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丨端者,正也《故乡》
发布于 2021-11-12 10:05 ,所属分类:散文阅读园地
作者丨端者,正也
编辑丨麦子
01
国庆节的前一天傍晚,我与家侄一家人从成都出发,经川、渝、鄂、湘省市,近二十个小时的驱车,于国庆节当日下午到达故乡。
在车出湘界而入“江西欢迎您”的地界时,车窗外倏忽掠过的山林告诉我,家侄此时踩踏油门的力度正在逐渐加重。我想他应该是油然而生了一份近乡情更切的心情来。而在与家乡长期的阔别、偶尔的亲近、短暂的漠然、并再次相见与深刻认识后,我对故乡的这种感觉却是越来越鲜现,又似乎是越来越多有了。
从德昌高速瑞洪出口驶离,朝着瑞洪转盘的三岔路口附近,驶向故乡的村庄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条是穿过一大片良田操近路;另一条是有着三十六公里之长的康山大堤。
02
康山大堤是家乡的父辈们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用热火朝天的干劲、十多万余干群众以肩挑手推的方式,在鄱阳湖东南岸修筑而成的一座雄伟的土质大坝。它的筑成坚强地保护着堤内二十万亩耕地与十多万人的生命财产免遭常年的水涝之害。
儿时的我虽不曾一睹长城万里之巍峨,而亦能每以之与长城并论。其之弯长与宏阔,以及勇于阻挡鄱湖风浪的磅礴气势,滋养了我少年时代奋发向上的心智,让我对当时的周遭环境,从未产生一丝一毫的抱怨与感伤。
每当湖水猛涨、临近仲夏之际,由其圩脉腰勒处生长而出的成片叶藤枝蔓,会结满红彤彤形似微小灯笼的野果,那时我只能叫出其在老家的土名藨里,如今我称之为野草莓,实在是酸甜可口之极。在野草莓吐红成熟的夏季,我会提着铝桶、竹篮或是脸盆一类的盛具,头顶烈日,面迎湖风,像赶集一样走上大堤,快乐地采摘并就地大快朵颐。在名号繁多的水果充斥市场的当今,由家乡生长的这种久啖不腻的细小野果,令我最能想到的称号非“果王”赐之莫属。上世纪八十代,物质匮乏,父母难得带回的一个细小苹果尚需分切八块,才能匀到众多孩子享用。而如此每年如期必至的野草莓,自然是我当年的水果盛宴,那种口馋时获得的巨大满足感,是我在走出家乡漫长岁月的甜蜜记忆。
近年屡屡回家,驱车行驶在近乎一尘不染的大堤上,每必令我惬意舒心。我会习惯性地摇落所有车窗,迎接大堤上扑面而来的略带鱼腥味的空气。它干净、新鲜又夹带着丝丝的清甜!这是许多鲜少出远门的家乡人很难闻出的复杂味道。立于堤上放眼极目,堤外是宽广无垠的浩瀚鄱湖,堤内满眼展现的是万顷秋稻渐黄待实,见景生情,我每必赞叹故乡才是好一片“风景旧曾谙”的江南、无可争辩的真实水乡。
03
家侄因为急切着回家,手打方向盘下意识地选择了近路。这条名叫瑞康路的乡道,是我们世居鄱湖南岸渔家的后代子弟们走向世界的第二条陆上通途。从确定了线路、堆土与植树之始,我就对瑞康路非常的了解与熟悉,路名是瑞洪镇与康山乡各取前一字组成,无形中表达了祥瑞之气,我亦为此泛神一般地在心中为家乡的后辈子弟们虔诚地求达一条未来的康庄大道。在年少无忧烂漫时光的当年,我跟随着如今渐已老去的叔辈兄长们一起在公路的两旁挖坑铲土,种下一棵棵如柳条一般细长的杨树幼苗。如今仿如转眼之间,当年一肩能扛起一捆的弱不经风的苗杆,已然在几十年的岁月浅河中历经霜雪,长成了参天的躯干与茂密的阔叶,在日照而荫风吹而响的情境里,令我想起陈年旧事,萌动着异常的亲切感触。但今天,当我慢慢摇下车窗,睁开眼睛,突然发现道路两旁高大的杨树全部变成了四季常青的香樟,显然成活不久,但也描出了两道靓丽的葱绿。
在瑞康公路渐次成型的最初,阡陌之间以泥土堆砌成型,上面铺着的是坚硬的细石、黄色的河砂与大小不一的鹅卵石;故乡特有的红色泥土,则填充与夯实其间缝隙。我曾有着数不清的次数在这条路上通过,而每次我都会想起,它在一段很长的岁月里,雨天的凹凸泥泞与晴天的尘土飞扬。亦即是五年前我行驶其上,早已铺盖的水泥路面也是裂缝满布与坑洼不断,几座小桥处的高低突兀,简直就是宣告“小轿车禁止通行”。我当年驾驶的座驾是底座略高的SUV,才仅受颠簸之苦而幸免凸高之难。一次回家的雨天,车涉浆泥异常难行,车开到山头村前,我又决意原路返回,清点着这条路上的坑洼,然后佐以图片与文字描述,向政府主管部门提出维修建议。数日后,坑洼不平处确实得到了填补改善;但又听说,在数月不到的时间,同等数目的坑洼又重现了。而今天行驶的瑞康路面为柏油铺就,扎实平整,延伸到故乡的村内,随时欢迎着家乡的客人与游子。
04
朝向故乡方向行车,穿行至瑞康路上一片浅黄稻田的尽头、过一座架于山头渡口上的小桥,便到了故乡的第一个村庄——山头村。进入记事的孩童时期,在我的脑海里,山头村无比遥远,跟随长辈来此走一趟亲戚,似乎跋涉了千山和万水。从大人们的口吻中也能体悟它的壤僻,毕竟“五里隔山头”啊!我长大后的山头村,其孕育了多少门户,我几乎全可指数。一生含悲带苦的我的大姐,就嫁在此地生儿育女。我后来不时的造访,也能与或蹲或立于村路两旁端碗用饭的村民一一熟悉地频频点头致意;在初中与我结下情谊的安波兄、德泉弟等,就居住在该村落的树下、竹前。
小桥横架的山头渡口,河宽约百余米,与名为“猪婆潭”、“红花港”、“白鹭港”、“里河港”、“下云峰沟”、“擂鼓坽”、“喉溪”等内河港湾,共同连接着大湖,组成了圆状的护乡河,环绕着在湖区平原略显突兀的一小块陆地——康山岛,这便是我父老乡亲世居的故乡。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后,因为康山大堤的筑成,这些环绕家乡的众多大湖阔港不再受鄱湖涨水退潮的影响,而自成一片“康郎水系”。其湖港密布之状,似乎只有鸟瞰才能窥见其形,宛如一座银河系降落而至,叠覆在故乡的土地上。在我孩提时代,用绳索栓着船头船梢牵引在两岸固定桩木上、横卧在故乡众多渡口水面的渡船,亦清晰地表达着故乡的湖港是如此的错综交织、纹若叶脉。
05
故乡水面最为宽阔的,要数大湖。
大湖原与鄱阳湖连成一体,因康山大堤升起拦脚截断,它不再与鄱湖相脉,而正式成了内湖。据资料显示,大湖是赣省的第二大内湖,其面积在当时约近20万亩。后期不知是谁为她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曰:大明湖。我臆断其意,大约是因为那个至今被历史风化了六百余年的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在故乡的水域打过一次决定胜负的朱陈鄱湖水战吧。
我整个少年时代都在家乡成长,与大明湖亲密接触的情景至今清晰如昨,从未在记忆中褪去。我知道她透明的清澈与湖水味道的甘甜。最恋它栖息在夏季时光,我能在湖面上湖水中任意仰游潜泳,尽一个无忧少年嬉戏的欢乐;也能装模作样地沉思穷考,又可撑篙荡桨悠然泛舟,萌生着一个少年所能想到的无限浪漫与抒情。铺满湖面的菱角盘叶,衬托着几朵立于水面有些含羞的小白花;菱角的藤蔓染着褐红的颜色,丝丝长长,在阳光的映照下,弯曲到湖底白黄色的泥土里。翠绿的蒿笋叶子长出湖面随风摇曳;荷叶连天接碧,莲花与莲蓬你推我搡;漂浮在水面的浮萍,细细圆圆,随波荡漾;只有长在浅水的芡实,因其叶片上长着无数针刺而不受待见。我一篙一篙的撑着小船,完全淹没于荷叶蒿草之中。篙出水面,带起又落入湖中的数点水滴声响,竟惊起水鸟、野鸡与鸥鹭无数次的腾空扑飞。尽情地在湖中游玩,渴了,趴在船舷,双手捧起湖水“咕咚咕咚”痛饮起来,沁透心脾;累了,丢掉撑篙,横卧舟中,任意西东……
06
侄儿驱车继续行驶。透过车窗,我看到生育母亲的村庄,便是王家村了。从山头村到王家村的道路两旁,原本有一片高低不等的旱地和几块我母亲王氏家族的祖坟地;旱地渐下缓坡的两旁,连着三口村前水塘。至今我还能记得王家村的舅舅与老表们抽水摸鱼铲泥挖藕的热闹场景。我朝右门口塘塘边母亲曾经的老屋瞥了一眼,思虑着病重一年的舅舅现在可好。而此次穿越漫长的归途,也是在责备了无数次自己的不敬不孝之下,决意要向舅舅进行一次弥补式的探望。
离开故乡二十余年了。我曾在最初离开故乡长达六年的时光里,从未踏入过家乡赣省的半寸土地。后来的回家,在故乡的栖身,也不过常是蜻蜓点水般的逗留,来回只有两三日之隔。只有在我年老父亲身患重病的时候,作为儿子,须同兄弟们一起分摊照顾父亲的生活起居之责,那两年我回家的次数才算逐渐多起来。此刻驱车卷起的烟尘,让我有些哽咽;暗自抑控的泪花,也让我模糊地数起一栋栋新房曾是谁家的祖屋。
在我十岁前,我家的祖屋,与房族们的老居横竖并靠,烟熏发黑的老木架梁,竹篾织墙,稻秆和泥为壁。一家十口人,居于不到十平的暗黑房间。想想那时的老母亲啊,不知在日起日落之间,是如何豁达地面对与操持着这般清苦的一家人的起居?!后来,父母在村庄高地、一块参差着数十棵古樟树、名叫金钗股(鼓)的地方的石路一侧,砌起了五间新屋,也便是我今天要回到的家了。当年那栋石砖为墙、完全足以遮风挡雨的“新屋”,随着兄弟们的成家分户,全部于早年拆除。眼前的密麻布局业已多年,不再会让我的目触产生任何回忆的感伤。只是会在挽歌岁月沧桑之时,才惊叹其变化之大。
到家已是下午两点多了,我在二哥家洗漱落定。他与二嫂夫妇,早为他们儿子一家的到来备足了饭菜。大块的牛排与数盘故乡的湖鲜已然摆上餐桌,二嫂客气地为我备上碗筷,二哥拿出陈年的国窖。人之亲情相聚,非以接连痛饮美酒三杯为快,却在如此豪情之下违背了我自定的“从九月起不饮酒不抽烟”的脆弱规范!
07
饭罢,我便起身与亲人邻居们晤面,略坐数语,我决定趁着下午日光还尚明亮时分,去邻村王家探望我的舅舅。在通往舅舅家的这条村路,从我出生起的朝向线路从未改变,我也不知步量过多少个来回,即便闭目也能轻易往返。
母亲是外婆膝下的长女,不曾有亲兄,舅舅是她唯一的同胞亲弟。母亲常年患病,医历无数,而对外婆家中作为独子的舅舅疼爱有加,常虑其生活得失。舅舅少语,对外甥们缺失的礼数从不挂在心上。我是多年未行舅甥之礼,内心诸多难堪。多年前我回乡前去看望舅舅夫妇,舅舅十分开心,特在田陇水沟抓了好些黄鳝,以作我下酒“野味”,不胜感慨。
近二表弟屋院,我大声呼喊着舅舅、舅妈,只有舅妈从厅堂出来相迎。舅妈说舅舅在医院挂水,要晚上方可回家。舅妈抽烟,我与她在抽吸几支香烟的叙谈中,表达我的愧疚与毫不虚情的无奈。在舅妈的叮咛嘱咐声中,我离开了表弟家。
08
叶剑弟是我的好兄弟。其人有聪姿临变,行于江湖而义于乡人。与我交好于初中,对我向以哥哥相称,我亦从不拒纳。从成都出发时,他就电问我国庆节会否回家。他此时正好在老家修筑别墅,约定要我回来时与他同屋共寝,毫不嫌弃我的如雷鼾声。来到他在建的别墅门前,他即刻从三楼下来与我相拥相抱,又一次相隔数年的相见,好一番欢天喜地!我上楼参观,想得出来,华厦落成后的挺拔气象。他父母在过筛着沙子,见到我也是喜悦显容,又无不轻叹眼前的我已然少有了旧日岁月的痕迹。在往二哥家的回途,撞见几个相悦的旧交,数度打烟问好,难免又是几番唏嘘!
让侄儿开车送我去叶剑弟落住的宾馆,即钻入浴室,洗去一路风尘与疲惫。躺下休息,累得一下睡着了。惊醒间一阵电铃,家人已数遍唤我吃回家吃晚饭。此时天空已经黑幕全降,夜晚的清凉逼走了白天的秋热,顿觉神清气爽。走在故乡人称为“马路”的边上,绕过一片稻田的不远处就是我父母的墓冢。我不避暗夜屏障,开着手机的微光径自走去。我未带祭品,但我把他们在那般贫寒之时辛苦养育的他们的四儿带到他们面前。我跪拜叩头,无比幽咽。
09
我住的宾馆,坐落在故乡近年扩建的忠臣庙风景区内。景区以家乡那座临湖而建的明朝庙宇“忠臣庙”为基础起点,拆除曾经的时鲜公司,纳周边的一些旱地与鱼塘扩建而成。其奠定大明朱家王朝的一场最持久最惨烈的朱陈大战,就发生在故乡远近的鄱阳湖水域。明祖朱元璋为纪念该战中陈亡的三十六位战将,在故乡择了一块凸起的凤冠形高地,垒起石槛,北朝鄱阳湖而筑建一座灰砖木柱的庙宇,供奉着三十六个神祇,取名“忠臣庙”。
忠臣庙用途几经变更。在我记事时,它是一座乡村卫生院,是百姓看医问药的场所。依稀记得,那时我不时会在炎热夏日,走过一片田地,来此玩耍纳凉。
庙门两侧,各立着一尊石狮,石狮雕刻得惟妙惟肖,是明代文物,如今有许多斑驳。忠臣大殿里有一口不知枯竭了多少年头的老井,但关于这座枯井的传说,却是异常婉曲神奇。布言者说,井内藏着忠臣们征战的铠甲宝剑,从井口丢落一枚硬币,不时会传来硬币与铠甲撞击的声音,清脆入耳绵绵不绝。也有传说,井内藏着无数的奇珍异宝,但从未听说过有人胆敢下井搜罗。我曾顽皮,试着朝井底丢下几个石子,屡未听见有过好听的响动。对于这般有悖于传说的结果,或曰井内的各种宝物,被当年入侵的日本鬼子偷走了。
前几年听家乡人传言,当地政府要拆掉约三十年前修葺过的老忠臣庙,遭到家乡佛徒们的竭力反对。后政府一通抓人与没收香钱,佛徒们才闭嘴禁言,不敢有所争抗。
又听言新庙宇建成后,香客布施的门庭改道,老人说这样会断了故乡的“龙脉”运气,亦以近两三年在故乡频现的堕落现象来加以佐证。神魔鬼怪交替变换,听得我有些许毛骨悚然。想起莫言作文透露过他对鬼神传说的沉浸,亦不曾对鬼神有过什么心惊肉跳,并坦言:“几十年来,真正让我感到恐惧的是人!”由此我便对这些骇言不作过多的怖恐了,但那些在盛气之下的沉寂令我思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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