这么一聊天，把护士的时间全部耽误掉了，所以护士非常头疼。

终于有一天，有一个护士实在是忍受不了了，就跟他说，哎，你赶紧回去睡觉吧，我还有很多事要忙啊，我会忙不过来的。结果这位病人就很生气，第二天就先去医务处，再去护理部，把这个护士跟我们病房都告了。然后我们就一拨拨地被谈话啊，可郁闷了，所以护士一提到他几乎都要开始咬牙切齿。

早交班的时候，大家讨论起这个问题，都是一副非常恼火的样子。这时候我只好来劝大家，我说他的问题呢，实际上我认为主要是病的问题，还不是人的问题，他的这种行为异常，一定程度上应该说是这个皮质醇太高了之后产生的精神症状，一方面我们要谅解，另外一方面我们得给他想办法。

这个人其实还是非常可怜的，他求医这么长时间完全没有进展，他实际上很烦躁，加上这个病本身对精神就是一个有非常强的刺激作用，所以他出现这样的情况也可以说一点都不奇怪。他求医不能解决问题，然后就想办法学针灸自救，这不就是我们一个社会普通人的常见写照嘛，而且他应该说是属于不屈不挠向命运抗争的人，这种人我们还是应该给予同情，尽量帮他想办法。

我就请了心理医学科的大夫来给他会诊看看，看能不能想办法给他用一些药物控制精神症状。心理医学科的大夫也开出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药物，当然赶巧了，这个药物本身它还有一个降低皮质醇的副作用，所以反而用上去效果非常好。

但是这里面还有个小插曲，因为患者一开始根本就拒绝服药。但他不领情，他家属还是非常感激和配合我们的，我们把药研成粉末，请他的爱人把这个药粉洒在他的饭里面，让他觉察不出的时候吃掉。吃了几天以后他夜里还是能够多睡几个小时，整个状态也变好了很多。

当然我们再给他做了全面的检查以后，能做的我们都做了，还是没有找到肿瘤，只能用上合适的对症治疗以后让他出院了，并没能解决他的根本问题。当然这类疾病，这种情况其实常常发生，嘱咐病人定期来检查，有时候肿瘤长大一点的时候在随访中可以及时发现。

那么这位病人呢，当时我们也是非常遗憾，毕竟我们就这么多办法。但这个故事其实还有个尾声：又过了三年，他再一次来看病，并且被收入院之后，非常顺利的查到了肺上有一个肿瘤，就是他的病因，然后经过手术治疗，把这个问题就彻底解决了。

一柄银针捕罪踪

我们再看下一个病例。

这个病例其实非常凶险，病人是一个十五六岁非常年轻漂亮的少女，以高热入院。那么为什么住到内分泌科病房呢？是因为她出现了高钙血症，并且已经达到高钙危象的程度。我们叫做“危象”的，一般来说都是可能危及生命的。

这位病人来的时候偏偏还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很多检查实际上没法进行，而且周末两天很可能也没法进行，这是非常讨厌的一件事情，尤其是对出现危象的病人。那么更加不巧的是，因为我当时还因为开医院的一个其它会议临时不在病房。我们的住院医跟我打电话说，这位病人很重啊，希望我能够及时的回来看一看。

所以我紧急溜回去看病人，那么一看病历就明白，这位病人不同于一般的病人。高钙血症不是因为甲状旁腺功能亢进引起的，她查的甲状旁腺激素是很低的，低到测不出，所以一定不是甲状旁腺本身出了问题，而是一个其他的肿瘤分泌一个非常类似于甲状旁腺激素的一个物质，而导致血钙升得很高。

所以对这样的病人呢，找肿瘤又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而且这个肿瘤一定不是常规的内分泌肿瘤，但是同时呢，因为这位病人血钙非常高，首先第一步是要把血钙降下来，不至于在没查清楚问题真相的时候先出生命危险。

所以我们当时用了所有能够降钙的措施，四五种措施都给她加上去，并且我特地安排加上了双膦酸盐，因为这双膦酸盐降钙的效果呢，当时并不明显，但是它起效后会力量持久一段时间，所以在多管齐下的情况下，一个周末血钙就降了许多，暂时脱离了危险。

那么到周一的时候，我在查房的时候，所有人都问我，你认为这应该是个什么病。我当时跟他们说，这病人很可怜啊，你看她的病情，这病人本身就很瘦，然后在高热之后精神状态非常差，比这个人的躯体更差。而这种一般来说，它应该是一个比较恶的肿瘤，这个肿瘤应该生长得比较快，这样它才能短期内导致高钙，并且因为肿瘤破坏造成的发热情况会比较严重。

但是所有病房大夫一定要让我说一个病，我当时就说，你要我猜，要不就是淋巴瘤，要不就是白血病。那么我认为白血病的可能性大，因为白血病更加凶险。当时我说这位病人病情非常急，我们也需要立即把她的诊断明确之后，她才能得到有效的治疗。对于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我们一定要尽可能地把病因找出来，让她得到及时的治疗。

所以我们查房一结束，立即就安排给她做了骨髓穿刺。骨髓室的同事也非常给力，当天下午，我们到骨髓室追她的结果，明确诊断就是一个M2型的白血病。于是第二天，我们就给她转到了血液科。

对于这位病人来说，应该说她还是获得了最好的结果。虽然说这个结果对病人的打击还是非常大，但是毕竟我们知道了诊断，而且还是一个可治的疾病。尽管这个治疗的过程还是非常痛苦，非常艰辛的，但是毕竟她还是有希望的。最后这位病人在做了几程化疗之后，病情得到了有效的缓解，而血钙再也没有高过。

欲解甲功病外寻

最后再讲一个病例，这个病例让我刻骨铭心。这位病人，是我到某一个地方的时候，当地的一个朋友，一定让我帮忙顺便给一个病人出出主意，而这个疾病正是我们内分泌科非常熟悉的甲亢。

病人家属和病人来了以后，就先跟我说，哎呀，这个甲亢太难治了，说我们这个地方水平看来确实不行啊，怎么越治就越重呢？这个甲功指标越吃药越差了，所以停药已经一个月了。

我当时心里其实就纳闷，我心想甲亢的药物治疗一般来说不至于出现越吃越差的情况，顶多说不容易治好吧，怎么回事呢？于是，我就对她的病史进行一个非常详细的询问。而在询问的时候，这位病人，一位20岁的大学生，全程一直在哭，基本上这个病史都是父母叙述的。

最后我基本上弄清楚了，症状其实还算比较典型，检查结果也还比较吻合，但是有一个关键的指标确实不符合，但这种情况也时有发生，并不奇怪。但最奇怪的就是，用了抗甲状腺药物以后，甲功确实如她父母所说的，变得更糟了。我当时就跟他说，这样吧，那么你就干脆到北京去查吧。

当时她已经停药一个月，所以我当时想，到了北京我就可以直接给她把核医学的检查给做了，这样不管那个关键指标是不是阳性，核医学的检查都能够说明问题。如果这个检查显示碘摄取明显增加，那它就是一个最普通的、我们最常见的Graves甲亢；如果碘不吸收，则另当别论，那就会是一个比较奇怪的病。

等我回到北京，她很快也来了，我给她立即开了甲状腺摄碘率的检查。但结果出来真的让我大跌眼镜，这个检查结果显示一点儿碘都不摄取，也就意味着这个人甲状腺本身是没有发生功能亢进的。那么到底什么原因出现这个问题呢？

当时我脑筋突然一转转过来，说坏了，会不会是卵巢甲状腺肿导致的？这种甲亢是一个极为罕见的病，但这个病一旦诊断，大量的都是恶性的，实际上就是相当于有一个畸胎瘤，畸胎瘤里面的甲状腺组织发生了甲亢，这样的情况呢，会非常不容易得到正确诊断。

所以我就立即联系了核医学科，我说能不能特殊帮我们做一个碘131全身显像，这结果出来我们才有希望看到，这个它到底能不能证实是卵巢甲状腺肿导致的甲亢。费了半天劲，把这个非常规的检查也给她做了。结果三天以后，检查结果出来后就更加让我大跌眼镜，居然什么也没发现，卵巢根本没有一点点过量摄取的真相，所以这时候我就彻底傻眼了，完全想不出来她还可能是什么样更复杂的病。

于是我就把她带到我的上级连大夫那里，连大夫也仔仔细细问了病史，问来问去也没有发现更好的线索。于是连大夫就跟她说，这样吧，你说的这个抗甲状腺药物不灵，那么我们一共现在有两种抗甲状腺药物，我们换一种试试吧，于是就给她开了另一种药，让她先回去吃一个月，一个月后再复查看看。

病人家属临出门的时候，连大夫突然又叫住了她的妈妈，然后跟她妈妈悄悄说，你回去以后啊，把这小孩儿的房间、包什么的，都仔细看一看，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结果过不了几天，这家人又从当地回到了北京，找到了连大夫。怎么回事呢？话说她妈妈突击检查病人的房间，发现枕头底下有一大网兜的药，而且这一网兜药都是从泰国网购的药，一共有九种。

当时连大夫就看得目瞪口呆，然后打了个电话把我叫去，把那一网兜的药交给了我。我拿到这个网兜的时候，那叫一个目瞪口呆呀，当时脑子里瞬间迸出的就一句话，就是金庸小说的一句名言：“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因为在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当时就问她有没有吃过什么保健品，有没有吃什么特殊的药，有没有吃中药……我几乎问了个遍，她都是哭着在摇头。居然最后病因竟然是我最开始就排除掉的，这简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唉，到底为什么要骗我呀？我当时真是觉得不能理解，不能接受。当然，我首先要做的事还是要科学地把这个事验证一下。所以我找了药剂科的同事，把九种药通通都研磨成粉末，然后溶解过滤之后，再上检验科的机器去测一下甲状腺激素的水平。

最后测下来发现甲状腺激素是彻底高到了测不出。我又请检验科的同事把它稀释了做，最后他们在稀释1000倍的那个水平上看到了实测数值，把我看得目瞪口呆。这个假药用的居然甚至不是我们合成的甲状腺素，它甚至用的是最便宜、最原始的甲状腺片，也就是从猪的甲状腺里面培干后制作产生的甲状腺片，假药的成本真是低到可怕。

这时候病情已经是真相大白，这位病人就是因为吃了这个所谓的减肥药。这个减肥药里面九种之一，实际上是放了大量的甲状腺激素的。

这样一来，从生物学上来说，我们病因已经找到了。但是我实在郁闷的是，她这么瘦的一个人，到底为什么非要吃这样的“减肥药”，因为这个九种减肥药2万多块钱啊，花了她整整一年父母给的几乎全部生活费啊，平时已经真能算上节衣缩食的程度。更重要的是，为啥一直骗我呢？

于是在随访的时候，我心里不甘，我就说，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到底什么原因你非要吃这些药呢？你明明本来一点儿都不胖，为什么非要吃这些假药呢？结果这回老老实实跟我说了真话：因为被分手了，而被分手了以后偏偏不死心，去问为什么要分手，结果等来的就是三个字，你太胖。于是从此以后，她就疯狂地去想办法找各种各样的减肥药……

所以我当时实实在在是彻底傻掉了，一定程度上虽然觉得我还是非常不能接受，但是另外一方面，我对她的异常行为也就有了真正的理解。这时候，我终于基本上逐渐释然了。这以后我就填出了这么一首《采桑子》：

人生只有情难老，

枉付痴心，

恶语棰心，

竟堕邪魔踽步临。

重重迷雾频遮目，

沥血辛心，

但倚禅心，

欲解甲功病外寻。

最后说，我对叙事医学的理解，其实并不是特别深刻，但是因为行医过程中有各种各样的事让我觉得非常感动，或者说常常有让我觉得不吐不快的事，而我又是习惯以填词的形式把感情给抒发出来，因此一些叙事医学老师们就认为我做的其实就是叙事医学。这之后我其实也看了一些叙事医学的书，但是从理论上来说是绝对达不到系统研究的高度的，实际上就是一个自发的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