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短

罗里宁

小时候读鲁迅先生的文章，不是很懂，因为都不很长，所以读起来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感到害怕。

譬如《一件小事》《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孔乙己》《故乡》《药》等等，篇幅都比较短小，但在那里面，先生的目光，先生的对社会形态的描述，先生的对低层人物的同情，以及先生的对这种形态和对这种人物的思考，别人几十万字，不一定写得来。

从那以后读文章，总爱选择比较短一点的优先阅读。短，当然也不是优先阅读的绝对标准，它是就同样体裁和同样质量而言。鲁迅先生的短篇，就不用说了，中篇小说《阿Q正传》，二万一千字。现在人写个短篇，恐怕不止二万一千字吧？先生胞弟周作人，无论是思想上还是文字上，与其兄都有不同之处，有一点却是相似的，就是文章的短。周作人堪称文章大家，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占据很重要的位置，然而他在写作上的成就，并不是靠长篇大论，而是靠他的篇幅不长的散文获得，他那些平和冲淡、清隽幽雅的散文，至今仍为许多人所追捧。周氏兄弟之外，现代作家中的胡适、朱自清、叶圣陶、夏丏尊、梁实秋、钱锺书等先生，他们的文笔也都很简洁。

王力先生是大教授、大语言学家，他的著作，除了学术专著，教学教材之外，散文随笔既有学问，又情趣横生，散文随笔集《龙虫并雕斋琐语》里，文章都不长，读起来非常享受。唐弢早期的杂文，曾被当时当局误以为是鲁迅先生写的，散文集《堕民》，文章都比较短，有的只有一、二页的篇幅，文字简练，少费话。唐弢主编过中国现代文学史，是现代文学史方面的专家，写文章那么吝啬笔墨，实在难得。杨朔的散文《雪浪花》《荔枝蜜》，短短小小，文字漂亮，把散文当诗写。黄宗英以报告文学见长，《小木屋》就是中国当代报告文学的经典之作，散文集《百衲衣》，文章多是一二页的篇幅，很少超过三页的，写的绘声绘色，娓娓动人，让人感到可爱可亲。孙犁的文字，干净利落，短篇名作《荷花淀》，短而美丽，读书随笔集《耕堂读书记》《书衣文录》，有思想，有见地，更有不少堪称典范的短文。

有的作家，如钟叔河先生，不但自己写得短，还呼吁大家把文章写得短一些，他的《学其短》《念楼学短》，就都是与短有关的著作，在《学其短》的序言里，他这样说：“学其短，是学把文章写得短。写得短当然不等于写得好。但即使写不好，也宁可短一些，彼此省力省时，功德无量。”——文章写得短，是不是功德无量，暂且放下不说，至少它也是个利己利人的事。写得短，作者可以节省更多的时间，对文字进行润色修改，使其更具可读性，这是对自己而言。对他人呢，短是使人读下去的一个很重要的理由，一般人读文章，总爱先扫视一下篇幅，文章太长就会望而却步，不敢读下去。如此看来，写得短，彼此省力省时说，是有道理的。

古今优秀作家，写作时都会控制手中那支笔，不让它像脱缰的野马似的，无边无际地奔跑。欧阳修《醉翁亭记》开头，最初写了不少山，最后只写了句“环滁皆山也”，成为传颂至今的写作上的佳话。汪曾祺在《说短》中说：“鲁迅的教导是非常有益的：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删去。我写《徙》，原来是这样开头的：世界上曾经有过很多歌，都已经消失了。我出去散了一会儿步，改成了：很多歌消失了。我牺牲了一些字，赢得的是文体的峻洁。短，才有风格。”——这是文章大家的经验之谈了。

（编辑：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