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花谷】鱼戏莲叶 || 温禹

发布于 2021-11-26 19:08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题字：宋月华

丹东作家（总第124期）

2021年11月26日

农历十月廿二

散文花谷

鱼戏莲叶

文/温禹

10月7日天公难得不阴郁，我和12位作家朋友得以畅游地处郊外的乔家大院。大院约三年前开始修建，院内有山有树、有景有花、花与树相映处，一处偌大莲花池泰然端坐。

成片的板栗树，散漫盛开的野花和无羁的野草，把个大院装点得颇为原生态。只可惜板栗已经被其他游客拾掇干净，我们到的时候，只能踩着它们张开嘴巴的刺球外壳，在林间享受享受那秋风徐来、落叶纷飞的景观。

乔家大院最精彩的看点，在我来说不是古雅的亭台楼榭，而是那座莲花池。秋色已经见老，除了菊科植物和偶尔的桔梗、龙胆草还在怒放，其它花朵们早已完成这一季的使命，香消或朽去。但池里的莲花多有盛放未央的，仿佛秋天不过是个来客，尤自在池中尽显风尚。阳光下秋水中，竟也毫不逊色于夏荷。而主人放养在池中的游鱼，也像夏日那样，自在游弋于莲叶间，好一幅其乐融融的“鱼戏莲叶”画。

我取各个角度，选择莲花的每一种姿态拍了许多照片，但鱼儿时常隐没于池水，以手机拍照的力度无法企及。高天上的流云把远山笼罩其下，广懋的莲池里映着高天流云。偶有鱼儿经过，一切瞬间被打破，但很快又恢复最初的模样。眼神在天地与莲池之间游走，突然间就回到了少年时光。

那时候我的家还在乡下，那个小村庄被山水包绕得密不透风，外界往往称这样的地界为穷山恶水。其实山一点也不穷，因为它的物产可以养活一整村的人口和牲蓄。因此许多年，那里的人靠山吃山。水也不恶。清澈的山泉随处可见，物质生活简约的时代，一条大河就是村民的天然浴场。在这个山富水丰的小村庄里，住着我们这样一家人：父亲是怀才不遇的乡贤，因经常帮助乡邻处理各类事务，家中行二，人称“二爷”；母亲14岁丧父，但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使之得以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期读完了师范专科学校，因此是十里八村难得的文化人儿。

那一年冬天，一个下雪的上午，父亲盘腿坐在炕头读报，母亲在他旁边缝缝补补，小弟弟头也不抬地玩着那个时代的简约玩具。我和大弟弟刚上小学不久，对学习充满了热情。因为母亲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绺（乡下话）”，我们就想把家里的《唐诗三百首》还有其他诗文作品给背下三百首。为提高效率，弟弟提出比赛，但比赛的条件有些苛刻，要看谁能在一分钟内背下一首诗。那个时代没有人研究什么“一流学霸拼记忆，二流学霸拼天赋，三流学霸拼努力”。但很幸运的是，我们的父母都是记忆力超群的人士，所以姐弟俩的记忆力也不赖，只是一分钟背一首诗的经历还没有过。

为了获得比赛成功，我和弟弟都在动脑子。他选择了王维的《画》：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我猜测弟弟在早先已读熟这首诗，所以没用一分钟就背下了。而我事先没有任何准备，因此只能临阵抱佛脚。好在老天眷顾，在我翻阅乐府诗的时候，一首《江南》跃然眼前：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首诗其实只有三句话需要背诵：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

因此没到一分钟，我也背下了一首诗。势均力敌，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后来就不再比赛一分钟背诵，而是去背《琵琶行》《春江花月夜》之类的名篇。但我背的这首诗，和我背诵时节家中的场景，却永久地留在了记忆里。特别是父亲低头默默读报、母亲一边缝补一边哼唱的样子，尚在顽童时节、从旁玩耍的小弟弟的样子，都一一刻在我脑海里。如今，这场景中的一人——我的父亲已然于今春归去。他归去时节，万花朝圣，阳光穿过近一周的阴霾，潮水那样涌上墓地。而我和弟弟们这些曾经在场景里幼小无知的人（按当地风俗，母亲不在场），则悲泪千行，心内有数不尽的哀戚。然而去者已矣，任我们用多少亲情的眷顾，也无法挽回亲人离去的脚步。

遍插茱萸少了一人。从此家中不再圆满。老母亲一个人形单影只，常常在节日里思念远去的父亲。她思念的时候极少落泪，却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她告诉隔世的父亲：我现在很好，孩子们已将把我像“大熊猫”一样呵护起来了。她希望父亲在那边过得更好。因为今世里，他的才华与能力没能获得机会尽情挥洒，他活着的时候曾经甚以为憾。她还希望父亲不要牵念在世的人，只管过好自己。还有一句话她没有写在信里，她叮嘱我要在父亲的坟前说。这句话说完，她哽咽不已。她说，“告诉你爸，不要让我太想他。”

听罢母亲的这句话，我的脑海里，一应往事赶集一样奔了过来。其中就有我背诵《江南》的画面。莲叶何田田？今又田田。田田形容植物的葱茏之姿。而我的父亲已不在了，很多个日子，我的眼里没有葱茏而只有沧凉。莲叶今日田田，明日或将朽去，好在来年还将田田。我望着这一片莲池，思绪又飘了回来。此时，秋风飒爽，归雁成行。关于父亲的故事，我已经确信只是故事了。只不过总是下意识地认为父亲还活着。

那天我们安葬父亲的时候，总觉得他是躺在暖暖的温床上，周围鲜花盛开。因为蜂蝶一直在他的坟头漫舞。父亲活着的时候喜欢花，家里和楼前的空地上，都让他种满了花。想到他已安然落下，像一枚游历了太久的家乡的冬郭树的叶子，那一刻，我流着泪告诉自己，父亲并未离去。他只是在另一个无法看见的方向遥望我。我高兴他会高兴，我悲伤他也会悲伤。所以我不悲伤。

下午，回到“归霞居”我的住处，我想画一幅永不凋谢的“鱼戏莲叶”。这些年我爱上了画画，父亲在的时候，为哄他开心，我曾经大肆渲染自己的手绘团扇作品漂洋过海，被八个国家的音乐人收藏，当时父亲只是笑。现在我要画的画，只想独自收藏。只是，父亲，您能看得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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