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的意义

发布于 2021-11-30 11:16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元宇宙俨然已成为当今的时代新宠
近来,“元宇宙”的概念在互联网行业内兴风作浪,掀起了一阵构建元宇宙的热潮,引得各路大佬争相出面,希求从中分得一杯羹。马克扎克伯格意欲先发制人,率先向世界宣布,要把用了十七年的名字换掉——撕破“脸皮”(Facebook)甘为“面瘫”(Meta——元宇宙的英文官方原名为Metaverse)。至于Meta这个词在英语文化中实际所代表的意思,三言两语实在难以说清,如有感兴趣的朋友,还烦请自行查阅。

简单来说,元宇宙就像一个独立于现实世界的虚拟世界,人们可以在里面成为和现实中的自己身份、地位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我”。前些年有一部电影叫做《玩家一号》,讲述的就是在近未来,人们通过一款虚拟现实网络游戏进入一个完全由程序创建的虚拟世界中的故事。其实,在我看来,元宇宙并不是一个那么新鲜的概念,它代表的是一种可能性(what if),而这种可能性的核心,便是讲述(Narration)。我相信,很多人都从别人,或者自己口中,听到过这个问题:如果可以不考虑一切现实因素,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诸位想必也有着各自的答案。

而当提到讲述这一词的时候,我们通常会想到对于过去的讲述(Retell)、对于现在的讲述(Experience),以及对于未来的讲述(Prediction)这三种不同的情境,这其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又一般是对于过去的讲述,因为从其词汇本身就隐含了一种“过来人”式的意味。在此,我们姑且将其意义泛化一下,着重于其叙事性的本质,而淡化其时间性的特点,让它能同时包含以上三种不同的语义。而无论是哪一种讲述,就如著名的薛定谔的猫一样,在真正被讲出来之前,都是未知的、包含着无数可能性的。讲的人或许是因为记忆模糊,又或许是为了达到自己的某个目的而故意添加或省去一些细节,而让事情向着特定的方向发展。这种主观性决定了一切讲述的不确定性,但同时,也恰恰是其魅力所在。

对于过去的讲述,顾名思义,便是历史。历史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除非我们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打破了时间悖论的制约,成为时空的操纵者,否则便不可能回到过去,去吃掉那颗诞生了经典物理学的苹果,或报小时候被同学欺负的一箭之仇。马尔克斯在他自传性质的《活着为了讲述》中,回忆了自己年轻时候穿梭在哥伦比亚的妓院与香蕉地之间、外祖母的老宅与疯癫的亲戚之间,外出求学与偷情之间的艰难生活,这些记忆直接促成了日后《百年孤独》式的魔幻笔触,就像他在前者扉页上写的那句话一样——La vida no es la que uno vivió, sino la que uno recuerda y cómo la recuerda para contarla. (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
马尔克斯《活着为了讲述》

同样,博尔赫斯也将自己毕生的激情,献给了养育自己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不相信布宜诺斯艾利斯有过开端,我认为她像空气和水一样永恒。”不论是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布宜诺斯艾利斯都将存在,并将一直存在下去。博尔赫斯在他的诗作中,常常借用神话与典故,让历史如河流一般,流淌到庭院上空倾泻的月亮、杂货铺一侧粉红色的墙,和那支床头黄色的玫瑰。对于过去的叙述和隐喻,构成了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这块柔情似水的土地上,那些只属于他的讲述。由此,便不难看出,对于过去,讲述的可能性体现在选择与重组。

那对现在、或当下的讲述,其可能性又是栖居在何处的呢?

雷蒙德卡佛在他最著名的短篇集《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讨论什么》(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中,把美国普通民众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及普通人的心理活动刻画得淋漓尽致。他讲述了一个最真实的美国人的故事,也激发了我自身对人的观察,和对创作的激情。

从我小时候起,我就喜欢和自己玩一种思维游戏,这种思维游戏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我对文学创作的喜爱。我会观察身边的路人,以他们为蓝本创造各种各样的角色,再将他们放到不同的时代背景中,想象他们会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遭受怎样的苦难、体会怎样的欢欣,又有着怎样的结局。那是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文学创作的自由和无拘无束。

我的第一个角色是一名欧洲中世纪的贫穷铁匠,他自幼丧母,父亲整日酗酒,对家里的一切不闻不问。生活的艰辛让他从小就学会了自食其力,不仅习得了铁匠的手艺,还自学成才锻练了一身高强的武艺。本想就此安定下来,在某个偏僻的小村庄,默默无闻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却因为一次偶然,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轨迹。一次闲聊,他听说了即将在领主城内举办的骑士比武大会,这让他激动不已,但自己一介平民,又哪来的资格参加这种贵族们的游戏呢?于是,他想法设法,把自己假扮成了一名骑士,殊不知,这场比武大会充满了玄机,一场巨大的阴谋正蠢蠢欲动...

我的第二个角色是一名年轻的书店老板,他和妻子一同在上海武康路开了一家小书店,专营中外各类文学作品,而他们店里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其独特的经营方式。整间店从中间被分成了左右两块,丈夫分管左边诗歌与散文的区域,妻子则负责经营右边小说与戏剧的区域。这两大区域在装潢风格、书籍摆放形式等各个方面都大相径庭,顾客在选购完自己喜欢的书以后,也需要根据书本的体裁,到相应的区域结账,就好像一间店里其实装了两间店一样,给那些阅读兴趣广泛的顾客造成了不少麻烦,但夫妻俩似乎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我的第三个角色是一名登上月球的宇航员,他所乘坐的飞船上的通讯系统在着陆后便完全崩溃,当他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是孤身一人了。他呆坐在这陌生的土地上,茫然地望着那颗明亮的蓝色星球,想象她轻柔的海浪轻抚沙滩边那对天真无邪的脚掌。他意识到自己有两个选择,留在这里,或者想办法回去,留给他的时间只有四十八小时。在无边的孤寂中,陪伴他的只有群星与黑夜...

虽说这些故事和角色现在看起来,都显得十分青涩,但它们也确实让我感受到了成为另一个人、过上另外一种生活的无限可能性和吸引力。无论是文学、影视,还是如今愈发成熟的电子游戏领域,它们作为一种文化媒介,每天都在创造和讲述着各式各样的故事,牵动着各式各样的人们的心弦。在欣赏这些作品的时候,我们往往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代入到其中,就好像自己成了剧中的人物,去体验他所体验的一切,这也就是让无数人欲罢不能的“角色扮演”的魅力(早在上个世纪末出现的《龙与地下城》系列开启了这一热潮),元宇宙希望达到的,也正是这个目的。
《龙与地下城》代表了叙事性角色扮演游戏的极致
与无法改变的过去不同,虽然我们的生命有限而短暂,但我们仍然有机会在余下的时间里去实现这些可能性中的一部分。对于当下来说,讲述的可能性在于改变和勇气。

而当我们来到对于未来的讲述的时候,我认为,最为贴切的载体,就是科幻小说。而我这么说的原因,是因为科幻小说代表了我们对未来最大胆、丰富的设想,它们讲述的故事,既属于未来,又属于现在。

阿西莫夫著名的基地系列代表了西方科幻小说的一个时代。相较于西方,中国的科幻领域一直处于比较落后的状态,不仅鲜有真正优秀的科幻作品,国内的科幻市场与整体环境亦受限于广泛存在的社会偏见。科幻作品一直以来都被看做没法登上大雅之堂的通俗文学范畴,属于娱乐性高于艺术性的体裁,对于科幻作者的认同度也远远低于历史类作品等,甚至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还遭受了一场“科幻就是伪科学”的通报批判。那会儿,只有四川的《科幻世界》杂志苦苦支撑,保留了中国科幻的一线希望。科幻作家们虽笔耕不辍,在生活上却难以为继,这种现实中的窘迫一直到刘慈欣的《三体》问世以后,才开始出现转变。

《三体》带给我的震撼,是语言难以形容的。我时常想象,三日凌空的场景出现在北京的上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而在永恒的循环里挣扎的三体人,又该怎样面对文明一次次的毁灭和重生?刘慈欣借助这一系列,把他对人类整体命运的思考和忧虑,毫无保留、毫无情面地展示给了我们。他最大的功劳,就是帮助我们摆脱历史包袱的桎梏,而将眼光投向未来。人类自诞生之初,距今也仅有三四百万年的历史,与宇宙的尺度来衡量,充其量也只是一眨眼的时间。我们还处于非常初级的状态,在不同的年代,执着于相同的争斗、掠夺与利益纠葛之中。如果某一天,地球真的被外星人入侵,人类也被逼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到底是外星人先将我们彻底消灭,还是我们囿于自身的劣根性,在外星人斩草除根之前就已然自取灭亡?我想,这个问题也很值得我们思考和反省。

因此,对于未来,讲述的可能性在于无限,一种在宇宙中永恒闪烁的混沌的无限。

从怀念过去,到改变现在,再到憧憬未来,人类的历史其实也就是讲述的历史。我们受制于自身肉体凡胎的局限,只能以“我”这一单一的第一人称视角来对世界进行观察,但我们从来没有停止过想象,想象自己变成了另一个“我”,不论这个“我”是存在于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那些被压抑的愤怒、被扭曲的道德,和萦绕不去的羞于启齿的欲望,是仅仅属于现在的“我”,还是同时存在于无数个宇宙里的所有的“我”?这些问题,就留待我们每个人慢慢讲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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