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散文||郭延昌:好想到梦里去看你_语文阅读

发布于 2021-09-12 18:55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好想到梦里去看你

文/郭延昌



你是我记忆最为深刻的人之一。尽管你已经离开我38年,但我对你的思念愈加强烈,尤其在伏天这个特殊的时节。我多么希望你能走进我的梦里,再带着我去村东的谷田里锄草松土,再跟我讲一讲那些我从未听说过的故事,再教我一些口口相传数千年的农谚。

爷爷出生于1911年,在家中排行第四。上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其时正值清朝末年,民国尚未建立。国内洋人横行,官府残暴,刀兵四起,民不聊生。当时的人命,尤其是农村孩子的生命,用“贱如草芥”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我的爷爷,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生并在饥寒交迫之中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由于两个姐姐远嫁外村,哥哥也在10岁那年因病夭折,爷爷早早地就扛起了“顶门长子”的重任。14岁那年,为了生计,爷爷跟随本村一位亲戚到邯郸马头学徒,两年下来,熟练掌握了手工轧花技术。回家后,太爷爷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购买了一台手动轧花机,交由爷爷运营。每年秋忙结束后,收购本村和附近村里的籽棉,轧制成皮棉,从中赚取一点加工费,用于补贴家用和供给弟弟上私塾。



几年下来,爷爷在当地也逐渐有了一些名气,前来说媒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在他20岁那年,贺进(当时叫继城)东街一位小他两岁、裹了脚的漂亮女孩儿,在嘹亮的唢呐和鞭炮声中,被大红花轿抬到了太爷爷的府上。六年后(1937年),这个女孩儿生下了我的父亲,她也由此成为了我的奶奶。

1938年初,八路军129师进驻涉县赤岸村。作为冀南抗日根据地的前哨,我的家乡沙洺也进驻了八路军地方工作团,帮助成立了农会组织,建立起抗日民主政权。我的一位本家爷爷,名叫郭宽,长我爷爷5岁,是由当时的武西县(现在的武安市)抗日民主政府首任县长贾云标亲自介绍入党的全村第一名地下共产党员。随后,经郭宽介绍,我的太爷爷(爷爷的父亲)郭文功,于1941年加入党组织,我的三爷(爷爷的胞弟)郭明的也参加了武委会,成为地方抗日救亡运动的骨干。

受上级指示,郭宽以经销木材、布匹的身份,经常往来于敌占区和解放区之间,为129师传递情报,并把大量的生产生活物资运送到抗日根据地。根据组织安排,我爷爷利用冬闲时分轧制皮棉,然后由郭宽转运至设在涉县和山西交界处的八路军被服厂进行深加工。在1944年贺进区年度总结表彰大会上,爷爷还被授予“劳动模范”称号。



解放后,爷爷响应国家号召,主动上交了轧花机,先后加入互助组、合作社,一门心思从事农业生产。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开始,爷爷被抽调到大队下辖的林业小队,专门负责村南数十亩大枣的养护。七十年代初,大队在村西北的马家寨脚下建起了近百亩苹果园,爷爷又被抽调到此,负责整个果园的管理。

那个时候,大枣、苹果是绝对的稀罕物。不少村民尤其是孩子们,经常到果园周围转悠,伺机进去偷点水果。为了保证果园安全,爷爷从山坡上用镰刀收割了好多荆棘条,将整个果园全部围挡起来。挂果期间,爷爷昼夜寸步不离地守护在果园。发现来偷摘水果的村民,爷爷会大声地和他们理论,并把他们偷到的水果全部没收,交由大队处理。

当时的政治气氛非常浓,按照惯例,一旦逮到偷盗集体财产的人,不但要扣除相应的劳动工值,还要让其带上偷盗的东西,敲着铜锣串村游街,那可是相当丢人的事情。可是爷爷在林业队看护果园十多年,逮住的偷窃者不计其数,但是没有一个人因此而被处罚,更没有一个人去游街。当时大队有人提议,给爷爷配置一支猎枪。还有人建议,在果园周围埋上地炮,防止有人进果园偷窃。爷爷对此坚决反对,他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这样做太绝情了,还是让我多受点忙累吧!

有一件事情,至今仍然记忆犹新。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后,奶奶把做好的小米蒸饭盛在一个饭盆里,用毛巾裹好,放在篮子里,让我给爷爷送到苹果园。我当时非常高兴地答应了。路上,我在脑子里反复想象着小画册上孙悟空坐在树枝上大口大口吃蟠桃的情景。

谁知结果让我大失所望。爷爷匆匆忙忙吃完饭,让我赶紧下山回家。我撅起嘴巴,满脸的不高兴。爷爷看出了我的心思,到一个苹果树下,捡起两个落在地上的苹果,用镰刀把腐烂的地方销去,用毛巾擦了几下,然后递给我:“吃吧!”我没有伸手去接,气冲冲地拿上篮子一气跑回家里,抱着奶奶的双腿放声大哭起来。

等我气消了,奶奶对我讲,你爷爷就那个脾气。果园是集体的,他管着苹果园,如果让自己的家人随便吃苹果,邻居们会在背后骂咱们呢!你也不小了,这点道理还不懂?现在想起来还真是这样,爷爷管理枣园、苹果园那些年,从来没有往家里拿过哪怕是一个完整的大枣或者苹果。我想,这也正是爷爷能在两个果园一待就是近20年的缘故吧!



爷爷一生务农,对土地有着超乎寻常的感情。在他看护苹果园那些年,他每年都要在果园周围的山坡上用撅头开垦出许多一两米见方的鱼鳞坑。每天天一擦亮,爷爷就挑着两只大粪桶,到村东北的“红一连”(修建四里岩水库的民工连)驻地,清掏厕所内的粪便,深施在鱼鳞坑的底部,然后种上土豆、南瓜、豆角、西红柿等蔬菜。

由于底肥充足,加之勤于管理,每年夏秋收获时分,我家院子里、房顶上的各种应时蔬菜总是堆得像小山一样。这时的奶奶也分外忙碌,今天给张家送几个南瓜,明天给李家送半篮西红柿。每年冬春季节,母亲做的饭菜,也因为有了干豆角、西红柿酱、干南瓜条等蔬菜的加入,而显得格外丰盛和香甜。

人民公社化后期,生产队给每家每户都分了每人平均二厘左右的土地,当时称“口粮田”,由自己耕种,收入全部归己。当时爷爷已经六十多岁,村上的苹果园也下了马。于是,精心侍弄口粮田,便成为爷爷的主要工作。每天天不亮,我家的街门便会发出“吱吱吜吜”的声音,那是爷爷又挑着粪便,或者扛着锄头下地劳动出门时的提示。我当时上初中,一到星期天或者假期,几乎每天都要被爷爷叫醒,跟着他去地里干活。



盛夏清晨的旷野上,万籁俱寂。蛐蛐儿、蝈蝈儿、知了、布谷等虫鸟儿都还在睡眠之中,启明星在头顶上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谷子地里,一老一少,手持锄头,少的跟着老的,模仿着他的动作,用力铲除着地面上的杂草。偶尔,老的会提醒一下小的:“把草根锄断啊?”“不要踩了谷苗啊?”……当日出东方之时,近半亩的谷子地,已经全部锄完。这时,爷爷会带着我,沿着我锄过的地再仔细巡视和整理一番,并不时给我讲解锄地的要领和注意事项。

没过一个星期,爷爷又会催促我跟着他去锄地。我很有些不理解:“不是才锄过没几天吗?”这时,爷爷会面带微笑,给我讲有关农事管理的知识。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爷爷告诉过我的那些农谚:谷雨前后,种花点豆;旱锄田,涝浇园;叉头带火,锄头带水;地是刮金板,人勤地不懒……

现在,我对包括锄地、犁田、播种、扬场、驾驭畜力车等在内的几乎所有的农活,都能拿得起,放得下。最最感激的,是那个时代,更是爷爷的言传身教!是他,让我时时刻刻不会忘记,自己是农民的后代!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永远保持中国农民的传统本色!

1982年,我已经参加工作,在马店头公社七步沟(现在已成为国家4A级景区)小学当老师。春节期间,我偶然发现爷爷吃饭时吞咽不顺当,好几次把饭食吐了出来,但爷爷又强打精神再吃,然后再吐……也是因为有父母在的缘故,对爷爷的病情,我竟然没有当回事。

寒假开学后,星期天回家。母亲告诉我,你爷爷得病了。我一听放声欲哭,但马上被母亲制止住了。她告诉我,是父亲前几天带爷爷去武安县医院检查,才发现爷爷患了食道癌。由于年纪太大,医生建议保守治疗。爷爷对病情则一无所知,每天还是起早贪黑地在地里忙碌。只是他的饭量越来越小。后期,几乎每次吃饭时,都要吐好几次。但刚强的爷爷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些。



1983年晚春,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的爷爷,躺在老屋的土炕上,走完了他72年的人生旅程。爷爷走的时候,本家自己所有的亲人几乎都在场。爷爷的表情没有任何痛苦,显得非常安详。而在一个星期前,他还在村北一块叫“上潘园”的小麦地里锄草。

前天夜里,突然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和爷爷拿着铁锹,在“水磨地”浇灌茄子和西红柿。瞬时天气突变,风雨大作。我埋怨爷爷不该选择这样的天气来浇地,爷爷一点也不生气,大声对我说:“傻小子,你忘了我平时咋的给你说了,是吧?”

“噢,我想起来了,旱锄田,涝浇园。对吧爷爷?”

“对!对!对!我孙子真聪明!哈哈哈哈……”

风雨中,旷野间,爷爷的笑声是那样的爽朗,那样的自豪……

醒来时,枕巾已被泪水浸湿一大片。

作者简介:

郭延昌,籍贯河北省武安市。《中国作家》杂志社签约作家,《中国冶金报》特约记者,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现供职于当地党委机关报——武安市报社。当过记者,做过经济版和周末(文化)版编辑,现任副刊编辑。先后采写各类新闻和文学作品千余篇,偶有获奖。著有报告文学集《大碑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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