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蒋勋说唐诗第五讲杜甫(三)

发布于 2021-11-15 18:43 ，所属分类：知识学习综合资讯

左拾遗是个专门挑皇帝刺的官，不是那么好当。三个月后，杜甫被皇帝勒令回家探亲。面对一年多未见面的妻子儿女，自然要抒发情感，于是有了五言古诗《北征》。《北征》很长，我们只讲其中几句。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维时遭艰虞，朝野无暇日。顾溅恩私被，诏许归蓬荜。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邠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鬚，谁能即嗔喝？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氛豁。阴风西北来，惨澹随回纥。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送兵五千人，驱马一万匹。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官军请深入，蓄锐伺俱发。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祸转亡胡岁，势成亡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奸臣竟菹醢，同恶随荡析。不闻夏殷哀，中自诛褒妲。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徽而人尽非，于今国犹活。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园陵固有神，扫洒数不缺。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

“妻子百衣结”，太太、孩子的衣服已经全是洞了，“垢腻脚不袜”，说身上很脏，脚上也没穿袜子。“平生所娇儿”，平常最疼爱的孩子，“颜色白胜雪”，以前皮肤很白，漂亮的不得了，可是孩子们看到爸爸，“见爷背面啼”，不愿意叫爸爸，背过脸去哭。“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在床前的两个小女孩，衣服上全是补丁，“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旧的官服已经被拆开做了小孩子的衣服。官服都拆了，可见生活困难到什么地步。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和《北征》都是杜甫的代表作，它们的相同之处是同样用高度写实的技巧写出旅途的经历与家境的穷困；不同的地方是前者叙述了安史之乱前人民的痛苦、社会矛盾的尖锐，后者则表达了他对于当前局势的意见。还有一点不同是前者通俗易懂，后者的诗句比较艰深。

左拾遗当了一年左右，耿直的杜甫就被贬了，贬为华州司功参军。此时的朝廷正在和叛军打仗，百姓生活依然疾苦。就是在往华州上任的路上，杜甫根据所闻所见写下了“三吏三别”。

《石壕吏》是类似纪录片的诗歌中最让人感动的一首，杜甫完全采用了客观的角度。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暮投石壕村”，纪录片一定要有时间、地点、事件。时间是“暮”，黄昏的时候，“投”是投宿的意思。杜甫走到石壕村，在村民家借宿，晚上官吏碰到来抓丁。他用十个字就已经把纪录片的主题说清楚了。纪录片的画面是：“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家里的老头翻墙跑掉了，这个画面非常荒谬，因为年轻人都抓完了，抓丁要抓老人了。老太太就开门去看，这么晚是谁来了。

杜甫用通熟易懂的文字和语言，进入这个悲惨世界。“老妇出门看”之后，是“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抓丁的官吏发脾气骂人，说怎么这么半天才开门。老太太一直哭。这里用对仗清晰的表达官方和民间的立场。下面“听妇前致词”，“听”是一个动词，如果是动词，前面应该有主语，谁在听？是杜甫听到老太太说了下面的话，从头到尾杜甫自已都没有说话，他只是在记录老太太的话。

“三男邺城戍”，老太太在平铺直叙地讲三个男孩被抓走当兵的事实。接下来是非常惨的悲剧，“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两个男孩已经在战争中死掉了。这是母亲在讲孩子的死亡。

读到这里会有很大的不忍，杜甫什么也没有讲，只是让母亲来讲。最令人惊讶的是，“二男新战死”之后，老太太安慰自己说：“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活着就好好活着吧，死掉的已经死了，没有办法追究了。她在安慰自己，因为她没有别的办法，这里让人感到强烈的悲剧性。这个人应该要呐喊、要控诉，可是没有，只是安慰自己说死了就死了，活着的好好活，大概只能祈祷剩下那个不要死吧。第一次读的时候非常震动，会有很大的感动，如果慢慢去分析，会发现杜甫写诗的手法非常惊人，他的是诗里面有一种力量。一个好的艺术家，在最悲惨的事件上是不准自己流泪的。当你流泪的时候，会看不清楚事实，而看不清楚事实，作品就不会感人。

老太太又开始讲，“室中更无人”，老太太开始说谎了，她隐瞒了已经逃走的老翁。因为她知道三个男孩被抓完后，现在要抓她的丈夫了。真的要进来查吗？“惟有乳下孙”，还有一个正在吃奶的孩子，总不能把他抓去当兵吧。这里面透露了民间的悲痛，不能够违抗官吏，可又得想办法躲过灾难，只能这样了。“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这里有老太太的狡猾。她说家里太穷了，儿媳妇已经没有衣服穿，没有办法出来。这样一来，官吏就不好意思进去查了。这首诗透露出唐代的繁华背后，人民疾苦到了非常惊人的地步。杜甫在描述现象的过程中用心这么重，可是又完全不动声色，大概只有最好的纪录片可以这样去面对如此残忍的事实。

接下来是更大的悲剧，老太太必须要有建议，官吏抓不到丁要有一个交代。她说：“老朽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我已经是老太婆了，没什么力气，可是我跟你去军队里服兵役吧，她想救她的先生，就想出了这个主意。可能官吏觉得抓一个老太太回去干什么，她就开始说服他：“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意思是“我知道河阳仗打的很急，需要人工，我可以帮军队煮早饭。”

杜甫的“三吏”、“三别”，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沉重的悲剧，而《石壕吏》或许是里面最令人痛的一首诗。看到这首诗，才可以看到大部分老百姓在历史中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夜久语声绝，惟闻泣幽咽。”夜已经很深了，讲话的声音慢慢没有了，低声哭泣的声音慢慢远去。杜甫觉得对于一个历史的悲剧，已经没有话可以讲。“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天亮了，老太太已经走了，告别的时候只有老翁。

在这首诗里，杜甫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叙述事件，可是读完这首诗，心里面会有一种很大的悲痛，觉得民间怎么会是这样。文学带来的压力，留在整个历史当中，会变成一种良心。《石壕吏》是很惊人的一首诗，大概是杜甫的极致。它的力量其实比《兵车行》大，因为《兵车行》里面还有很多关于战争的叙述，《石壕吏》连战争都没有碰到，只是讲抓丁，讲战争让民间一个家庭破碎的过程。这个家庭的男孩子都不在了，老父亲逃走，老母亲最后也被抓去当兵。他只是在讲一个现象，所以张力更强。

有《石壕吏》在这儿，真应该向杜甫好好鞠一个躬，历史上太少人做这样的记录。在一九七零年美国反越战的时候，这首诗常常被提出来证明战争的可怕。现在的战争也许与那时不完全相同，但杜甫诗中描述的悲剧今天依然可以发生，翻译成任何语言，都会让人感动。

从“暮投石壕村”到“独与老翁别”，如果把一个个画面连起来，可以看到从黄昏到天亮这个时间段里所发生的一个历史事件，这完全是一部纪录片。杜甫的诗散发出来的力量非常强，杜甫可以和李白分庭抗礼，正是因为他的诗中有这种特别的力量。他的诗非常沧桑，也非常苍凉，让人看到一个诗人在介入现实之后的巨大痛苦。

李白的诗里看不到“爷娘妻子”、看不到“牵衣顿足”，可是杜甫的诗最动人的就是“爷娘妻子”和“牵衣顿足”。这些是中国文化中隐藏在深层的、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中国人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其实就是很平凡、很卑微的生活，如果连这个要求都得不到满足，就会有巨大的控诉产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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