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黔东南》(散文)
发布于 2021-11-26 21:39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来源/©禾子
如果没有导航,我一定认为自己要开到山穷水尽处。
起初,路是在山腰走的,往窗外瞥一眼,总能看到一条略微野性的河,河边有一些村子。村子凌乱,但明显是近些年造的房子,古朴的村落也有,大多挂在山尖,色彩沉郁,好像没什么人间烟火气。
不知不觉,路就和这些古老的村舍平行了,因为都在另一边的山上,反而不容易望见它们,它们仿佛像快镜头的历史影像,越来越遥远,直到看不见。
离我们越来越近的是云朵,这些奇形怪状沉甸甸的玩意,仿佛触手可及。天越发地蔚蓝,蓝得像是被人工渲染过的赝品。
这时候,你会觉得孤独,身在高处远离人间的孤独,你会觉得导航的语音不令人讨厌。你忍不住就希望路上多些车辆,相互鸣个喇叭。忍不住会打开音响,弄出一些别人的声响来。
就在这时候,目的地到了,看见收费站顶上那个心中默念了几遍的地名,看见盘旋而下的盘山公路两边有骑着摩托车的行人,看见山脚那个貌不惊人的县城。
心中是欢喜的。
01
—
寻味
发现这座县城的不同之处,是在第二天的凌晨。前一晚,匆匆入住酒店,早早就睡了。在窗外嘈杂声中醒来,是在凌晨六点,黔东南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伸进来一根明亮的棍子。
闭着眼睛倾听了一会儿,发现这样的嘈杂声并不使我烦躁:听不懂的柔软方言,脚步声,被掩盖的鸟鸣声,三轮车的倒车提示声……
打开窗帘,发现楼下是一个马路市场,一个个摊位上摆满了夏季的蔬菜,在三轮车上,地摊上,它们被摆放得整整齐齐,看上去无比清新,饱满而丰盈。守摊人都身着民族服装,分不清什么民族,但就是好看,像是俯视着一场民族服装秀。
妻子说,走,我们去逛菜市场。
当我们磨蹭着走下楼,却发现马路市场已经开始收摊,后来知道,这个为周边村民开辟的马路市场,时间是早晨五点到七点。开始撤离的菜农让刚才看到的图景变得支离破碎。幸好,不远处的农贸市场人声鼎沸,挽回了我们巡视地方风味的欲望。
对一个陌生地方的探访,没有比寻味更让人直接而深刻,要不然,《舌尖上的中国》不会这么火。妻子对食材的好奇类似于孩子对迪斯尼的迷恋。当我们走进人群熙攘的菜市场,她很快就在各种混杂的气息里捕捉到特别的气味——
是香料的味道,她说,然后蹲下来,指着一只篮子对我说:
你看,花椒,还有薄荷。
花椒好认,但新鲜的薄荷并不常见,江南菜肴很少有用新鲜薄荷直接入菜的。而这个叫榕江的黔东南县城,薄荷像葱花一般,时常入菜。
妻子在每一个摊位前都要停留,像欣赏艺术品一样观摩那些不常见的食材,一边带着惊喜的口吻对我说,你看,这韭菜这么老长。你看,这么多菌类。你看,它们的腌鱼腌肉涂满了辣椒。你看,这是小时候吃过的柴籽豆腐……
接下来,我们在某个早餐店里品尝凉粉,我对着参杂着香料的辣椒粉大为赞叹,而妻子想起菜摊上布匹般堆放的凉皮表示遗憾,不能打包回家。
她的神情,仿佛要把整个菜市场都打包走。
之后几日,我们漠不关心风景,这座偏僻的小城,也没什么特别出色的景区。我们开始用舌尖行走,随机走进一些凉粉店,坐下来就吃,吃完就走,路上热烈地展开评比。当然,也走进餐馆,在歌声和高山流水的仪式后,对各种未曾尝过的菜肴进行点评。
也许是食材好的缘故,或者,是温和的米酒助兴,反正我们对这座小县城的菜肴十分满意,这座小城的水果,尤其是西瓜葡萄,看着寻常,没啥卖相,但吃着却有原始的鲜香,那种没有任何添加的,自然的滋味。
只有两道带着野性彪悍之气的菜肴,无法消受。
其一,是薄荷叶包着生牛肉蘸着调料吃,这几近原始的吃法,在这一带依然流行,据说,在某个节日,人们宰杀了牛,用这种吃法,把一头牛吃光为止。其二,是牛瘪,竟然是将牛胃中未消化的草料过滤汁水,用来烹饪牛肉,据说可以治疗胃病,当地的朋友热情相劝,说出了榕江,就吃不到这道菜了呢。
我尝了几口,味道有些怪,说不出来的怪。
在榕江,我们搞得像个美食家似的。
02
—
渡船
第三天,依然早早醒来,是那种神清气爽的自然醒。于是就知道,外面的空气是好的,我们决定去江边走走。
酒店和都柳江就隔着一条马路,江边多是晨练的老人。年轻人沉迷夜晚,岁月来日方长,清晨的鸟鸣声唤不醒他们。老人们对醒来的早晨都暗自欣喜,不愿意辜负光阴,要在这静好的时间里多陪陪山水与飞鸟。
这条江比想象的要宽阔些,水流也急,江滩上不少泥涂。海拔低处的江河总是显得沉稳,比如钱塘江、黄浦江,越深越稳,保持着静水流深的从容。而海拔高处的江河都是粗犷奔放的,比如雅鲁藏布江,比如眼前的这条榕江,都是些初生牛犊,莽莽撞撞。
在有些湍急的江水中,有一条渡船,突突突地开过去,又突突突地开过来。
对面是一个村子。
我们去坐渡船,妻子说着,就沿着台阶走下去。
这是一条十分简陋的铁皮船,顶上安着一个棚子,一看就是民间匠人的手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怀疑这条船能不能过江。船主黝黑壮实,眼神飘忽,让我心里隐约有些不安——电视看多了,总觉得这是条贼船。
老大,过江多少钱。
两块钱。
能回来一起付吗?
不行,万一你们到对面,坐车子走了呢。
我怕他宰客,他怕我们逃票,我笑着付了钱,船老大一撑竿,船就离了岸。江水冲着船,发动机轰响着,船划了条弧线,就到了对岸。
没有码头,就是一条泥泞的野路,辛亏天晴,淤泥晒得很硬,不沾鞋。
村子不大,几幢老民居和几幢新房子围着几块梯田,路在村子的上头,我们从江边往上走,听见发动机的声音在头顶上来回,很有环绕立体声效果。
这样城郊结合部的村子放在江浙,这些村民早就成为拆迁户,成为无所事事的小土豪,在街上散步健身,闲看着忙忙碌碌的上班族。但在这里,村民们依然是标准的农民,打工或者务农,在几块小梯田里种上花椒时蔬,过江卖给城里的居民户。
妻子在一棵花椒树前站了会儿,好奇地摘一颗放进嘴里,喊着麻了麻了,讲话也不利索了。花椒树下,有个老木匠在刨着一段整木,另一个老汉坐着,两人闲聊。我递了烟去,老汉说着好烟好烟,接了过去。
做啥呢,我问道。
老汉看看我,知道我是外地人,有些犹豫,不知道咋回答。
寿材,木匠答道。
老汉笑得有些害羞,带我们进屋去看。
哝,这是给自己备的。
我明白了老汉的顾虑,笑着说,我们那里见这是喜兆呢,见棺发财。
老汉终于放松地笑起来。
03
—
山歌
第四天,去山里。
出城不久,就离了大路,往山里钻,朋友没说去哪里,开着越野车前面开道,我们跟着,他拐弯,我们跟着拐弯,拐了很多个弯,山越来越深,不知还要开多久。
忽然就停了,正莫名其妙着,朋友走过来说,到村口了,车先停着,喝完了迎宾酒,我们再开进去。
大伙纷纷下车,伸胳膊踢腿的,有人哇了一声,伸着的胳膊就顿住,朝着她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穿着侗族的盛装,挡在路上。
说挡是因为,侗族人称这个叫拦门酒,侗族人都住在深山冷凹,早些年不通公路,很少有外地客人,加上山多田少,活计不多,闲下来就练歌,难得来远客来,村里人就很欢喜,穿得漂漂亮亮到村口去迎接。
拦路的侗族孩子们站得很有秩序,最前面是两个小男孩,抬着一根竹竿,杆子上挂着一串好玩的玩意,他们的后面是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好些碗,有酒有菜,桌子的后面一群半大的小伙姑娘一字排开,再后面,才站着大人。
我们满怀喜悦走过去,他们唱起了迎宾歌,一句也听不懂,但歌声十分清亮,像流淌着一条清澈的河。
走近了,他们忙碌起来,有人摘下杆子上的东西,像献哈达一样挂在我们脖子上,原来是用毛线编织的网兜兜着一个红鸡蛋。有人端碗递到我们嘴边,有人夹菜递到我们嘴边。
突然受到这样的待遇,我们个个受宠若惊。
拦门酒喝了,孩子们就散去,我们进村到一户农家的阁楼上晚饭,阁楼三面透风,十分凉爽,村里的书记村长陪着,都不大说话,我们问一句,答一句,时不时端杯子敬酒。太阳下山,夜色一下子就升上来,晚风吹着,竟然有些冷,像是突然就到了秋天的深处。
吃饱喝足,本以为就此告辞,书记站起来说,请你们去鼓楼。
鼓楼是侗族寨子的活动中心,在黔东南,每个寨子都有,外观看着像一座造型别致的塔,但塔底却是一间敞开的屋子,作为寨子的议事厅,接待的会客厅。突然被邀请去这样隆重的场所,竟然有些不安。
在村道上走着,两边基本上都是老式的侗族民居,孩子们都在路上疯跑,我们带去的贵宾犬面包,一下子吸引了他们——这座村子里只有土狗,他们都围着面包转,看稀奇,有个孩子摸了摸面包,笃定地说,我在抖音上见过这种狗。
突然成了被簇拥的明星,面包吓得汪汪乱叫。
走进鼓楼,看见老老少少几十个人都盛装以待。三面椅子上坐满了孩子,女孩朝门,男孩两侧,女孩的后面站着她们略带羞涩的母亲(祖母),似乎除了男人,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我们被请到空着的观众席,尽管只是三排简陋的长条木凳,却感觉是进了神圣的歌剧院。
我们围着一个偌大的空火塘,如果是冬天,这里会燃起一堆篝火,将我们的脸庞烘得发烫。
我知道,这将是我人生中一个难忘的夜晚。
歌声一起,我暗自在心里惊叹一声。在鼓楼的空间唱起侗歌,比路上的歌声更为清亮,多声部的清唱,让我们安静得像一群好奇的孩子。你听,清脆的女童声之后,是稚嫩的男童声,然后女人们的歌声。
从插秧到收割,从讲述一段故事,到模仿大自然的声音。
当一曲蝉歌响起,这场歌会抵达了高潮,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多么惟妙惟肖。
这是我听过最质朴的歌声,许多年以后,我依然会记得这个夜晚,记得这个叫宰荡村的地方,记得这一群孩子。
我还会记得有一位穿着蓝褂子笑吟吟看着我们的侗族老人,叫胡官美,她把侗歌唱到了人民大会堂,唱到了国外的歌剧院。
我想,再过许多年,歌声依然是侗族人最美的人生行李。
图片/©禾子
原载《吴越》202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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