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最后一场球

发布于 2021-11-23 09:52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从天气预报看，这是2021年内适合打球的最后一天，陈继平送儿子上学后就直奔球场。

在前往球场的路上他照例与父母视频聊天，闲谈中提起了比较正式的话题：“不要轻易接受别人的恩泽，而借人财物更是一定要还，这是人格独立的一个标志。当年苏格拉底在失去生命之时对一位身边的友人说：’我还欠某某人一只鸡，请您帮我还了’，这就是那伟大哲学家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他这样对坐在被窝里的父母讲。

由于天冷，地球另一端的母亲已经上床坐在被窝里了，当然她不知道谁是苏格拉底，也不知道什么叫哲学，但她讲出了深具哲理的话：“别人再有钱，我不羡慕，把自己的稀饭喝饱了就好。”

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讲的是每个人都是一朵花，一片叶，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玫瑰花与蒲公英都很美，参天大树与一棵小草具有同等的意义。美丑与价值都是比较的结果。

他到达球场，行走在阳光下的青草地。推行的球车在球道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车轮印。车辙边上一棵小草，等他经过过，对叶尖上一颗晶莹的露珠说：“既然我长于此，那就在此认真生活，沐浴阳光，欢迎雨露，乐于接受降临于我的一切安排。”

四周一遍寂静，陈继平听不到小草的话，只闻车轮压过小草的滚动声。今天他用的是一颗黄色的高尔夫球，小球在蓝天中飞翔，落到碧绿的草地上。

他还在回想刚才和母亲的对话，越来越觉得其中深刻的含义。觉得不善言辞的母亲，与已经去世的爷爷一样，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却是真正的哲学家，他们才懂得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言“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的精髓。真正善良的人不需要用花言巧语去赢得别人的赞许，修口德就要先远离高谈阔论，不对他人评头论足。

“刚才我站在自己的立场，当着母亲的面，对家里的亲人提出了批评，显然是因为自己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这是不对的。看来自己的水平不如母亲和爷爷。”他这样反省自己，“其实每一个人活在他自己的世界中，不要试图进入他的生活，哪怕他是自己的亲人，更不应该对不在场的人评头论足。”

他收回思想，回到轻松的球场。环顾四周，还是只有他一人，他感觉到身心都有很富裕，禁不住笑出声来。

“既然不会干扰别人，何不听听几篇优秀的散文？”他这样想着，便随机打开来一个听书APP。是周星池的文章，名叫《我人生的第一场戏》，讲的是困难时期他们母子四人在香港的苦难生活，他和姐妹一起演了一场戏，观众只有母亲一人。

周星池不仅戏演得好，文章也写得精彩。听到结尾，其真挚的情感使陈继平泪流满面，不禁也想起了自己的往事。

他出生于川东地区一条名叫巴河的岸边，如果他是发源于此的一滴水，那么这条夏时汹涌冬时安的河流，将他在三汇镇汇入渠江，于合川注入嘉陵江，于重庆入长江，然后一直向东，流经三峡，在长江口入东海。

在浩瀚的太平洋中，被命运推着，跨过太平洋，经巴拿马运河进入加勒比海，绕过古巴，沿着北美大陆的东海岸，经过弗吉尼亚海滩，进入切萨皮克湾，逆流而上进入波托马克河，目前就暂时驻足在这条小河的岸边。

脚下的球场正由这河中的水浇灌，他自己这滴由诸多因缘聚合而成的水，形式上与挂在小草之上的无异，但实质又有不同。假以时日，势必将再入大西洋，绕过好望角，进入印度洋，经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南中国海，温柔地拥抱台湾后，重新进入长江口，沿着来时的途径，如鲑鱼一般，以最后的生命力，回到开始的那条小河边。

尽管他的家曾经就在岸边住，目前房屋已经倒塌，被一场洪水带走了，但他仍感觉自己属于那小山村。

他追着黄色小球走在球场上，这样想：“宇宙是一个大生命，我是江河日月中之一滴，江流入海，必将叶落归根。我的根就在那小河边。”

与周星池一样，陈继平从小就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三好学生或各种考试成绩第一名的奖状贴满了家中那面竹篱笆墙，因此深得母亲宠爱。家中有什么好吃的，母亲也总是留给他而自己舍不得吃。

家中一年才养肥的猪，一半要无条件地上交国家，留下一半制成腊肉，就是一年中的全部肉食，只有在节日或者有客来访时才有机会从梁上取下一小块，做成全家最稀罕的食物。每到此时，母亲总是将最肥的那块肉夹到他的碗里。

那时全家经常吃面条，母亲取一小块猪膘熬出油，兑上一碗水，分到灶台上一字排开的几只面碗里，母亲的碗总是排在最后，轮到时基本就没有了。他好多次看到母亲从锅中取来一勺水，将油碗洗过后倒进她自己的碗里。

他后悔自己没有像周星池那样有觉悟，更不会演戏给母亲，堂而皇之地享受着母亲及姐妹们的优待。想起这些，他深感内疚。

童年那段苦难经历，却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回忆。岸边的石林和沙滩，牛背及滚滚麦浪，波光粼粼的金色水面，还有江上的片片白帆。

在环球漂流中，他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生命中的快乐与痛苦，如河流的两岸，相生相成。窄时如波托马可河，水常在欢乐与痛苦的两岸间来回奔突；宽时如太平洋的东西海岸，也会得意忘形。

他这滴水，在波托马可河边一待就是12年，已经历了奥巴马及特朗普共三个总统任期。第一个四年，他属于海威公司那池水，觉得深不可测，后八年他离开工作岗位才觉真正独立。用美国总统的特殊，与他自己的平凡生活对比，使他明白，木心先生所言极是：“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

他在“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一文中说：“常人的生活-温暖、安定、丰富，于我的艺术有害，我不要，换作凄清、孤独、单调的生活。我雇人挑了书、电唱机、画画工具，走上莫干山。我关起来读书写书。书桌上贴着字条，是福楼拜说的话-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

显然美国总统这个职位，基本上可以称为政治艺术，苏格拉底的哲学艺术，木心的文学艺术，佛陀的宗教艺术，拉斐尔的绘画艺术，卓别林的幽默艺术，甚至是他自己有幸见过的两位艺术家，史铁生与陈志伟，他们都不是自己这般的常人，都被艺术幸福地占有了。

平凡人的一生就是平安知足的一生，一个社会格局的开创固然需要很多不凡人物的创造，但一个社会能否持久安定并维持文化的尊严与品格，同样需要许多平凡人的默默奉献与牺牲。虽然这正是陈继平的名，所代表的平安之意，但他与所有人一样，青年时代的立志，都是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要做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可是五十几岁后他才发现，其实自己也不过是社会里平凡的一分子，没有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

一只黑松鼠看着他推车走过，扔下本抱着坚果向旁边树上爬去。他的高尔夫球就在那坚果旁。

“从广大的角度，那些自命的大人物，何尝不也是宇宙的一粒沙尘，这地上的一棵小草呢？反过来，最近几年成了网红的海威公司创始人姚老板说，他最大的幸福就是自由地到大街上喝杯咖啡而没有人认出他。我有幸平凡，否则哪有可能如此自由地来打球呢？”他取出球杆准备击球时这样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